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江 王萌
論德治與法治相結合的社會交往實踐基礎*
李志江王萌
[內容提要] 德治與法治相結合,德法相濟,是中國共產黨治國理政的基本方略。只有把二者結合起來,給德治以公度,給法治以良心,才能防止德治蛻變為人治、法治蛻變為權治。當代中國,熟人社會、人情社會的交往實踐正逐漸減少,而陌生人社會、規則社會的交往實踐正日益增多,社會交往實踐的變化給德治和法治相結合提供了現實基礎和機遇。把二者結合起來,就要適應社會交往實踐方式的變化,分別情境,各用其所,使情不越法、法不傷理,“各美其美,美美與共”。
德治;法治;人治;交往實踐
眾所周知,中國古代儒法兩家即已開啟了以德治國和以法治國的爭論,德法關系成為中國傳統政治理論和學術致思的重要主題。在進入新世紀前后,中國共產黨在總結幾十年治國理政經驗、借鑒中國傳統和西方國家治理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把以德治國與依法治國結合起來的命題。從歷史的角度看,這一命題的提出超越了兩者對立互斥的傳統格局,體現了辯證統一的治國理政思路。如果能將二者較好地結合起來,我們國家的治理水平將會得到極大提高,達到新的境界。本文擬對德治與法治相結合的現實基礎、內在機理和實現路徑進行一些思考,以就教于學界同仁。
從并不嚴格的意義上可以說,古代社會是以德治為中心的社會,而現代社會是以法治為中心的社會。在中國古代,統治者實際上是力圖德法并重的,但德法結合只能在一個混沌統一的低層次上進行。正如黑格爾所言,在中國古代,“國家的法律一部分是民
*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馬克思分配正義理論及其當代價值研究”(項目編號: 12BKS009)和江蘇省高校研究生創新項目“人在自然面前的真實自由”(項目編號:1812000002A544)的階段性成果。事敕令,一部分是道德的規定”,“道德的法律是被當做立法的條例,而法律本身又具有一種倫理的形態”。[1]德法不加分別,倫理綱常即國法,這帶來了治理上的很多問題。比如,既然用法律來處理道德問題,用外在的手段處理內在的良心問題,于是,一方面,法律常常顯得過于嚴酷,另一方面,法律又隨著執法者和被執法者對良心的衡量而不斷變化,從而顯得寬松失度。古代社會這種德法不分的治理模式,在實際運行過程中是以德治為中心的。從治理理想來說,盡管法家思想時隱時現、時重時輕地貫穿于統治階級的活動中,但占統治地位的、理想的治理方式還是德治,儒家的“仁政”思想成為德治的核心內容。古代希臘乃至西方中世紀時代的基督教國家,如同古代中國一樣,正統的意識形態始終強調的是德性的統領地位。
德治本質上是“依靠統治者品德的影響力、良好的社會教化及愛利民眾的政策而推行的政治”[2]。在德治社會,統治者往往首先要求統治集團內部成員提高自身的道德修養,他們依據自身對德性的領悟和修行成為道德的楷模,從而確立自己的統治地位。同時,統治者還主張提高民眾的道德修養,確立以道德標準為核心的社會規則體系。德治社會往往強調以一套完整的道德人格來統領各種德目,以規避各種特殊情形帶來的道德判斷的風險。德治以道德規則為標準、界限,這些規則雖然是社會性的、公開的標準,但卻具有很強的彈性,不同的人對“德”的評價不同,不同的環境也會對“德”提出不同的要求,并且德治的手段是非強制性的,甚至道德的標準可能相互沖突,因此極易引起爭議。
德治的最大問題在于它可能滑向人治。人治的本質特征是因人立言、因人廢言、看人行事,在治理過程中只問指令是否出自某人之口,它以血緣或其他“圈子”為社會基礎,以領導者的意愿、言論為標準。當然,人治的背后仍然隱含著一種追求“善治”的道德愿望。就像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所主張的那樣,讓一個同時具有智慧、勇氣、節制和正義美德的人統治國家才是最合理的治國之道,善治的最好形式是人治。但是,因為人治沒有內在的普遍性的價值精神,它希圖以個別人的價值精神維系整個社會的正常秩序,當這種特殊的價值精神不能上升為普遍的價值精神時,其統治就變得很不穩定。
