本期主持人:皮藝軍,翟英范
中國犯罪學實證研究的引領者
——追憶周路先生訪談
本期主持人:皮藝軍,翟英范
周路先生是我國犯罪學實證研究的倡導者、領跑者、學術帶頭人,是我國犯罪學實證研究理論和實踐的親歷者,對我國犯罪學實證研究做出了很好的表率,產生了顯著的學術影響力。但是,2005年12月25日圣誕節,周路先生不幸因病英年早逝,是我國犯罪學界的重大損失。
1991年,在受邀參與肖劍鳴發起的犯罪學和犯罪行為“C·C系列講座”時,本來作為學員的周路先生,自告奮勇,在講座上介紹了他在美國訪問時學到的最新實證研究方法,讓全體代表茅塞頓開,耳目一新。
一直致力于實證方法論的戴宜生先生是學界里對周路先生的研究方法和理論意義理解得最為深刻、支持力度最大的一位老學者。當他聽聞周路先生的研究成果之后,非常興奮,欣然寫出了《犯罪研究 首重實證》一文,并多次與周路先生共同切磋,戴、周二人的互動強有力地促進了我國學者對實證方法的關注。可以說,中國大陸學者使用實證方法取得的成果越來越多,用數據說話的文章越來越多,這些都是與周路先生的辛勤努力分不開的。
2015年12月17~18日,主持人依約赴北京、天津,采訪了馮樹梁先生、劉文成先生、叢梅教授、王志強教授等老一輩犯罪學家、曾長期和周路先生一起工作過的犯罪學者。以下是采訪內容,與諸君共享。
奔走疾呼篳路藍縷,矢志引入實證方法論
鍥而不舍團隊出擊,堅守實證乃罪學命脈
主持人(以下簡稱“問”):尊敬的馮老師好!去年對您進行了采訪,今年年初,《河南警察學院學報》第1期刊發了對您的訪談,正式推出了“中國犯罪學口述史”專欄,影響很大。謝謝您的關心和支持!
今天再次采訪您,主要是想了解已經去世的天津社會科學院周路先生的犯罪學研究及其心路歷程。周路先生年齡比您小一輪,不幸英年早逝,他當年的犯罪學研究狀況和研究成果,您是很清楚的,而且您為他和他的研究成果專門寫過評價性的文章。請您介紹一下周路先生當時的研究情況和您的評價吧。
馮樹梁(中國知名犯罪學家,中國犯罪學學會高級學術顧問、原副會長,司法部預防犯罪研究所原副所長):好的。我很高興和你們在一起,暢談我國的犯罪學研究。
讓我說周路,就從周路的研究成果及其呈現出來的研究精神和研究思路說起吧。我曾經給周路去世前主編出版的60萬字鴻篇巨制《當代實證犯罪學新編——犯罪規律研究》(以下簡稱《新編》)寫過一篇書評,我覺得現在把這個書評再拿出來,對犯罪學研究的參考價值也應該一點都不過時。
周路研究員曾于1995年主編出版了《當代實證犯罪學》,這是我國當代實證犯罪研究的首部專著,當時就給犯罪學界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時隔八年,周路同志又主持撰寫了《當代實證犯罪學新編》,把我國犯罪學研究特別是實證研究又往前推進了一步。兩部同屬實證犯罪研究的論著,盡管在研究思路與方法上明顯地具有傳承、發展的聯系,但后一部的主旨更集中、資料更全面、理論更深刻;尤其是以跨世紀達12年的五次大規模犯罪調查作為研究的基礎,這是最令人嘆服之處,真可謂“十年磨一劍”啊!我為周路研究員所率領的實證研究群體多年一直積極而為的不懈追求、不斷創新而欣喜!為他們在當時不乏浮躁之風的學術環境里甘于寂寞、堅持實證的精神而動容!
第一,周路先生及其團隊,追求引入實證方法論集中研究犯罪規律。馬克思主義認為,科學研究的任務就在于尋找事物的規律性,犯罪學研究也不例外。周路的研究從實證方面為研究犯罪的規律性作了一系列的貢獻。如果說《當代實證犯罪學》還屬實證研究的發軔探索,內容尚顯稚嫩;而《新編》在研究目標與篇章設計上則趨于成熟。全書以犯罪規律為主線而展開,由副標題予以強調。內容除第一編作為概論部分,闡釋課題指導思想、實證方法和犯罪規律研究的意義與狀況等之外,以下的六編則分別從犯罪人構成、犯罪動機、犯罪行為、犯罪類型、重新犯罪、犯罪預防等六個方面進行犯罪規律的探討。如此在研究思路上的“刪繁就簡”以及由此統領的結構安排,在我國犯罪學專著中是不多見的。并且我覺得,作者集中研究犯罪規律的思路是大膽而有見地的,因為相對于犯罪現象、原因和對策的研究來說,我國犯罪學界對于犯罪規律尤其是經濟轉型時期中觀、微觀犯罪規律的研究,是十分薄弱的。作者在待開墾的處女地上辛勤耕耘,其勇于拓展學術空間的努力是值得稱道的。
犯罪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其發展與變化無疑有其規律可循。我們觀察犯罪現象,分析犯罪原因,更應將二者間的聯系升華為一種規律性的認識與把握,唯此才能更有針對性地提出對策,更有效地治理犯罪;犯罪學研究的實踐性、指導性也才能更明顯地體現出來,其學科地位也才能得以提升。國外一些犯罪學者如社會環境論、社會解組論等學派,就注意將犯罪原因上升到規律研究,而我國犯罪學界則相對缺乏“規律意識”,因而尤其應注重犯罪規律研究。正是基于這樣的共識,該書的作者把對犯罪規律的不懈探索,演繹為鴻篇巨制,這種前瞻性思路期望能在學界同仁中產生“連鎖反應”。
第二,鍥而不舍團隊出擊,持續的實證犯罪研究。堅持實事求是的態度,面對困難鍥而不舍,迎接挑戰團隊出擊,通過實證調查來探索犯罪規律,此為第二個特點。早在延安整風期間,毛澤東同志就對“實事求是”作出了精辟的闡釋。長期以來,我黨一直堅持提倡大力弘揚求真務實精神、大興求真務實之風的精神和要求。在社會科學研究中貫徹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就應當有“實證”的過程,特別是犯罪學作為一門經驗型很強的學科,必須以了解犯罪現實,關注犯罪變化作為研究的邏輯起點。然而這一點,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它要求研究者具有不唯上、不唯書的求真務實精神,走出書齋轉向社會,真正“沉下去”,同政法實際部門的同志們合作,從實證中獲取真知。
周路率領的團隊對犯罪規律的探索,依托于五次大規模的犯罪調查,從而產生這樣的啟示,即犯罪規律特別是中觀、微觀犯罪規律,必須并且只能在實證研究中發現。因為規律是客觀存在的,不是臆想出來的,不是那種急功近利、淺嘗輒止的坐而論道和空洞的思辨所能得出的。由此我覺得,犯罪學理論的突破有賴于其研究方法上的突破,即堅持向實證研究傾斜。方法就是用世界觀去指導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任何科學的建立與發展都必須依靠正確的研究方法,而當代犯罪學研究難以取得實質性進展的癥結之一就在于研究方法上的因循守舊。鑒于此,周路研究員率領的實證研究群體的不懈追求,是當時應當大力提倡的,更是當前信息化發展迅猛的情勢下應當大力提倡的。
問:幾位老師好!大家都是周路老師生前好友、多年在一起工作的好搭檔。這次把幾位老師請到一起,主要就是請幾位老師回顧一下周路老師實證犯罪學研究的成果及其心路歷程,以及對周路老師領軍的實證犯罪研究活動的評價。
總是說中國禪語思辨等于實證,現在我覺得這是兩個問題:一方面是我們好的思辨也不多;另一方面,最關鍵的是缺少實證研究。當然一個好的實證研究還需要比較科學地實施,要不然實證有時候做出來以后是否能夠挖掘出來我們思辨部門探查的一些東西會受到質疑,研究所得效果恐怕不行。
劉老師好!您是和周路先生長期在一起工作的老同行、老搭檔、老朋友,一些研究成果也是您二位共同智慧的結晶,您對周路先生應該是非常了解的。請您先談談周路先生吧。
