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騰
23年后,曾經“殺人焚尸”的陳滿被無罪釋放。
2016年2月19日,四川省綿陽市三臺縣,陳滿終于有機會親自到林義全的墓前祭拜。林生前是西南民族大學法學教授,曾擔任陳滿二審的辯護律師,為陳滿做了最大努力的無罪辯護,已于2003年去世。
在墓前,已經53歲的陳滿鄭重地在林義全墓前跪拜,起來時已經雙眼通紅。“林老師不僅帶病到海南為我辯護,還把我的案例作為教材在學院講授,對我有大恩大德。”陳滿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站在一旁的代理律師王萬瓊還記得自己初到林義全家時的情景:厚厚的申訴材料鋪了滿滿一床,墻壁上抽屜里到處都是與陳滿案相關的資料,這些申訴材料質量很高,為后面接手的律師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對王萬瓊觸動很大——連外省律師都在為陳滿奔走,自己作為四川人不能不管。王萬瓊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想翻案太難了,就和買彩票中頭獎一樣,但林老師的行為堅定了我的決心。”
2013年11月,李金星、王萬瓊、陳建剛、張磊等數十位知名律師決定為一些冤案做代理,取名為“洗冤行動”,并將陳滿案列為該組織成立后第一起案件,這也是陳滿案最重要的轉折點。
當時,陳滿父母因多年為兒子奔走早已負債累累,無力支付代理費用,所有參與陳滿案的律師都是義務相助。多位律師之所以做出這一決定,一是他們經調查后確信陳滿是被冤枉的;其次是被陳滿父母、前任律師以及義務申訴11年的程世蓉的行為所感動。“陳滿蒙冤事實清楚,平反卻用了23年。這說明平反除了依靠法律之外,還需要有良知的堅持。”律師李金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冤案得雪,家人團聚,尤其是能夠在父母有生之年自己以清白之身相見,這令陳滿感到慶幸。
他的父母均超過80歲,多年來為兒子奔走已身心憔悴,承受著外人無法想象的壓力。
時間回到1992年12月25日。當晚8時,海口市振東區上坡下村109號房發生火災,消防員救火時發現室內有一具大面積燒傷的尸體,頸部和背部有刀傷,屋內有大量血跡,現場還遺留有一張姓名為陳滿的工作證。公安機關最初認為死者是陳滿,當遠在四川綿竹的陳滿父母聽聞兒子的“死訊”時瞬間崩潰。可2天后,警方確認死者是四川籍的物業管理員鐘作寬,聽到兒子“死而復生”的消息,父母又喜極而涕。沒想到過了幾天劇情再次反轉,他們得知當地警方認定殺人焚尸案是陳滿所為,兒子又從“受害者”變成了“兇手”。
自此,堅信兒子無罪的陳滿父母開始了長達23年的申訴之路。陳滿說,自己能在獄中一直咬牙堅持,父母是支撐自己最大的精神力量。雖然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已經放下仇恨,但說到冤案對自己家人帶來的傷害時語調開始變得急促高亢。
許多有經驗的律師拿到卷宗,不用費功夫就知道陳滿“殺人焚尸”存疑。此類案件的共同特點是:只有口供沒有物證,而且被告反復翻供。 “打就認罪,不打就不認罪。” 李金星說。
從1994年11月9日的一審到1999年4月15日的二審,法院在沒有任何物證和人證的情況下,判處陳滿死緩。而口供也是漏洞百出。比如殺人細節,一會說是用手掐死,然后用刀泄憤;一會又變成左手勒住脖子,右手持刀砍殺,實際上這個動作能夠造成的傷口與實際的傷口并不一致;最后又改為用右手勒住脖子,左手持刀行兇。
此外,工作證放在哪里也是疑點之一。最初的說法是放在上衣的左口袋,一會又說是放在褲子的右口袋,最后變為壓在身體下面。實際上這張工作證誰也沒有見過,工作證連照片都沒有,更沒有讓陳滿辨認過。
李金星說,在已經有大量人證可以證明陳滿沒有作案時間的情況下,法院仍然判死緩。“司法之所以能夠決定人的生命和自由是因為本應是理性的,能分辨是非,而法官是公正的最后一道防線。”李金星說。
或許正因為陳滿案的審判從過程到結果都經不住推敲,眾人才會爭相為其奔走。北京應用物理與計算數學研究所退休職工程世蓉義務為陳滿伸冤奔走11年,用她的話說是一場“帶有某種英雄主義色彩的接力長跑”。