法治不同于前面所說的德治,更不同于人治。法治要求國家的政治、經濟及社會各方面的活動都依照法律進行,不受任何個人意志的干預、阻礙或者破壞,簡而言之就是依照法律規定來治理國家。依法治國的本質是崇尚憲法和法律在國家政治、經濟和社會生活中的權威,其原則是法大于人、法高于權,一切權力的運用都要有法律依據,并且法律按照一定程序產生。因此,法治本質上就是理性(普遍)原則的統治,它遵循和崇尚的是一些有較強共識的前置性、強制性、公開性的規范。孟德斯鳩認為:“一般地說,法律,在它支配著地球上所有人民的場合,就是人類的理性。”[3]黑格爾也說:“法和倫理以及法和倫理的現實世界是通過思想而被領會的,它們通過思想才取得合理性的形式,即取得普遍性和規定性,這一形式就是規律。”[4]序言7在這里,他們都強調了法律是普遍的理性法則:一方面,法律是普遍的、普適的,不能因人而異、因事而變;另一方面,它們又是合乎理性的、講道理的,而不是獨斷的,而法治社會也就是由理性法則規制的社會。
法治的最大問題是它可能滑向權治。正因為法律具有底線性、強制性,如若對法律本身的正當性、道義性不假思索和要求,那么法律很可能變成單純強制性的手段,從而使法律的統治變成強權政治。權治本質上就是依靠強力機器在背后做支撐來治理國家和社會,治理者、統治者往往以權代法、以權壓法,忽視法律的普遍理性性質,而僅僅把法律理解為一種強制性工具,從而常常越出真正法律的界限,使法律成為推行自己意志和權力的工具。歷史上,權治往往和人治息息相關——當人治中統治者的道德修養無法滿足整個國家對統治者的道德要求時,統治者往往會訴諸權力強迫民眾服從自己的管理。但是這樣的統治總是招致強烈的反抗而導致統治夢想的破滅。畢竟國家治理并不是某個人或某些人對國家及其公民的統治,而是某個階級在法律規定范圍內對國家事務的管理。
在現代國家治理過程中,德治與法治具有對立統一的關系。一方面,德治與法治是具有差異性、對立性的。實踐上,現代國家強調法治,而公民的德性、品質被作為個人自由的領域留存給個人,國家很少進行道德教育,這就是所謂的政教分離原則的延伸。道德教育的長期廢棄導致當代的政治哲學家們近些年來反其道而行之,大聲疾呼“公民教育”“追尋德性”。另一方面,在現代國家治理過程中,德治與法治實質上是互補的。法的體系會內生出道德要求,并作為法律規范的維系和價值支撐。德治對于法治具有“內在性”。很多基本的道德規范是法律規范的主要來源之一。道德上的考量是法律制定和實施的根本依據。只有當人們普遍認可的道德規范上升到法律層面時,才對人們有普遍的約束力。事實上,現代國家在公開倡導法治的同時,從來沒有真正放棄過道德教育和道德要求,只不過是以公民自我教育和社團自我管理的方式來進行。對官員的道德要求,盡管表面看起來好像比較松懈,但其實如果官員違反社會道德,就會觸犯社會神經,對其懲罰也是很嚴厲的。
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5]任何社會的意識形態和統治方式都是由該社會的生產方式所決定的,國家治理方式歸根結底是一定生產方式的產物,是一定生產方式基礎上人們生活方式和社會關系的反映。古代社會之所以強調德性和德治,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其低下的生產力水平導致的狹小的熟人社會的生存“圈子”和小農經濟的生活方式。進入現代社會,人們的交往活動突破了熟人圈子和地域限制,人們無從知道陌生人的“德性”如何,因此不得不用“規則”來要求他人和規范自己,于是社會進入了一種強調底線規則、強調法治的治理模式。
當下中國正處在這樣一個轉型的關鍵時期:從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轉變,從小生產方式向普遍交往的社會轉變,從單薄的統一人格向碎片化的互主體人格轉變,形成一個熟人社會與陌生人社會并存的局面。這是以德治國與依法治國相結合的基礎,這樣一種社會呼喚一種德法相濟的治理模式。
中國自古就有一張復雜而龐大的關系網。在這個關系網中,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熟知是維系這種關系的制勝法寶,通過這種方式形成的社會其實就是熟人社會,也就是“小圈子社會”,人與人之間的私人關系和每個人的不同背景構成了熟人社會中的關系網。熟人社會的治理強調的是德治而非法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越親密就越能實現自己的目標,因此在熟人社會中,責、權、利的界限很模糊?!瓣P系”代替法律,“情感”代替契約,是熟人社會最明顯的標志。陌生人社會則與其完全不同,私人之間的關系不再像熟人社會中那樣明顯,也不是占主導地位的交往關系,取而代之的是以不信任甚至冷漠為主要特征的社會交往方式。對社會中偶遇的陌生人,人們的第一反應往往是不信任、懷疑,更有甚者對自己的家人、朋友都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當然,這并不代表著熟人社會完全銷聲匿跡,很多時候,熟人辦事的效率依然高過陌生人辦事的效率,只是陌生人社會中“熟人”關系締結的中介是每個人之間不同的利益而非感情因素。所以,社會轉型期的社會事實上是熟人社會和陌生人社會共存的社會。