劉文成(天津公安警官職業學院教授,公安部特邀研究員):天津市社會科學院犯罪學研究中心作為我市實證犯罪研究的基地,10多年來取得了豐碩的、有影響力的科研成果,使天津市的犯罪學研究在全國獨樹一幟、特色鮮明。特別是自1990至2002年的12年間,每隔三年進行一次的五次大規模犯罪調查,每次調查均耗費了人力物力,對于當年的全市在押罪犯進行普查,獲取了數量規模可觀的第一手犯罪調查資料,建立了專門的“天津犯罪調查科研數據庫”。通過對這一大型數據庫的挖掘與闡發,分別于1995年與2004年先后出版了《當代實證犯罪學》和《新編》兩本犯罪實證研究力作,在犯罪學界產生了強烈的反響。
當然,這些科研成果都是同英年早逝的周路研究員的名字聯系在一起的,他無疑是天津市實證犯罪研究的領軍人物,他對于實證犯罪研究的銳意創新、執著堅守和忘我投入,是我們在共同的研究中充分感受到的。
第一,研究方法突破了一般性模式。我國的犯罪學研究可謂著述較豐,但大多以思辨、論證為主,以宏觀的原理闡述見長。這就難免陷入從概念到概念的理論推演或是抽象論證的研究窠臼,內容較多的是人云亦云、循環往復,實際上也禁錮了研究者的思路。犯罪學研究的突破在相當程度上有賴于研究方法上的突破;因為選擇了一種研究方法,也就選擇了一條研究途徑,甚至選擇了一門學科。從更高的視角來闡釋,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論包括世界觀和方法論,研究界比較強調世界觀而忽視方法論,實際上二者是同等重要的。方法是路徑與手段,路徑不通、手段陳舊,則難以實現研究目標,理論創新則更是成為空談。方法就是用世界觀去指導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任何科學的建立與發展都必須依靠正確的研究方法,而當代犯罪學研究難以取得實質性進展的癥結之一就在于研究方法上的因循守舊。犯罪研究方法不能另辟蹊徑,其研究活動也不會有開拓性的發展。
我們開展的犯罪研究以實證分析為主,以中觀和微觀研究見長;將實證研究與思辨研究結合起來,定量分析與定性分析結合起來,給予中觀與微觀層次的探討以足夠的研究地位和空間,體現了在事實中求是,在大量的調查中尋求規律的精神。我們選定以天津市監獄的在押刑事罪犯為研究對象,所持續進行的五次大規模犯罪調查和建立的大型數據庫,可以說是一項跨世紀工程,成為實證犯罪研究的厚實的資料基礎。兩本實證研究論著的所有章節基本上是依據當時實證調查所獲得的鮮活而豐富的資料撰寫的;比如,《新編》一書中,420多幅圖表中的統計數據,均來自這一數據庫。我們力求突出實證研究中的“實”,以生動鮮活的事實說話,從中觀、微觀的犯罪實際狀態中洞悉犯罪的情勢和規律,旨在服務于治理犯罪的社會實踐。
第二,集中研究犯罪規律。馬克思主義認為,科學研究的任務就在于尋找事物的規律性,犯罪學研究也不例外。我們的研究力求以實證為切入點與著眼點,為研究犯罪的規律性作出貢獻。因此,兩本論著不再循著“犯罪現象、犯罪原因、犯罪防控”的傳統的研究思路和理論框架而展開。如果說1995年的《當代實證犯罪學》還屬于實證研究的發軔性探索,內容尚顯稚嫩;那么,《新編》在研究目標與篇章設計上則更趨成熟。全書以犯罪規律為主線而展開,由副標題予以強調。內容除第一編作為概論部分,闡釋課題的指導思想、實證方法和犯罪規律研究的意義與狀況等之外,以下的六編則分別從犯罪人構成、犯罪動機、犯罪行為、犯罪類型、重新犯罪、犯罪預防等六個方面進行犯罪規律的探討。如此的研究思路以及由此統領的結構安排,在我國犯罪學專著中是唯一的。
犯罪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其發展與變化無疑有其規律可循。我們觀察犯罪現象,分析犯罪原因,更應將二者間的聯系升華為一種規律性的認識與把握,唯此才能更有針對性地提出對策,更有效地治理犯罪;犯罪學研究的實踐性、指導性也才能更明顯地體現出來,其學科地位也才能得以提升。我們致力于本市的實證犯罪調查與分析,旨在對現代大都市在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的犯罪規律進行探討,期望有助于全社會實施更有針對性、更有效的治理對策。國外的一些犯罪學者如社會環境論、社會解組論等學派,就是注意將犯罪原因上升到“規律層次”加以研究而在國際犯罪學界占有一席之地的。相比之下,我國犯罪學界則相對缺乏“規律意識”,尤其是對于經濟體制改革與社會生活轉型時期的中觀、微觀犯罪規律的研究是十分薄弱的。故此,實證犯罪研究瞄準中觀、微觀犯罪規律而進行不懈的探索,應當說,屬于凸顯犯罪學的應用性、對策性的前瞻性的研究思路。
第三,持續的實證調查研究。我們實證研究群體對犯罪規律的探索依托于五次大規模的犯罪調查,也由此獲得了這樣的啟示:即犯罪規律特別是中觀、微觀犯罪規律,必須并且只能在實證研究中發現。因為規律是客觀存在的,不是臆想出來的,不是那種急功近利、淺嘗輒止的坐而論道式的研究和躲進“象牙之塔”中的思辨所能得出的。因此,新世紀的犯罪學研究要為治理犯罪的實踐服務,則必須轉換研究方法,即堅持向實證調查研究方面傾斜。
在犯罪研究中堅持走“實證”之路,體現了實證研究群體堅持實事求是的研究態度;特別是犯罪學作為一門經驗型很強的學科,必須以了解犯罪現狀和洞悉犯罪變化作為研究活動的邏輯起點。《新編》一書的前言中寫道:“實證犯罪學研究絕不是幾位作者的單打獨斗,而是立足于理論與實踐的緊密結合,是犯罪學者同政法實際部門在達成共識后的共同努力。如果沒有深入實踐的過程和前期的大量調研,如果沒有政法實際部門和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工作部門的同志們的大力幫助和支持,所謂實證犯罪研究就難以進行,也無法對刑事政策、犯罪防治的決策科學化發揮應有的作用。”由此反映出我們研究群體的深切體會。犯罪的危害指向社會,影響總體犯罪的主要原因萌生于社會,治理犯罪的巨大而不竭的力量蘊藏在社會;緣于此,犯罪研究活動應當更多地走向社會,犯罪學者應當更多地同政法實際部門的同志們合作,同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的實踐相結合,這理應成為中國犯罪學研究事業取得突破性的長足進步的契機。然而這一點,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它要求研究者具有不唯上、不唯書的求真務實精神,走出書齋、深入實踐,真正地“沉下去”,從實證調查研究中獲得真知。
在這方面,周路研究員堪稱我們大家的楷模。為了開展大規模的實證犯罪調查,他不辭辛苦與麻煩,游說于許多政法實際部門,反復闡釋實證犯罪調查的意義,逐漸讓許多執法一線的同志們產生了共識,同時也結交了許多政法實際部門的朋友,從而使這些單位積極參與或者配合我們的調查。殊不知,政法實際部門并沒有協助實證犯罪調查的“法定義務”,要靠我們以富于說服力的詮釋來使政法實際部門的同志們認同實證犯罪研究的價值。另一方面,推銷自己的“學術”,首先要推銷自己的“人品”;尤其在開展多部門合作的集體研究活動時,研究者特別是其主持人的人格魅力往往發揮著推進研究活動的不竭動力和維系合作的紐帶作用。正是周路研究員這種面向實際、面向基層的謙虛態度和出色的組織、協調工作,才使我市的實證研究在國內犯罪學界產生不同凡響,深得學界同仁的好評。
問:王老師好!您是和周老師長期一起工作、一起辛苦的后起之秀。請問您是什么時候和周老師走到一起進行犯罪學研究的?你們的實證研究是如何開展的?