已經于1996年去世的綿竹律師吳家森和新疆律師協會刑辯委主任曹錚是陳滿的一審辯護律師。吳家森隱瞞肝癌病情為陳滿做無罪辯護,后來在實在無法堅持的情況下,才向陳滿父母推薦西南民族大學法學教授林義全和曹錚擔任二審辯護律師。林義全和曹錚兩人繼續堅持為陳滿做無罪辯護,曹錚曾在法庭上大聲斥責一名涉嫌作偽證的警察:“當時你還沒參加工作,怎么可能見證陳滿畫下所謂的‘犯罪現場示意圖,不是作偽證是什么?”盡管兩人據理力爭,但法庭仍然維持原判,到2003年林義全去世,翻案仍然遙遙無期。
陳滿案的第一個轉機發生在2004年。那時程世蓉返回綿竹老家,她曾是陳滿父母的同事,并且懂一些法律知識。在聽聞陳滿的遭遇后,程世蓉首先研究案情,確信陳滿是被冤枉之后,便開始義務為陳滿伸冤直到最終平反。
程世蓉深知自己沒有資格做陳滿的代理律師,一開始只要有律師愿意接手,她都愿意托付。但陳滿父母無力支付律師費,程世蓉也已退休,資金有限,再加上翻案困難,這件案子就一直沒有律師接手。程世蓉只得自己書寫申訴書。她承認有時候也會感到無助,但自己每年都會回綿竹,見到陳滿父母憔悴的模樣便不忍心放棄。他們經常會打電話給她,雖然只是問候,沒有直接提案情,但程士蓉心里清楚他們的心思,“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努力去再做點什么讓他們安心,而且我自己確實也放不下。”程士蓉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2011年8月,程世蓉專門為陳滿案在新浪開設博客和微博,把詳細案情陸續寫在博客里,再轉到微博上,逐漸引起比較廣泛的關注。
2013年,經過9年的奔走,程世蓉終于看到了希望。李金星代表數十位律師找到她,表示“洗冤行動”愿意免費代理案件。程世蓉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道,她當時頗為興奮,一方面因為有律師愿意代理,專業性有保障;另一方面自己終于可以退居二線休息一下了,“我畢竟是一個退休的老人,身體吃不消。”程世蓉說。
2014年1月7日,“洗冤行動”在北京召開研討會,邀請律師和法學專家專門討論陳滿案,程世蓉作為嘉賓負責介紹案情。與會專家除個別持保留態度外,絕大多數人認定陳滿是冤枉的。
退居二線的程世蓉并沒有閑著,她專門為陳滿案開通了微博和博客,每隔幾天便更新與案件有關的信息,與律師和專家交流溝通,再將情況告知陳滿父母。為了支持律師的工作,她發起募捐活動,上百名陳滿當年的同學和朋友共捐款數十萬元。
與此同時,就連獄中的陳滿也對平反“有感覺了”。雖然身陷囹圄,但陳滿可以閱讀報紙和看電視,自“洗冤行動”接受案件以來,全國有一百多家媒體報道或轉載過他的案子,再加上司法改革加速,許多冤案已經平反,他心里真正開始覺得有希望了。看到同學和朋友為自己捐款,陳滿感動不已。
2015年2月10日,最高人民檢察院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抗訴,稱海南高院認定事實錯誤,導致適用法律錯誤。陳滿案另一位代理律師、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易延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是最高檢首次因為量刑過重而提起抗訴,此前只有在不滿法院判處無罪或者量刑過輕時才會提出抗訴,“這是一個意義重大的法制事件。”易延友說。
在王萬瓊看來,這其中蘊含的信息已經很明顯了:律師和檢察院之間是有共識的,不是100%確信冤案律師是不會接的,檢察院如果有一絲猶疑都不會要求復審,因為這其中要面臨的阻力太大,不堅信是冤案根本做不下去。
王萬瓊想到自己在2014年和易延友第一次去獄中見陳滿的情景。當時陳滿對兩位律師很客氣,但能看出來比較冷漠,回答問題很常規,缺乏細節。雖然看卷宗讓她相信陳滿是被冤枉的,但真正讓她確信的是一個細節。當時,由于一直沒有問出有價值的細節,易延友問他能不能把作案過程講一遍。這句話讓陳滿受了刺激,他騰地一下站起來,激動地說:“事情根本就不是我做的,怎么能說得清楚?”