在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轉型的過程中,生產方式的轉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傳統熟人社會的生產力相對落后,人們只能采取小批量、個性化的產品生產方式滿足人們小范圍內的生存和生活需求。然而隨著人們交往方式的改變和交往范圍的擴大,這種小生產方式很難繼續滿足人們的需求,因此產業結構、產品結構和生產結構都隨之發生變化,最終走向了現代化的大生產。可以說,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的轉變和小生產方式向大生產方式的轉變是同時發生的,與熟人社會相對應的是小生產方式,與陌生人社會相對應的是大生產方式。這種社會化的大生產表現為生產資料和勞動力有組織的規模化活動,通過產品和生產過程的市場化使生產的各個環節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所有的這些變化都意味著國家治理理念的轉變。如果說小生產方式前提之下,德治是治理國家的最優選擇,那么在社會化大生產的前提下,法治就是最優的治國方略。陌生人社會最大的特點就是人與人之間的互相不信任,人們往往對陌生人處處提防、異常冷漠并抱怨社會的麻木不仁。現在中國社會正處于從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轉型的時期,整個社會既有熟人社會的特征又有陌生人社會的特征,因此這個時期就容易出現人性冷漠、道德滑坡等不良社會現象。熟人社會與陌生人社會的并存,即當代交往實踐的改變,意味著在國家治理中德治和法治的必然共存。一方面,在陌生人社會作為大環境的前提下,要樹立起法律的權威以應對社會中人與人之間不信任的現實狀況。另一方面,由于熟人社會的影響根深蒂固,且人們總會有“熟人”,或者說,熟人社會永遠會在一定的程度和范圍內存在,因此德治理念有必要長期存在。
雖然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都有其各自的優勢,但單純的依法治國或以德治國不是現代國家治理的有效方略,這就需要將兩者結合起來尋求治國的最佳方略。一方面,在法治過程中嵌入道德因素,使法律在國家治理中顯得更具有合理性;另一方面,德治要以法律規定為準則,既不能將法律拋于腦后最終墮入人治的深淵,也不能唯法律是從而照本宣科、不問是非。道德是法律的內在價值精神,法律則是道德的表現形式和實現工具,法的制定和執行要具有“合道德性”,而道德原則要依靠法律規定上升為普遍價值精神;法律是“看得見的手”,道德是“看不見的手”,兩“手”結合,各自發揮優勢又相輔相成,才能達到善治。具體說來,實現德法相濟,有四個問題需要解決。
首先,轉變思維方式,使崇尚知性經驗、具象向崇尚理性、原則轉變。正如黑格爾所言:“法的基地一般說來是精神的東西。”[4]10“人們必須設法把法作為思想來把握。”[4]序言15法律的統治本質上是觀念的統治、理性的統治。理性的統治也必然要求理性的人民和治理者。這就決定了國家治理過程中不能局限于人們具體德性水平的提高,必須強調改變人們的思維方式——從具象的思維向抽象的思維轉變,從崇尚知性經驗向崇尚理性原則轉變。有了這種客觀的、不易改變的原則,社會治理的穩定才有可能實現。而現在的德治和法治都離不開理論、理性的思考,也離不開全民參與,這是一種長期的艱難的歷程,依賴于全民族文化和思維水平的轉型和提高。
其次,德法要分明。德法結合不等于德法不分。德法不分會造成人們行為規范和尺度的混亂。道德根本上是一個“至善”的要求,是對理想人格和社會秩序的追求;而法律是底線要求,具有強制性。如果德法不分明,一方面,將道德標準變成強制性標準,那么道德將失去自我約束、自我完善的性質,從而變成外在的東西,社會將顯得過于苛刻而不近人情;另一方面,法律成為道德要求,那么法律將變成軟弱無力的口號,從而失去嚴肅性、權威性。