王志強(天津商業大學法學院教授):我跟著周老師進入犯罪學研究的圈子,大概是1993年的時候,可以說,我今天在犯罪學方面的研究是深受周路先生教誨和影響的。我是在1992年從當時的西北政法學院畢業。大學畢業以后分配到了當時的天津市勞改局研究所。天津的犯罪調查是從1990年開始的,全稱應當是“當年新收罪犯犯罪調查”。當時說的是每三年進行一次。這項調查是問卷調查。當時設計問卷的包括天津監獄管理局研究所和天津社科院,監獄管理局研究所是主要的組織者之一,當時的朱世民副所長發揮了很大作用;社科院就是周老師牽頭做這項工作,而且負責總體的科研策劃。在組織調查過程中,周老師經常與大家一起協商和溝通。1993年的時候,周老師在和我們一起研究調查的時候認為,應當在犯罪學當中改變當時進行犯罪學注重思辨研究的狀況,要強調犯罪學研究中的經驗性與事實依據,并把犯罪調查作為倡導犯罪學事實研究的重要途徑。周老師的研究有一個很大的特色,就是他當時已經在使用SPSS軟件了,可能在國內犯罪學界應該首先是他開始用的,當時的軟件還是DOS版的,每次的問卷數據庫的設計都是周老師自己編制程序。大概在1994年,就是我們前兩次的調查做完之后,周老師提議說能不能針對現在的犯罪學狀況,由我們出一個成果,也可以展示下調查的經驗與不足。這就是《當代實證犯罪學》這本書的由來。我記得,在我們準備撰寫這本書的時候進行過激烈的討論,焦點之一就是如何倡導實證研究的問題。我們當時進行討論的主要地點是天津社科院那個老辦公樓。在討論這本書的名稱時,當時周老師提出,提實證研究好像有實證主義之嫌,但不提“實證”兩個字,則感覺和1990年代初以前的犯罪學研究沒有什么明顯的差別。為了既突出特色的研究方法,又避諱當時的某些術語,于是,周老師認為,可以加“當代”兩個字。這樣,我們的第一本實證研究的書就名為《當代實證犯罪學》。應當說,從第一本書的名稱之中“當代實證”這個詞的誕生看,在當時的犯罪學界提出“實證”這個詞和運用相關的研究方式,尤其是在監獄進行犯罪調查,還是需要相當的勇氣和魄力的。就此來看,“實證”這個詞在犯罪學研究中能夠唱響,如果說含有天津的實證研究因素,那么,周路先生是功不可沒的,包括《當代實證犯罪學》這本書的最后出版,周先生也作了很大的個人奉獻。
犯罪學的研究和單純的犯罪調查還不是一個概念。在如何體現理論研究的特色時,周先生也表現了極其嚴謹的治學態度。當時,我們在寫第一本書的時候,整個提綱設計都是周老師一手來做的,每次提綱修改完之后都發給我們提意見。對于犯罪學研究和犯罪調查的差別,當時周老師有句話我到現在還記得非常清晰。他說,我們的實證研究不是只做統計,還要清楚前人的研究成果,要敢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沒有前期的理論積淀,是難以理解實證研究方法的。我當時剛參加工作不久,因為評職稱,周老師親筆給我寫了一個關于書稿撰寫的說明,他還特地說,你是第一作者,很有發展潛力的。在1995年的《當代實證犯罪學》出版之后,應當說,后來的犯罪學研究有了更為清晰的探索方向——“實證”。我在后來研究犯罪學方法的時候曾追蹤當時周老師對實證的理解,在我的印象當中,他說實證不是實證主義的實證。按我的理解,他實際上講的含義之一是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再有一個就是說我們講究實事求是,強調認識論角度的實證,并沒有往實證主義上去靠,對于這一點,周老師特別強調過,而且,在20世紀90年代初,周老師特別強調計算機技術在研究中的應用。還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周老師在組織研究的過程中,始終堅持理論與實踐的統一,從第一本書的寫作集體就可以發現這一點。當時參與第一本書的作者有天津社會科學院的專職研究者,有來自天津監獄局研究所的研究人員,有南開大學的老師,還包括天津市公安局的同志。
我們的實證研究,當時主要依托的是兩家,一家是社科院,以周老師為首;另一家是監獄管理局。這個調查整個模式是全員的,凡是天津市當年進到監獄里面來的,所有的人都需要填那個問卷。
問卷設計是復雜的,問卷內容也是不斷修改的,連續性的修改主要有兩大塊,第一,是罪名的修訂,包括刑法修改涉及一些罪名的變化。第二,犯罪是變化的,一些指標也需要修改,比如說犯罪方式。比較大的問卷修改是1999年,后來,在周老師的組織下,為了發揮犯罪調查對天津市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的作用,市綜治辦介入了這個調查,從那開始,犯罪調查的組織者就是三方了,而且,每次大調查之后的中期,周老師都會撰寫研究報告,每次也都得到市里的批示。有一次我記得很清楚,周老師寫完一篇研究報告交給我,讓我修改。我當時也沒怎么認真,可后來周老師把我的名字也加上了。當然,相對于周老師的心胸,我自己也感到很慚愧。客觀講,周老師并沒有把犯罪調查作為自己的功勞簿,而是作為了一項光大犯罪學研究的事業。在周老師退休生病的一段時間里,他多次和我說,一定要把實證研究堅持下去,一定要注重理論研究與實際工作相結合,不能閉門造車,即使在住院期間,還和我說起犯罪調查應當注意的事項,后來才得知,那個時候,周老師的病情已開始惡化了。
從內容上看,調查問卷大概是分了六部分,比如說基本情況、犯罪情況、重新犯罪等,根據不同的情況去填。周老師當時能夠使用SPSS作交互分析,包括兩個變量和三個變量的,即使這種情況,問卷大概也有200多項。當然,這里也滲透著周老師對計算機技術的理解,就是盡量利用技術來節省調查資源,比如,有的預期研究結果如果能通過交互分析得到結論,就不再另外設置調查指標了。那個時候,我們對計算機技術不太了解,周老師就逐一講解這些技術和問卷設計的關系。所以,如果說一項實證研究需要假設,那么,我們的這些調查的假設背后還無法忽略計算機技術的滲透,包括后來由我們自己進行數據庫的設計與分析,應當說都受到了周路先生的啟發和指導,同樣,將犯罪學研究與計算機技術相結合并予以實踐,也應當看作是周路先生的一種開拓。
依托我們這樣的犯罪研究不是單純以原因論為核心的。據后來我的分析,實證的操作含義是這么一個情況,第一個需要掌握罪犯的基本信息。第二就是理解什么是實證。當時我剛畢業,也不懂研究,就問周老師怎么理解實證。周老師跟我講,所謂實證就是說所有的結論、現象都需要從數字當中說話。我們不是像過去的犯罪學研究,先弄個題,找一些數據湊,我們完全要分析數據。當時,周老師特別辛苦,在那個時候,我們只有社會科學院法學所里的一臺電腦,周老師總是幫我們用計算機打出來很厚很厚的紙質表格,告訴我們要仔細分析各種數據,需要什么數據讓他從數據庫里提取,從這些數據中找現象和分析結論。可以這么講,我們說的所謂實證,重要一點就是說根據實際情況把握整個犯罪的基本情況。
有人說,實證研究就是本著要了解原因去設計問卷,然后以這些數字反映這個問題,事實上并不完全是這樣的。我個人認為,如果從方法論的角度講,周老師所講的實證的含義事實上反映了科學方法論中的證實與證偽相結合的思想。
問卷調查是全員性的,同時也是過程性的,就是說要涉及犯罪人的整個過程,用個術語說就是犯罪生涯。比如說,一個人性別、年齡、學歷、家庭、收入、工作時間、犯罪的種類,犯罪的動機,犯罪的過程,犯罪有沒有受到阻礙,最后獲利多少,這些和犯罪有關的都納入調查數據,形成一個大的數據庫。我記得周老師在當時由張藩仕老師主編的《青少年犯罪研究》這個刊物上曾發表過一篇文章,就是談的青少年的犯罪史問題,或者說可以采用另一個術語,即犯罪生涯研究。從這個意義上說,周老師不僅提倡實證研究本身的理論構造,而且還身體力行。記得在撰寫第一本實證犯罪研究的那部書時,為了區別累犯和慣犯,周老師提出了個術語,就是同質犯,用于在操作意義上分析區別于累犯的慣犯。在第二本書《新編》的寫作中,周老師也強調要突出犯罪規律研究,要突出挖掘理論。就周老師自己的研究成果來講,還是講究質量的。記得我當時沒調入社會科學院之前去法學所研究課題時,看到那里關于科研成果的公示,一般都是周老師的最多,而且還不時出現“人大復印資料”全文轉載的。應當說,周老師自身是在按一名合格的學者的標準要求自己。
問:天津的這種政府管理體制,為什么能夠接受周老師的這種做法?除了周老師自己的人格魅力以外,有關領導本身的一個動機是什么?這個在其他城市是很難辦到的。
劉文成:實證研究在咱們國內開展的確實不多,咱們長期以來在哲學社會科學領域研究大量的都是思辨研究,一種演繹式的,思想在抽象的世界里自由馳騁,當然這也是需要的,從理論到理論,從概念到概念,這種推演要嚴密的話,有內在的強大的邏輯力量的話,這也永遠是需要的。但是,實證實際情況到底是什么,往往那種思辨研究解決不了。所以,這一點就是我們天津犯罪學研究的一個特色,就是實證犯罪學研究在犯罪學研究界,在全國獨樹一幟。
天津實證犯罪研究總是和周路這個名字連在一起,他可以說是這方面的領軍人物,使實證犯罪學研究有所成果。再有,和他的知識結構有關系,他接受計算機,接受國際通用的統計軟件建立數據庫,從實際情況建立數據庫,然后從數據庫里升華或提煉,形成分析。這種研究模式他接受特別快,特別早。