2015年5月25日,最高人民法院正式通知陳滿案的代理律師易延友和王萬瓊,浙江高院已經立案重新審查。然而,律師一直未接到開庭的通知。代理律師、陳滿父母以及程世蓉多次在網上寫公開信,要求浙江高院盡快開庭。王萬瓊透露,浙江高院法官給她打電話請求她們不要再寫信了,法院正在調查當年為陳滿作證的3個證人,全院上下都很重視,一定會給各方一個滿意的結果。
2016年2月1日,浙江高院正式宣判陳滿無罪,為這起持續23年的冤案畫上了句號。
李金星認為,此案得到平反的關鍵是“互聯網申訴”,在網絡上發布信息,引起關注。但不少人也認為這是一把雙刃劍,破壞了律師與公檢法機關之間的相互信任,再加上媒體把控不好,有時候會有適得其反的效果。
一位要求匿名的法官對《中國新聞周刊》透露,陳滿案平反后,海南高院里有一部分人心里很不服氣,認為法院成了律師出名的墊腳石。此外,他們對檢察院也有不滿的聲音,“當年海南省檢察院認為量刑過輕,要求死刑立即執行,是我們維持原判刀下留人。現在最高檢又說我們量刑過重。”該法官說。
而包括易延友、王萬瓊、李金星在內的多位知名律師都一致認為,海南省高院當年二審維持原判很不容易,“主審法官是有良心的”。
易延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我國有一個從疑罪從有、到疑罪從輕、再到現在疑罪從無的過程。如果陳滿殺人焚尸是“鐵案”,那么在當時應當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法院確實判輕了”。但因為所有物證都已“丟失”,法院怕錯殺,所以疑罪從輕,判了死緩。面對海南省檢察院的抗訴,海南省高院在判詞中寫道:省檢察院抗訴并無不當,但考慮到具體情況,維持原判。“所謂的具體情況就是指證據不充分,單說陳滿能活下來,海南高院是有功的。”易延友說。
公檢法系統中也有許多人對陳滿表示同情。程世蓉說,在她11年的申訴過程中,雖然存在推諉現象,但沒有一個人當面對她說這個案子翻不了,反而時常有人通過隱晦的方式對她予以支持。比如某位檢察院的官員聽說她即將回四川綿竹后,讓她代他向陳滿父母問好,說他很理解二老的不易,這讓程世蓉感到很溫暖。
王萬瓊也記得,她在監獄與陳滿會完面后,一個獄警悄悄過來問她:“你覺得他是無辜的嗎?”
“我很確定他是被冤枉的,你覺得呢?”王萬瓊反問道。
“我不知道,但我管他6年了,他是個好人。”獄警說。
一位業內人士透露,海南高院高層一直想推動平反,但各方面的阻力很大。20年前經手陳滿案的公檢法辦理人員現在大都是身處要職。陳滿出獄后,海南高院院長付勤代表海南高院向他鞠躬致歉。
在李金星看來,只要法律人的良心還在,冤案平反是有希望的。
比起互聯網申訴和法律人的良心,加強體制自身平反冤案的動力才是平反冤案最根本的出路,這也成為法學界的共識。
據王萬瓊觀察,檢察院和法院一直以來都“很照顧對方面子”。檢察院出具的基本都是建議,如果檢察院抗訴法院就必須再審,那就是“公然打臉”的行為。而法院有時會顧忌到檢察院的面子而不讓證人出庭,怕證人當庭做出的證詞與檢察院在起訴書上不一致,對“從嚴從快”處理案件不利。
前述法官對《中國新聞周刊》透露,法院里有一種觀點認為,一件冤案的平反會激勵更多的人申訴。而且法院的案件積壓量很大,上百件案子等著判決,每件案子的卷宗都有幾百頁,法官根本沒有精力再去顧及冤案。所以除非迫不得已,法院一般不會主動平反冤案。
而最令律師和法學專家對冤案平反感到無力的還是追責機制。2013年8月,中央政法委出臺首個關于切實防止冤假錯案的指導意見,要求建立終身追責制。但無論是代理律師還是陳滿本人都不愿主動深究當年的事情。易延友一針見血地說:“如果把一個案件和司法人員終身捆綁在一起,那就意味著一旦出現錯誤認定,該司法人員要終身為阻止這個案件被推翻而做出努力。”
盡管內心希望將正義進行到底,但現實條件迫使律師和蒙冤者“息事寧人”,蒙冤者害怕影響國家賠償,律師則擔心影響手上其他案件的平反。
律師和法學專家認為,完善冤案平反機制,最簡單易行的辦法是保障律師的在場權以及完善證人出庭作證制度。
此外,我國現行的證人出庭作證制度不完善,法院認為證人有必要出庭就予以傳喚,否則就不讓證人出庭。易延友認為,被告人應當享有法庭強制傳喚有利于己的證人出庭作證的權利,就陳滿案來說,至少有6名證人可以證明陳滿在案發時不在作案現場,法院卻不予傳喚。如果這些證人能夠在法庭上證明陳滿無罪,法官判案就會更為審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