再次,加強立法和實施法律中的道德內嵌,將道德植入法律之中,使法律成為良法,讓人們在每一項法律解釋和司法實踐中體會到法律的道德性。在立法和法律的實施過程中,道德建設以及道德在法律中的內嵌至關重要。法律作為一種制度,具有明確的表達方式,具有統一性和規范性,人們可以據此作出直觀的判斷。道德則不同,它是通過教育和自律達到約束人們行為的目的的。在法治的前提下,當社會成員違反法律法規時,可以依靠國家機器的強制力量對其進行制裁從而實現治理國家的目的,這只能通過外部的強制力量對社會成員進行行為的約束和限制,也是從外部對社會成員進行懲罰。與此相反,德治完全建立在社會成員完善的道德修養基礎之上,依靠社會輿論和良知來約束社會成員的行為。二者分別通過治標和治本來制約人們的行為。只有當人們從內心承認法的正當性并愿意遵守法律法規的時候,法才能稱為良法。
最后,強化道德評價的規范性及其與法律的統一性,不能以道德的名義超越法律規范。在法治前提下,道德評價要具有客觀性、共識性,而不是主觀任意的評價,不是排除異己的措辭,法律要成為道德的邊界和守護神。我們說,德治是法治的精神基礎,任何法律實際上都難以擺脫道德上的價值評價,法律并非純粹的規則體系,它必須體現確定的、公認的原則、規范和理想,法律的目的只能是正義本身。“如果沒有一定的道德基礎和目的灌注其中,或者說沒有道德的支持,法律就會與社會成員的倫理價值觀念產生沖突,無法獲得社會成員的認同和遵守,從而喪失其存在的意義?!盵6]德治對于法治的重要意義并不是說德治可以凌駕于法治之上,或者說德治比法治重要,更不能以道德的名義造成“法不責眾”的惡果。道德對人們行為的影響是通過影響個體內心的良知來實現的,不同的人對于道德內容的理解也不完全相同,也就是說道德評價的標準是因人而異的。法律則可以通過制度的確立來規范人們的行為,它不僅包含了公民的權利義務,也包含了公民應盡的道德責任。雖然道德修養、社會輿論和風俗習慣等對人們的行為有一定的影響,但這種影響并不是強制的,這時就需要法律的強制性和權威性做道德建設的后盾,一旦道德規范無法限制人們的行為,法律就成為維護社會安定的“底線”。因此,道德建設或者說通過德治維護國家穩定的策略與法治策略是相輔相成的,以道德的名義超越法律規范的做法不可取。
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是現代國家治理的普遍方式。很多眾所周知的基本道德規范都是法律規范的主要來源之一,如果在法律實施過程中沒有對道德理念的默認和追求,法律很可能成為專斷的工具。同時,法治實施的首要前提是社會成員對法律內容的普遍認同和自覺遵守,只有社會成員具有較高的道德水準才能避免鉆法律空子的可能。當前中國社會的現實是熟人社會和陌生人社會共存,或者說是從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轉型,這就決定了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是當前國家治理的不二選擇,也正因為如此,法治與德治的結合才有實現的現實基礎。
[1] 黑格爾.歷史哲學[M].王造時,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106.
[2] 焦國成.德治中國:中國以德治國史鑒[M].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2:15.
[3] 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上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7.
[4] 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
[5]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2.
[6] 徐朝旭.德治論[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 2003:75.
(編輯:李成旺)
李志江,哲學博士,南京信息工程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王萌,南京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