周老師本科學的是社會學,是當時費孝通在南開大學辦的學習班最早的一批。這就很厲害,咱們國家只有社會學才能真正走向田園調查、鄉村調查。再一個,解放以前費孝通已經搞了一些實證調查,走向農村,走向基層,走向最貧困的山區,這個在國內以前是不提倡的。但是,周老師在這方面領會得深,進入得早,他覺得犯罪學研究如果想有所突破的話,必須進行實證研究。所以,我們覺得在天津這種研究模式實際上是犯罪學研究模式、研究方法、研究路徑上的一種突破,在這方面我記得好像在全國犯罪學界還有爭論,比如說有的知名學者就認為實證犯罪研究往往是不科學的,不可信的。
拍拍腦門兒就得出結論,更是不可信的。在國外犯罪學界,對沒有實證數據支撐的結論,人家根本不承認,會質疑這個結論是從哪來的?人家特別反對拍拍腦袋就出結論、就出政策。在國外,人家確實體現在實際研究活動、工作細節的操作過程當中,特別是實證,就是在國外那種研究,特別重視實際情況的支撐力的結論,沒有實際情況支撐結論,被認為是不可信的,是拿不出來的。所以,周老師這一點也是挺突出的,他能夠提出這種方法,而且這種方法勞神費力、興師動眾,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而且得耐得住寂寞,不是說辛苦兩天,大部頭的學術論著就出來了。實證研究得做大量細致的一線調查,而且調查還得和實際工作部門協調好,比如說監獄局,他們一開始也許是不接受的,你得去游說他們,說出你這樣做的想法,為什么要這樣做,這樣做有什么好處,在犯罪研究、控制犯罪、減少乃至治理犯罪當中這是一個新的思路、新的理念,通過大量的游說讓人家接受你的觀點,接受你的研究方式方法,然后才能配合你。當然這一開始我沒參與,我是后期參與的。我覺得周老師在擴展自己影響這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
周老師帶隊作的這個實證研究,監獄受益了。因為,當時支持這個實證研究的,有政法委的高從善等人,我們根據調查的情況,給他們政法委綜治辦寫過好多次報告,包括天津的犯罪熱點、地點集中在哪些地方,青少年犯罪如何施策,給市政府提了好多有益的建議。所以,當時市委政法委的主要負責人作了好多次批示,包括特批給市社科院犯罪學研究中心每年五萬塊錢的經費,不經過天津社科院財政,直接由天津市財政給。當時五萬塊錢是不小的數目,這是很不簡單的。
也就是說,監獄不光是教育犯人,管教干部去做犯人思想工作,還要從在押犯人的具體情況里面提煉出他們為什么犯罪,怎么控制犯罪,哪些部位是犯罪的高發地點,怎么進行警力投入,青少年教育怎么能夠擴展到社會,采取什么方法,這些都從這個數據庫里可以挖掘出來。這是從實際情況當中提煉分析出來的,當然這個分析以后要進行一種理論的統攝和闡發,它的根基是從實際出發,所以他們也受益了。
在溝通的過程當中,周老師和他們監獄實務工作部門的同志,包括一些領導,成為很好的朋友,這種情感聯系也是一條路徑。不光推銷自己的學術,自己的學問好讓人承認,同時人品、人格魅力也讓對方接受。周老師這種銳意創新、方法創新和忘情投入,這一點特別突出。
方法創新是非常大的一個進步,再一個,這個數據庫本身就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貢獻,不論是周老師本身,還是天津這方面利用這種數據庫得出的一些具有影響力的結論,都是實證的有力論據。
這個數據庫建立以后,每一次調查都不斷地充實、完善、豐富這個數據庫。在這個過程當中我們不斷地寫出一些文章,比如女性犯罪調查、老年犯罪調查,不斷地產生研究文章。實際上最后匯總成為這樣兩部實證犯罪的論著的前期鋪墊,這個過程當中是不斷積累的,每次研討會都有我們市社科院法學所的聲音,都不斷地提交論文。就是說我們在調查的同時,也不斷地有研究成果。
這個成果還是要再張揚一下,因為我們這個數據庫本身是個很有價值的重要成果,但真正的功能在于通過這個數據庫能夠有一個理論上的升華,這是實證理論升華的部分。這個數據庫在那兒擺著,在大的數據庫里面有這么豐富的素材,我們不斷地去挖掘內容,形成研究論文。
根據數據庫產生的成果,和原來單純的思辨研究,即那種推演式的研究,從理論到理論、從概念到概念的研究,是完全不一樣的。這種研究可以說是“不自由的”,它是在一個大的數據庫框架之內去挖掘,而不像以前那樣,就是先有一個結論,先有一個假設,然后去找佐證,那個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是先入為主的內容。像這種研究它是在一種封閉的調查框架之內來進行的,所以這種研究在一定程度上讓人覺得可信。
王志強:周老師從1979年開始在費孝通先生的社會學學習班進行社會學的學習,社會學研究的起步在天津還是挺早的。1987~1988年,周老師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從事社會學的訪學研修,在那里就開始接觸到計算機分析了,回國之后他使用了從美國帶回來的SPSS統計軟件。這個SPSS在全國犯罪研究中是比較早的,第一次的問卷調查統計分析就是用的這個。1990年一次,1993年一次,1996年一次,1999年一次,后來就慢慢開始使用“視窗”的軟件了。周老師非常注重對年輕人的培養。我當時還沒有調入天津社會科學院,有一次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組織全國會議,周老師是帶隊參加的,包括法學所全所的科研人員,還包括文成老師、我和天津公安警院的董健老師。1995年的南陽犯罪學會議,也是周老師帶領文成老師和我參加的。可以說,沒有周老師,我們這些年輕人很難在犯罪學研究中成長起來,天津的犯罪學研究發展也就缺少了重要的推動力。在我剛調入社科院不久,周老師便推薦我和叢梅參加了在澳門舉辦的青少年犯罪研究的研討會。還有一次,大概是在2003年,在北京工業大學召開了一個海峽兩岸的犯罪學交流會。周老師也帶我參加了。這個會由張荊老師主持。臺灣的犯罪學學者,如周愫嫻、許春金教授等也參加了,大陸也有很多學者,如儲槐植教授、李玫瑾教授和白建軍教授等。在這次會上,周老師對實證研究的介紹深受與會者歡迎。周老師還有一些國際研究合作,例如與張樂寧一起組織的調查,那是從2002年開始的。這個項目是美國科學基金會的一個題目,當時的美國犯罪學副會長麥森納是項目負責人,也來過天津。我在2010年去美國研修時,曾與一些犯罪學者談過天津的犯罪調查,他們說都是知道的,也知道周路老師在其中的作用與影響。我還講一個小插曲,就是后來我在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跟隨吳宗憲老師讀博士時,每當提起天津的犯罪研究時,一些學者也會首先提到周路老師和由先生組織的犯罪調查。
周老師個人的代表作中有本書,是《社會學者的忠告》,挺薄的那本小書,這大概是最早的一本。后來他還參與了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及青少年犯罪研究的一些書籍的寫作。在天津,周路老師是青少年犯罪研究的開拓者之一,由他主編的《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機制論》一書也受到了實際工作部門領導的重視與好評。
周老師撰寫的最后一篇論文應當是在《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上發表的。我記得那年約周老師吃中午飯的時候,他還特意提到了這篇文章的思想,就是社會控制中介論,大意是說,對于犯罪要有一個中介控制,犯罪的變化在于我們中介本身的變化。在我和周路老師的交流中發現,社會控制中介論的核心是將犯罪與犯罪控制融合為了一體。這種犯罪認識與研究的一體化在《新編》這本書中也體現。其中之一,就是當時在談到書的寫作體例時,周老師強調,要改變犯罪學研究的“現象、原因、對策”的傳統模式,要突出犯罪現象、原因與犯罪控制的一體,因為不同的犯罪的變化無法回避犯罪控制因素,而我們在分析時往往將這個因素排除在外了。所以,如果說實證研究是周路老師的倡導,其背后滲透著很多可進一步挖掘的犯罪學思想。周老師的研究是多學科的。有一本就是上面提到的《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機制論》,這是當時他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九五”規劃重點項目的研究成果。當時,這本書的主要參與者還有上海的嚴勵老師,以及當時天津市綜治辦的廉佇副主任。
對《新編》,康樹華老先生評價得特別高,在《法學雜志》專門發文推介,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陳澤憲老師也給予了很高評價,一些媒體也專門刊登了書評。
周老師的犯罪研究最早是從青少年犯罪入手的。天津市最早搞的青少年犯罪調查,周老師是其中的主要參與者之一。
周老師是天津青少年犯罪研究會的副會長,而且當時在1980年代還沒有成立這個研究會的時候,就開始參與主持調查,還有當時天津的王建強和后來北京工業大學的張荊老師。
劉文成:天津的犯罪學研究之所以能搞起來,周老師的創新意識和其個人影響力、組織能力等是不可或缺的。他銳意進取、理論創新、身體力行,突破原來的研究模式,再有他在這個領域是權威,肯定有號召力。還有一個就是他心態開放,不是那種畫地為牢的自我研究,自己躲在書房里搞自己的。他是開放的,其中還包括無私地指導、扶助年輕人,王志強、叢梅他們能發展起來,跟周老師的提攜絕對是有關系的,他毫無保留地指導、提攜年輕人。
如果說再有一個條件,就是說他的社會交往非常廣泛,和自己的研究緊密地結合起來。不像有些學者,不樂意出門,不樂意見外人,就樂意“宅”在自己的屋里研究,這樣的研究,實際上還是吃老本,沒有創新。現在還是希望恢復我們最興盛時候那種實證犯罪研究,還能把原來的搞起來。
2005年12月25日圣誕節,周老師不幸因病英年早逝。他患上的這個病是很怪的,似乎跟年輕時的當兵經歷有關系,他說當兵時搞營房建設的時候受過傷。給周老師治病的醫院也感覺特別奇怪,問怎么會得這種病,北京腫瘤醫院說從他們建院一直到那時候就發生過兩例這種病,是特別罕見的,就是想治都不知道怎么治。像平常的肝肺都能治,它這個沒有先例,也沒有任何參考的例子,檢查完根本就不是瘤,但是它惡性發展得挺快,可是他自己沒有任何感覺,總之是很奇怪的病。
構筑基石:推出我國犯罪實證最早數據庫
良性互動:創新國內罪學學科建設新機制
問:周路老師帶領的學術團隊,構筑了我國犯罪學實證研究的基石,推出了我國犯罪實證研究最早的基礎數據庫。在此基礎上,周路團隊成果喜人,開創了國內犯罪學理論聯系實際研究新機制。當年,您看了他們的研究成果,進行了評論。
馮樹梁:周路團隊的一個最重要的顯性指標,就是建立了我國最早的大型、科學的基礎數據庫。周路的主要研究成果,其基礎資料來自同一地區、同一方法進行的持續性調查,來自同一個調查母體,建成了大型的數據庫,因而各項規律的提出及其理論推演,則有了固定的實證依托。成果中所有的闡述都是從封閉式數據庫中挖掘而出,看起來作者的研究活動是“不自由”的,然而這正體現了在實事中求是、在調查中尋求規律的精神,體現了犯罪規律研究的客觀性與系統性。當前有一些“定性與定量相結合”的文章,很多是在提出觀點之后,列出一些缺乏內在聯系的數據或案例;也完全不受時空環境的限制,這實際上還是思想“先入為主”和“觀點加數據”的做法,這樣的數據或案例往往成為主觀判斷的注腳,達不到求實的目的。
周路是第一個運用國際先進的統計軟件搞犯罪學實證研究。信息時代的犯罪學研究,理應在研究手段上有革命性變化。20年前,周路的研究團隊就運用計算機并使用國際先進的“SPSS社會統計軟件包”進行數據處理,這使其五次大規模調查所采集的大量數據的統計分析成為可能,使其實證研究的初衷得以實現。此種研究手段突破了傳統的研究模式,如同吹進犯罪學界一股清新的風。另一方面,這樣的研究途徑也是國外學者普遍采用的,因而也便于國際交流。因此,這樣的研究手段一直到現在都非常值得倡導,而且在社科調研領域運用得愈來愈多了,周路研究員及其團隊在運用現代信息技術方面確實走在了前面。總之,《新編》等周路團隊的研究成果,不失為頗具特色的犯罪學研究成果。
問:你們和周老師一起推出的數據庫及其研究成果,學界評價很高,馮樹梁老師、戴宜生老師和康樹華老師等老先生們都給予了很高評價和鼓勵。你們是親力親為者,應該有更多的肺腑之言吧。
劉文成:我們實證犯罪研究的基礎資料來自同一地區、同一方法進行的持續性調查,來自同一個調查母體,建成了大型、科學的數據庫,因而各項規律的提出及其理論分析,則有了實證調查的依托。《當代實證犯罪學》和《新編》兩本論著中的所有闡述都是從封閉式數據庫中挖掘而出的,應當說,這樣的實證研究活動是“不自由”的,決不像一般性抽象論述的研究者們可以躲進書齋而任由思想的“自由馳騁”。然而,這正體現了實事求是、在調研中尋求規律的精神,體現了犯罪規律研究的客觀性與系統性。當前包括犯罪學在內的社科研究大多采用以思辨為主而配之以舉證的方式,即提出觀點之后,隨著議論的需要而列舉出一些缺乏內在聯系的數據或案例,也完全不受時空環境的限制;這樣的數據或案例往往成為主觀判斷的注腳,卻難以達到“求是”的目的;因為這實際上還是思想“先入為主”“觀點加數據”的做法,這種對實證資料“廣征博引”的結果,無形中會影響甚至破壞學術研究的系統性、完整性與科學性。
周老師和我們一起零點起步,學習運用國際先進的統計軟件。信息時代的犯罪學研究,理應在研究手段上有所革命性的變化;特別是大規模的犯罪調查必須依托于計算機信息技術。周路研究員同樣在運用現代信息技術方面走在了前面,在他無私的教授和引領下,社科院的幾位年輕研究者認真學習并積極實踐,使我們的實證研究得以運用計算機存儲和國際先進的“SPSS社會統計軟件包”來進行數據處理,使得五次大規模犯罪調查所采集的大量數據的統計分析成為可能,使我們實證犯罪研究的初衷和內容設計得以實現。此種研究手段突破了傳統的研究模式,如同吹進犯罪學界一股清新的風,目前國內尚無其他的犯罪研究活動運用這樣的研究路徑與手段,足見我們的實證研究具有開拓性嘗試的意義。另一方面,這樣的實證研究途徑也是國外學者所普遍采用的,因而也便于國際間的學術交流。實際上,周路研究員已經在他退休之前同國外有關的學者開展了實證研究的交流乃至合作事宜的商談。
總之,我參與實證犯罪研究的感受與收獲很多,也深感我們這一具有特色和品牌效應的研究活動應當繼續下去。當然,我們的實證犯罪研究仍屬于草創階段,存在著諸多的不完善之處,諸如對于調查資料的挖掘還不夠,有些分析還不夠充分或是比較牽強,統計手段也相對簡單一些,調查問卷的設計還應當更加貼近實際等等。應當說,實證犯罪研究的探索空間是很大的,有極其豐富的文章可做;所以,非常希望天津市的實證犯罪研究繼續在全國保持著領先的地位。
問:我說的意思,它里面是不是有某種理論的支持,比如說用學習理論或者用什么理論。
劉文成:最基本的理論剛才王志強已經說了,我們挖掘犯罪現象背后的原因不是先入為主,不是我們先有一個假設,先有一個思考,基本上有結論,然后去拿這個調查結果證實這個結論。我們不是這樣的,不是這種方向的,而是從大量的數據深挖開來,從里面探尋并總結犯罪的原因、犯罪的現象、犯罪的規律是怎么樣的,就是從事物本身挖掘事物的本質,結論并不是說一開始帶著假設去找驗證、找證據、找佐證,而是從調查的結果進行交互的分析。這200多個題,我們坐在一起一個一個地推敲。
問:你說這我明白,就是說除了基本情況之外,比如犯罪學研究這有個假設,作為基本假設就是我們講的三段論,就是按照家庭、學校、單位這么來的,實際上講從犯罪以前的過程,我們大概有一個歷史的觀察,犯罪當中可以觀察,犯罪之后可以觀察,包括重新犯罪之后,監獄以內、監獄以外都有觀察,就是不同的角度,對犯罪學來講它是一個完整的過程。
劉文成:還有一點,周老師寫的一篇文章也是設計這個問卷的一個初衷,這篇文章就是論述犯罪人的人生軌跡,就涉及這個問卷的各項設計,包括他的出生、基本情況,他的家庭、學校,犯罪實施的地點、時間、被害人,所受處罰,受處罰后的思想狀況等。我們是圍繞著犯罪人的人生軌跡進行問卷設計。
這個問題要涉及,比如說社會控制理論,控制理論里面說到一個依戀,依戀就很有意思,就是跟三個方面的依戀,跟學校的依戀,跟同齡人的依戀,跟父母的依戀。這個依戀的紐帶要斷裂,他就會犯罪,問卷所設計的問題都是跟這個依戀有關的。看上去這個像是就某一種理論及假設進行驗證,但咱們這個研究不是驗證這個理論的。
整個一個縱向的發展過程,第一個,它可以為實際服務去擴展一些信息。第二個,我們可以就事實變化當中提煉新的理論出來,然后我們可以在問卷當中再有針對性地直接驗證,但是不介于某一種理論,而是對全新的事實的一種揭示,它是這樣一個過程。為什么這么說呢,在這本書里面每一個部分都可以挖一套我們過去沒有見過的理論,而這個理論實際上講,或者您說的犯罪控制理論,或者說我們講的像默頓的那些理論,也是一種驗證,證實或證偽。
實際上,在設計問卷的時候肯定有一種假設,就是說犯罪作為一種現象是有原因的。有原因才有結果,要追溯原因就得把這個人和犯罪有關的一切問題、一切數據、一切成長的經歷及其很多細節的東西都納入這個數據庫。但是,具體的某種犯罪是升高了還是降低了,這個結論是在調查以后,帶著調查結論去找證據,我們是這么思考的。設計問卷的時候肯定有一種思想的統領,沒有這個的話是不可能的。對于問卷的規劃與設計,我覺得是周老師長期理論、實踐工作的一個融合的過程。最后,就是對于犯罪人的生活軌跡,犯罪里面必要的要件里一個表現,在每一個方面你是怎么樣去反映出來的。像標簽理論什么的,都在這里有。
問:但這里面就有一個問題了,比如你們把這些數據都給我,我去研究去,我可能出一個成果,他能達到這個成績,而不是說周老師給我們一個成果讓我們去引用,它是不一樣的。我不能不看你們這些數據,因為周老師他是把事實擺在這了。
王志強:大的數據庫實際上就是犯罪的一個事實,包括現象、原因都在里面。每個人看這個數據庫都可能挖掘出不同的結論。可能這個數據庫后來也沒有公開,我記得周老師說過,好多想要的,包括國外的犯罪學研究的朋友,周老師是堅決不給的,因為當時涉及保密。
從學術發展來說,比如說這里面如果要有更多的人知道它這個原始數據的話,它是一片土壤,就能長出不同的樹來。為什么當時出這本書呢,當時周老師說過,就是想提供給全國各地的研究犯罪學的人,然后讓他們通過這個數據庫自己可以發展出更新的理論,就像不同的人眼里的事物是不一樣的。
這是從1990年到1999年四次調查的數據,全在這兒了(指《犯罪調查十年——統計與分析》)。它反映了以天津為代表的現代大都市在發展市場經濟以后犯罪的基本情況,當然和其他的大城市可能有所不同,但它可以作為一個代表。因為當時天津是北方沿海開放城市比較有代表性的。2002年,周老師組織我們又做了最后一次調查。
問:您剛才說到的根據數據庫產生的成果。比如說老年犯罪,我們不能說有一個老年犯罪的結果,您得說出這個老年犯罪是在這個研究里面出現的,就是結論里面的閃光點,或者是理論上的一種創新。能不能羅列出來,這就可以說明它已經開花結果了。
劉文成:和老年人犯罪有關的那些數據挖掘提煉出去,然后進行分析。比如,提到老年犯罪,很多人說,隨著年齡的增長,老年犯罪有降低的趨勢,想必是這樣的。實際上,老年人年齡越來越大,有犯罪的思想基礎、心理基礎的人歲數越來越大,但是這個過程又伴隨著越來越開放,精神文化生活越來越豐富多彩,一些負面的文化產品泥沙俱下,對老年犯罪也有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在一段時間內,老年犯罪還是增加的,這就顛覆了以前的認識。
這就是一種從實證當中產生的新認識,就是伴隨著市場經濟,伴隨著社會的豐富,社會文化的多元化發展,老年犯罪不是隨年齡增長而降低,卻是增長的。推翻了過去的一些陳舊的“想當然”的理解,就是所謂的拍拍腦袋出結論,“想當然”應該如此的結論被推翻了。
王志強:剛才你們都問這本書,這是周老師自己給這本書寫的序。我念一下,其實這就是您剛才問的那個問題。周老師說,自己從1979年開始犯罪問題的研究,上世紀80年代主持或參與了若干犯罪研究,深感開展犯罪實證研究的重要性,自此走上了一條坎坷的道路。慶幸的是我們的犯罪研究工作得到了天津政法部門、綜治部門和監獄管理部門的領導和有關人員的理解和支持,這些支持我們的人不僅是對維護社會治安充滿責任感的國家公務人員,而且也是關心中國犯罪學發展的有識之士,在他們的幫助下我們的犯罪問題調查才得以開展和進行,并建立了天津市犯罪調查科研數據庫。
還有司法部郭建安先生對于周老師這個數據庫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就是說他這個數據庫從調查設計到數據庫的建立,以至統計分析的整個過程,都體現了科學性,而且這個數據庫是正值中國社會轉型時期的犯罪特點和犯罪規律的一個很好的體現,具有很強的時代感。
劉文成:當代實證犯罪學研究,選擇了天津這個城市。天津是大都市,社會犯罪問題具有多元性和異質性,這就使這本書里的調查資料具有典型的時代意義。
天津的實證犯罪研究,不是幾個學者在單打獨斗,它是使犯罪學研究活動走出了書齋,走出了“象牙之塔”,走到全社會;使得這個研究是一個群體研究,這是天津犯罪學研究所獨有的一個特色。因為治理犯罪的巨大的動能、潛能在社會群體當中,比如在實際工作部門,還有科研工作者,在學術研究當中,這些都成為犯罪治理乃至減少犯罪的一種力量。所以,就不能成為學者自己的內容,自己的一種行為,而要和實際部門結合起來。
問: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一起步的時候就是動員全社會來參加,但是,一個是停留在倡導上,宣傳方面;再一個就是它沒有科學的方法論。它都是用關心下一代的熱情,或者為了國家長治久安的熱情來維持這種活動,所以就跟天津的這種動員不太一樣,這邊是有一個科學的指導,而且用科學的方式得到那些數據,對整個社會都是有益的。
他們這個數據庫在國內是第一,結束了我國犯罪學中缺少公開的、完整的、系統的調查資料的歷史,并填補了這一領域的空白。
王志強:運用計算機建立大型數據庫也是第一,集中進行微觀和中觀的犯罪規律的研究也是第一。
咱們已經突破了那種犯罪現象、犯罪原因、犯罪治理,這樣的一個傳統模式,既能研究犯罪規律,對于社會轉型時期,市場經濟不斷發展這個過程當中,犯罪的規律進行探索,這個對治理犯罪是非常有好處的。犯罪本身是有規律的,如果去發現它,然后運用這種犯罪規律,如何治理犯罪,如何更有效地控制犯罪,這也是我們研究的一個方向,就是把犯罪研究的重點和著眼點放在犯罪規律上。
劉文成:犯罪學研究應該成為一個群體性的研究活動,而不是學者個人苦思冥想的那種過程。但是,就缺乏一種勁頭兒,口號已經提出來了,如何落實在研究活動當中,形成一種規模,形成一種群體活動,這個就缺少方法了。我們在這方面應該說也是初步嘗試,但是畢竟找到了一種操作方法。馬克思主義分兩大塊:一個是世界觀,一個是方法論。以往,我們比較重視的就是世界觀,是唯物的還是唯心的,但過去總是輕視方法論。其實,方法論是非常重要的,有時候方法論決定你對世界的看法。我們正是找到了一種正確操作的方法,才使犯罪學研究突破了原有的模式,產生了建立堅實現實基礎上的一種研究,而不是天馬行空式的。
問:天津的優勢給我們的啟示是:它一定是學者之間的一個團隊的合作,以往像我們這樣的都是單打獨斗的,頂多兩個人合寫一篇文章,像這樣大范圍的學者之間的合作也是很難得的,是我們理論和實踐的一種合作,這種合作在我們其他地方也是很難做到的,前期合作的這種機制也是很難得的。
劉文成:談到這里不能不說到周路老師,他在這方面有著絕對的權威,他進入得最早,別看他年齡不小,但他接觸計算機統計方面特別早。
當時的合作模式是這樣的,一開始就獲得官方的支持是不可能的,市社科院是一家,周老師本身是貢獻很大的;市勞改局是一家,也是相當一部分,包括前期的投入、第一本書的參與等,勞改局給予很重要的支持,參與了很大一部分。到了1999年以后,隨著勞改局調整以后有一定的變動,把市政法委這個頭引進來了,后來變成了三家。之所以變成三家,目的就是把這個模式支撐下來,這就是合作的機制。進行這種實證研究,沒有官方的支撐是根本不可能展開的。
問:這方面的具體成果有沒有拉一個清單,包括所有跟這相關的成果拉一個清單?
王志強:這個數據庫我用過,參與得比較早,從1993年參與的,包括后期問卷修改。其實,2002年做完以后,我出了社科院之后一直做到2007年,后來由于去美國訪學就中斷了,在這個過程當中,問卷也作了一次修改。例如,犯罪方式是變化的,過去我們說擰門撬鎖,后來改了,爬樓了,好多問題都要改。當時數據庫使用的模式有幾個:第一個,類似我們講的集體攻關,集體攻關的模式是當時的法學所為主,組成一個團隊參與不同的研究。第二個模式,周老師在這一點上心胸是非常開闊的,沒有把這個作為自己獨有,法學所的人沒有參加這個調查也可以用,每個法學所不同的人員用這個東西從中去挖掘不同的角度寫他的文章。還有一種模式,就是類似于我們這樣分散的,后來我不在天津社科院了,但是也在寫,那么這樣來講,不同人的學術背景、角度不一樣,可能在進一步挖掘上也不一樣。大體的模式就是說,包括主體上講,一個是作為數據庫挖數據庫,還有一種結合現實的熱點,結合數據庫來產生新的結論和新的認識,它的模式是不一樣的。所以您說他要是尋找某一個結論的時候,這樣一個大的群體是不可能的。
叢 梅(天津社會科學院教授):天津犯罪調查數據庫實際上就是社會轉型期犯罪的一個事實,包括犯罪現象、犯罪原因都在里面。那就每個人看這個數據庫都可能挖掘出不同的東西。由于數據庫的內容涉密,這個數據庫始終沒有對外公開,我記得周老師說過,國內外研究犯罪學的學者好多想出資購買這個數據庫,其中包括美國犯罪學界的朋友。但是,周老師沒有將數據庫賣給任何個人和機構,周老師在學術上是很嚴謹和嚴肅的。
盡管如此,周老師從未將這個數據庫“據為己有”,而是希望有更多的犯罪學者知道這個原始數據庫,通過這本書提供給全國各地的研究犯罪學的學者一個豐富的數據資料寶庫,然后讓他們通過這個數據庫自己可以發展出更新的犯罪學理論,從而推動犯罪學學術發展。就像不同的人眼里的哈姆雷特是不一樣的。正是出于這個目的和美好愿望,2001年出版了由周路老師任主編、高從善(市政法委綜治辦主任)任顧問,叢梅和張雪筠任副主編的《犯罪調查十年——統計與分析》。這本書的銷售非常好,現在我手里只剩兩本,在此之后國內很多地區的犯罪調查都參考了我們的問卷設計,設計的問題幾乎和我們的一樣。
這本書反映了以沿海開放城市——天津為代表的現代大都市在進入市場經濟以后犯罪的基本情況,當然和國內其他的大城市,尤其內陸城市可能有所不同,但它可以作為社會轉型時期的一個極具典型性的代表供犯罪學界的專家學者進行深入研究。此外,2002年周老師任內作了最后一次大型調查。《新編》一書對這五次大型犯罪調查有一個全面而系統的反映,這本書正是基于這個數據庫基礎上發展出來的。
周老師帶隊做的這五次大型實證犯罪學調查研究,政法部門和監獄方面也受益匪淺。因為,當時支持這項實證研究的,有政法委書記和綜治辦主任高從善等同志。我們研究小組根據當時犯罪調查資料的統計分析,給政法委綜治辦寫過好多次調查報告,主要有天津地區的犯罪熱點問題分析、犯罪熱點地域分布分析、天津市青少年犯罪的特點以及預防對策等等,給市領導提了好多有益的對策建議,并得到市領導的多次批示肯定。為了支持犯罪學調查,市財政每年特批給天津社會科學院犯罪學研究中心五萬元研究經費。當時五萬元的研究經費是一筆不小的“支持”,非常難得,這說明市領導對周老師領導下的犯罪學研究工作充分肯定。我于2011年出版的專著《重新犯罪實證研究》,也是受益于天津犯罪調查科研數據庫。
問:周老師的犯罪學研究,突出方法論,在當時是重要的學術創新,這種創新孕育著學科的突破。請您梳理一下周老師學術活動、學術成果的大事記。簡要系統介紹一下周路老師的主要研究經歷及其學術觀點和主要的研究心路歷程。
叢 梅:天津從1979年開始組織青少年犯罪的研究工作,每年一次學術研討會,周老師是主要參與人之一。周老師非常重視犯罪學研究方法,現在保存完好的周老師第一篇研究成果就是1983年談青年研究方法論的看法和意見。
第一,周老師認為以方法論問題為重點非常必要。從重要性上看,應從世界觀的高度來看待方法論問題,科學的方法是正確世界觀的體現。從某種意義上說,好的方法是推動科學研究的杠桿。抓住方法論問題,對青年科學研究來說就是把“鋼用在刀刃上”。從青年研究隊伍上看,不少同志來自實際工作部門,即使是來自理論研究部門,也未必在科學方法論上受過系統的、專門的訓練,更何況近年來科學方法論不斷充實發展,這支隊伍僅僅運用原有的知識已經不夠了。從青年研究本身看,創立一門新的學科,猶如在黑暗中摸索道路,這門學科的邏輯體系是什么?基本范疇是什么?還是未知數。這就要依靠科學的方法論指導,先抽象出本質的一般,要像馬克思創《資本論》一樣,從“價值”開始,創立一個體系,這就要學習馬克思形成科學理論的思維方法。
第二,關于青年研究的方法論內容。青年研究的方法,既有與其他社會科學相同的共同方法,也有自己特殊的方法。因為科學的方法論是有層次的,第一層次,基本方法——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第二層次,一般方法——邏輯方法、抽象方法,社會調查方法、數學方法、系統科學方法;第三層次,具體學科的特殊方法,如青少年犯罪研究中的各種統計指標的確定和統計方法等。三個層次中,我認為我們隊伍的目前狀況是,第一層次比較有基礎,第二層次的科學訓練不夠,第三層次還在初創。
第三,周老師體會較深的兩個問題。一是“傳統的”典型調查方法和現代的抽象調查方法相結合。三種調查方法中,全面調查(普查)效果最好,但最費力,費時,大型調查無法使用。典型調查和抽樣調查,各有所長。二者結合,相得益彰,“經濟效益”最好。在這個結合中,關鍵問題有二,包括掌握科學的抽樣調查、抽樣統計分析;學會怎樣結合。二是定性分析和定量分析相結合。目前在青年研究(青少年犯罪研究)中,定量分析方面存在不科學,不準確,簡單化,不規范等問題,妨礙了研究的深入。另外,在尋找數學模型來促使這項研究的精確化方面,工作做得很少,甚至沒有做。在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互相滲透的今天,長此以往,可能會危及這門邊緣學科獨立存在的地位。
1983年,天津市青少年犯罪研究學會召開成立大會和第一屆年會。從天津市的實際情況出發,組織開展青少年犯罪的群眾性學術研究活動,為黨委、政府及有關部門當好參謀,為綜合治理青少年犯罪問題提供理論根據和實施意見,同時為創立具有中國特色的青少年犯罪學作出自己的貢獻。周老師最了解全國和天津的青少年研究情況,當選副會長,并親自撰寫發表了會議紀要。
1986年,周老師發表文章《定量分析是提高社會研究科學性的重要途徑》。周老師認為,社會研究中的定性分析就是用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理論去研究和解釋各種社會現象的性質、規律及社會現象之間的內在聯系。定性分析的重要性是必須首先肯定的,是第一位的。但是如果只有定性分析而缺乏必要的定量分析,社會研究不可能得到完整、科學的結論。定性分析是定量分析的前提和基礎,定量分析是定性分析的補充和發展。定量分析對于科學地認識社會現象、制定正確的社會政策,具有重要意義。在肯定定量分析積極作用的同時,我們還應看到定量分析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1990年,周老師與美國的布勞(Peter·M· Blau)、魏昂德(Andrew.G.Walder)等國際知名學者一起發表了實證研究報告《天津城市居民社會網初析》。該文是中國城市社會網第一次系統調查研究的初步報告。在調查統計的基礎上,從社會網的規模、關系構成、緊密程度、趁同性、異質性幾個方面分析了天津城市居民人際交往網絡的基本狀況,探討了與美國討論網的差異并作了原因分析。認為,天津城市居民社會網是以高趨同性、高緊密性為特征的,親緣關系和業緣關系在社會網中占重要地位。與美國討論網相比,它的規模比美國的要大一倍.異質性方面低于美國,業緣關系的地位則比美國要高得多。造成中美兩國社會網差異的重要原因是由于中美兩國社會結構的不同。
1994年,周老師發表了《經濟發展與犯罪增長的關系及其中介》。他回顧和正視中國的經濟得到快速發展是個事實,中國的犯罪增長很快也是個事實,推出了社會轉型雙重效應理論、市場經濟雙重效應理論。認為,第一,經濟與犯罪二者之間確有必然聯系。第二,經濟發展與犯罪現象之間的中介物是社會轉型和市場經濟對于社會穩定的雙重效應。第三,樹立正負效應辯證觀,積極促進矛盾轉化。遠正近負效應論(雙重效應論)可以作為一把鑰匙,去解釋經濟發展與犯罪增長之間的關系,它能回答社會實踐對我們提出的重要理論問題,也能使我們在新形勢下提高犯罪防治和加強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的自覺性。
1998年,周老師發表了《論天津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的機制》。1992年至1995年,國家統計局對全國各地區的社會發展水平進行了四次綜合評價,天津市的社會治安狀況三次排名全國第一,這一突出成績充分表明天津的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工作達到了全國領先水平。社會治安綜合治理這項復雜的社會系統工程得以在天津取得顯著成效,原因很多,其中關鍵的一條是,天津市在多年的實踐中,已經建立起一個比較完整、科學和相對健全、有效的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工作的機制。
1998年,周老師還發表了《深入調查研究 探討犯罪規律》。周老師介紹了天津社會科學院犯罪學研究中心對天津市入獄罪犯所進行的犯罪調查。該項調查發揮電子計算機優勢,在調研方法上有新突破,調研結論也更科學、更可信。
1999年,周老師發表了《犯罪學實證研究之我見》。他認為,正確的實證和正確的思辨同樣是科學研究中不可或缺的研究方法,二者對于保證犯罪學研究的科學性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實證研究不同于實證主義。在犯罪學這樣一個經驗性很強的學科中,應對實證研究給予充分的重視。定量分析是現代實證研究方法的主要特征,定量分析對于當代中國犯罪學的發展具有重要的意義。實證研究與思辨研究、定量分析與定性分析的有機結合,是中國犯罪學發展的正確道路。
2000年,周老師發表了《全面認識警察在維護社會治安中的作用》。周老師認為,在維護社會治安的過程中,警察的重要作用是不容置疑的;但是,警察自身和社會各界還必須對社會控制力量的多元性和違法犯罪原因的復雜性有全面的認識。警察的作用只有和各種社會力量的作用結合起來,才能最大限度地實現警察的社會價值。
2001年,周老師發表了《英國少年司法制度新進展》。周老師具體介紹分析了英國少年司法制度的具體做法,認為,中英兩國都致力于對青少年的保護和對犯罪青少年的幫助教育,但英國在青少年犯罪防治對策方面,有值得思考和借鑒之處。
2002年,周老師和劉文成老師一起發表了《我國加入 WTO后的犯罪變化分析與治理對策》。他們認為,加入WTO對我國社會治安的背景性沖擊體現在:結構性的失業增多成為社會不穩定因素的“增長點”;西方文化的涌入,敵對勢力的滲透,則導致社會控制能力的弱化;違法犯罪的流動性更強,涉外案件增加。對此,我們應當學習并掌握WTO規則,狠抓再就業工程,強化群體性事件控制,全面強化流動人口管理,注重情報信息系統建設,提高防控、打擊經濟犯罪的能力。
2003年,周老師發表了《青少年罪犯群體人生軌跡實證研究》。周老師通過犯罪調查和犯罪統計,以時間順序為主線,對2002年調查的1472名青少年罪犯的人生“動點”進行了實證研究,描繪出這一社會群體的人生軌跡。同時以1999年調查的1387名青少年罪犯數據予以印證,從而在一個新的角度上反映了當時青少年犯罪的普遍性規律。
2004年,周老師發表了《現代化與犯罪——社會控制中介論》。周老師認為,犯罪增長這一社會現象與現代化、經濟發展、社會轉型之間的確具有一定的聯系,但它不是線性相關關系,不是簡單的“代價”關系,他們二者之間的關系是間接的、不確定的,必須通過一個“中介”而發生,這個中介就是“社會控制”。因此,在新形勢下,如何利用經濟發展的成果改善和加強社會控制是解決犯罪問題的關鍵。
王志強:周老師的研究成果和研究方法,不僅您已經采訪的依然康健的馮樹梁先生的評價很高,已經仙逝的康樹華先生也曾專門撰文發表,給予周老師及其實證犯罪學研究很高評價。
2004年,康樹華老師把周老師團隊及其研究成果的特點歸納為:
首先,在研究方法上有突破。我國以往的犯罪學研究往往以思辨、論證為主,在宏觀研究上見長;周老師以實證分析為主,以中觀和微觀研究見長(這同樣是重要的)。在實際調查資料的基礎上,將定性分析和定量分析結合起來,體現了在實事中求是、在調查中尋求規律的精神。在資料處理的方法上,由于利用了先進的計算機分析技術,所以有可能在龐大的數據庫中運用多種手段進行處理分析,從而做到對資料的挖掘更為充分、深入。
其次,研究的資料比較系統、全面。周老師團隊是我國第一個在同一部專著中使用一個完整的系統資料的。其他犯罪學者往往是隨著論述的需要將不同時空中分散的、個別的調查資料,寫在一部系統專著中。這種對實證資料“廣征博引”的結果,往往會破壞或影響專著系統的完整性、科學性。周老師團隊的書中基礎資料來自對天津市的歷次罪犯普查,調查內容涉及犯罪研究的眾多方面,十分豐富和全面,為進行犯罪學的全面研究打下了扎實的基礎。由于各部分的統計資料來自一個調查母體,來自一個數據庫,因此確定的時空關系構成了全書各章的內在聯系,決定了研究成果不是各位作者論文的編纂,而是一個有機的整體,這就在很高程度上加強了研究成果的完整性和系統性。此外,由于調查采用的是普查方式,是對當年新入獄罪犯逐一不漏的調查,這就克服了由于抽樣調查設計不科學或者樣本數量少而帶來的各種抽樣誤差,從而保證了資料的可靠性,提高了可信度。盡管某個城市的犯罪狀況并不等同于整個國家的犯罪狀況,不同地區的犯罪總有其各自的特點。但是,時代的共性遠遠超過了地區之間的個性差異。因此,這部立足于省市級大型犯罪調查的研究成果,仍具有很強的代表性和較高的參考價值。實際上,鑒于在較大的國家中實施全國性犯罪普查工作很困難,而具有豐富研究內容的普查更困難。所以,國外的犯罪學家們往往也并不把他們的犯罪學研究成果建立在全國性系統普查的基礎之上。
再次,研究的體系結構有新意。以往的犯罪學體系往往是遵循“犯罪現象、犯罪原因、犯罪預防”的模式建立起來的。當時,在這種體系下已很難實現內容上的突破,周老師團隊離開了這種模式,結構安排有新意。
最后,康老師強調,讀者看到周老師團隊的研究成果名稱,可能會聯想到曾被批判過的“實證主義”和19世紀末犯罪人類學派代表人物菲利的《實證派犯罪學》。其實,“實證”本身是有其科學含義的,作為一種思維方式,它提倡一種一切從事實出發,對研究對象本身進行最直接分析的縝密精神,它力戒用主觀的臆斷和玄虛的思辨去代替事物之間的現實聯系。在傳統的社會科學研究中,長期以來是思辨方法居統治地位,這是不利于科學發展的。科學技術發展到今天,我們有必要、也有可能在社會科學領域中,特別是在犯罪學這種實踐性和經驗性較強的學科中倡導“實證”的精神。當然,倡導實證并不意味著否定思辨,實證和思辨不是絕對對立的,完全可以相輔相成。沒有科學世界觀理論的指導,實證會步入歧途;反過來,否定實證的重要性,勢必會影響理論的正確性或妨礙理論的發展。
康先生還特別祝愿周老師團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希望有更多的犯罪學新著問世,為完成社會的委托、時代的重任而作出我們的貢獻。
劉文成:人民法院出版社等全國知名出版社的知名編審們,認為周路團隊的研究成果是在積累中突破,在發展中創新。張曉秦、劉延壽兩位先生是出版界的老前輩、知名出版人。他們看到《新編》時說,作了20多年的編輯,手下書稿如眼底煙云,澄明與混沌已司空見慣,但編完此書仍禁不住要寫點什么。其主要是佩服作者在當今浮躁的世風中能耐得住清貧與寂寞,十幾年如一日對一大都市監獄的犯罪人進行統計調查;是感嘆于此書寫作的艱辛、深入與不易,還是探究作者在思維與研究方式上的新突破?大概兼而有之吧,于是他們兩位由衷地撰寫、發表了書評,文風樸實優美,大家不妨摘其中片段讀一讀:
古老的課題,年輕的學科。犯罪現象、犯罪原因、犯罪預防,不是有了“犯罪學”這個學科之后才有的研究課題,它的歷史十分古老。中國古代思想家管仲曾提出過“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的著名命題,并提出“趨利避害”乃人之本性的人性論。他還以商人為個案進行了人性問題的實證研究,對商人為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而敢下深海,敢登高山,乃至豁出命地干,作了精彩描述。古希臘偉大的思想家亞里士多德和哲學家柏拉圖對人為什么會犯罪也進行了人性論研究。他們提出人性二元論觀點,認為人之本性有善惡兩方面。性惡的方面一旦占了統治地位,人就要犯罪;一旦性善的方面占了統治地位,人就不會去犯罪。所以,預防犯罪的辦法就是抑惡揚善。
幾千年來,犯罪現象、犯罪原因、犯罪預防一直是中外學者和思想家們常論不衰的研究課題,直到19世紀西方學者創立了犯罪學學科之后,這仍然是中外犯罪學界研究的傳統課題。然而,犯罪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問世的歷史卻是很年輕的。但其研究方法并不單一,或實證,或思辨,或論證,各有千秋,又各有長短。
犯罪學研究長足發展,中國有了“當代實證犯罪學派”。
犯罪學誕生的歷史盡管只有百年,但學界研究的規模和速度發展極快。在國內,犯罪學作為一個學科加以研究,迄今也就20來年,與改革開放的歷史幾乎同步。但其研究進程可謂突飛猛進,科研成果頗有建樹,乃至孕育出了一個新學派——當代實證犯罪學派。這一新學派的誕生,遠不是形式上的存在,它真真確確是一個分支學科——犯罪學的分支——“當代實證犯罪學”的創立。
這一分支學科的產生,緣起于研究方法的創新。可謂“選擇了一種研究方法,也就選擇了一個學科”。足見研究方法之于學科發展的重要。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這部《新編》,是我國資深犯罪學者周路教授等對犯罪學予以實證研究的方法創新的一部力作。讀過這部專著,你便能全面了解我國學者在犯罪學實證研究上是怎樣突破以往的研究模式和思維定勢,創立出以實證研究為主,將思辨研究與實證研究結合起來,定性分析與定量分析結合起來,并重視中觀和微觀研究(這在過去注重宏觀研究的時期往往被忽視),于是將研究視角定位在尋找犯罪規律方面,即對犯罪人構成規律、犯罪動機規律、犯罪行為規律、犯罪類型規律、重新犯罪規律、預防犯罪規律等進行了深入探討。可以這樣說,《新編》是我國當代犯罪學研究的一座新高峰。
《新編》研究的基礎:天津12年五次大型犯罪調查與“天津犯罪調查科研數據庫”。
《新編》的作者們選定我國大都市天津及其刑事犯罪人作為研究對象。他們以金石為開的拼搏精神,對天津市自1990年至2002年的12年間當年新入獄的全部刑事犯罪人進行了五次大型犯罪調查,獲得大量的第一手普查資料,建立了專門的“天津犯罪調查科研數據庫”。這是一項跨世紀的犯罪調查工程。
自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每隔三年進行一次,即1990年、1993年、1996年、1999年和2002年五次大型調查。《新編》的全部統計資料數據,包括其中420多幅圖表中的各種統計資料數據都源自這五次大型犯罪調查數據庫——“天津犯罪調查科研數據庫”。數據庫擁有數量可觀的第一手資料。它不只是為《新編》的寫成奠定了厚實的資料基礎,更具學術研究價值的是將為我國犯罪學界進行當代犯罪問題的實證研究提供內容豐富、數據完整、系統、科學的第一手資料,也將對我國當代實證犯罪學學科的發展與完善添磚加瓦。
書評還逐一列舉、分析評價《新編》值得稱道的一系列獨特之處,諸如,研究方法突破了傳統的思維定勢;研究資料方面的優勢顯而易見;遵守和執行學術規范的模范;排除了數據處理上的人為因素,其資料的客觀性和真實性,亦即權威性是難以比擬的。
除此之外,《法制日報》等全國知名媒體和富有影響力的學術期刊給予了周老師團隊及其研究成果、研究方法很多很高的評價。其中,《法制日報》上的評價,其題目就是“方法的創新孕育著學科的突破”。
問:和幾位老師的座談,讓我們對周路老師有了更多更詳細的了解。謝謝你們的熱情支持和辛苦配合!
(責任編輯:張 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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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2433(2016)02-0005-18
2016-02-22
主持人簡介:皮藝軍(1950— ),男,湖北江陵人,中國政法大學青少年犯罪與少年司法研究中心主任,教授;翟英范(1955—),男,河南滎陽人,河南警察學院學報主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