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的創作模板及其文學性分析

楊一多 吳明霞

(南京大學，江蘇 南京 210046；天津中德應用技術大學，天津 30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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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評論】

網絡文學的創作模板及其文學性分析

楊一多 吳明霞

(南京大學，江蘇 南京 210046；天津中德應用技術大學，天津 300500)

網絡小說大多以“復仇”和“愛情”為文學母題，且遵循一定的創作模板。通過縱向比較，就可發現網絡文學的創作模板，其類似于我國古代的民間故事和小說。塑造類型化、扁平化的人物，運用無稽和狂歡的語言來迎合大眾心理和大眾情緒。但值得注意的是，創作模板的濫用會抹除文學的創新精神和價值，使創作成為工業生產，最終會造成“過剩的文學”和“稀缺文學性”反差鮮明。本文將通過具體作品為例，分析網絡文學的內容、創作模式和文學性問題。

網絡文學；創作模板；文學性

近年來，隨著數字媒體的發展，網絡文學的鋒芒日漸顯露。第36次中國互聯網發展統計報告，截至2015年6月，網絡文學用戶達2.85億，占網民總體的42.6%，其中手機網絡文學用戶規模2.49億，占手機網民的42%。受網絡文學的盈利模式限制，大部分文學網站都只保留了小說這一文學形式。據統計，中國小說網站共5 500個，散文網223個，詩歌網則只有187個。也就是說，隨著數字媒體的發展，小說幾乎成為網絡文學無可爭議的主題，成了網絡文學的代名詞。盛大、百度、騰訊等商業大戶，也注意到了網絡文學所蘊藏的巨大利潤，紛紛創辦、收購文學網站，其中起點中文網、縱橫中文網、創世中文網等網站的規模逐漸加大，擁有大量的讀者群和簽約寫手。

但與此同時，對于數字媒體上的文學，也有許多擔憂的聲音，雅克·德里達在《明信片》中提到：“在特定的電信技術王國中，整個的所謂文學的時代將不復存在。”[1]而網絡文學內部也暴露出了多種問題，如“絕大多數網絡寫手收入微薄”，“網絡寫手過勞死”，“網絡小說版權糾紛，盜版抄襲嚴重”，“部分網絡小說內容黃暴，缺乏人文關懷”等。各種問題彼此之間都有聯系，其中最后一個問題則關乎網絡文學的文學性。雅克布遜說：“文學科學的對象不是文學，而是‘文學性’，即那個使一部作品成為文學作品的東西。”[2]本文將以具體的作品為例，分析其內容、創作模式和文學性問題。

網絡文學有著和傳統文學不同的分類方式，以縱橫中文網為例，首先分為男生頻道和女生頻道。在男頻中，又細分為奇幻/玄幻、武俠/仙俠、歷史/軍事、都市/娛樂等，其中玄幻小說、都市小說數量最多；女頻中分為古代言情、都市言情、幻想時空等，其中古代言情和都市言情小說數量最多。根據網絡文學“以讀者為中心”的創作立場，以及“粉絲經濟”的基礎[3]，不難知道，作品數量多的類型也擁有更多的讀者，在網絡文學中也更具代表性。

一、創作模板概述

創作模板指的是一個故事的大致框架，為了能滿足讀者快節奏閱讀的需求，用一定討巧的創作模板進行小說創作，這已成為網絡寫手的一種常態，也是業內為人知曉的事實。運用創作模板，可以省卻大量構思情節的時間，更是吸引讀者的一種保證，可以避免費力不討好的情況。創作模板基本上是從暢銷的網絡文學作品中總結出來的，由于暫時還沒有針對特定網絡小說作品的專業文學批評，所以沿用網絡寫手們創造和使用的名詞。構成創作模板的關鍵詞有“打壓”“金手指”“等級設定”“踩人”和“爽點”等。

“打壓”是各類小說都會用到的技巧，指讓主角遇到挫折，如失去力量，被逐出師門，被退婚等。被“打壓”的主角往往還要遭到身邊人的嘲笑和諷刺?！按驂骸钡哪康氖卿亯|，以塑造境遇悲慘的人物形象。“打壓”可以說是一種召喚結構，通過主角的遭遇，喚起讀者悲憤同情的情感，讓讀者聯想到自己的不如意經歷，使讀者產生代入感。

“金手指”原本是一種電子游戲的作弊工具，在網絡文學中的含義則是指小說主角的特殊能力。一個主角的“金手指”可以是他與眾不同的體質，高超的武藝，也可以是一種快速的訓練方法，甚至是更加貼近于電子游戲的能力，如《龍族》中的主角可以通過意念獲得大量的金錢，供他購買裝備。

“等級設定”關乎一部小說中幾乎所有的出場人物，是幫助讀者確定人物實力最簡單的方式，這是快節奏劇情的要求。讀者的層次和閱讀心態也不允許作者仿照傳統小說的做法，用大量筆墨塑造配角人物，這也是為什么在諸如《斗破蒼穹》《圣王》《永生》等長篇小說中，少有出彩的配角，敘述方式也都采取單一主線的原因。

“踩人”和網絡小說中的等級設定密切相關，“踩人”指擊敗強大的對手。主角憑借自己的“金手指”，一般都可以突破“等級設定”，擊敗比自己強大的對手，從而造成出乎意料的效果，這也被稱為“扮豬吃虎”。在一部作品中，主人公的成長歷程必然伴隨著不斷的“踩人”。

“爽點”和“踩人”有共通之處，“爽點”其實就是小說劇情中的小高潮部分，也是讓讀者感到爽、感到痛快的部分?！安热恕笔撬c，而“爽點”不單單是“踩人”，事件得到完美解決，主角贏得美人芳心，都可以成為一部小說的“爽點”。

二、男頻小說的創作模板

以著名的玄幻作品《斗破蒼穹》的前部分情節為例，主角蕭炎是個斗氣天才，但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遭到家族冷遇，同時也被納蘭家大小姐退婚。但在藥老的指引下，不斷修煉突破，最終去云嵐宗打敗了納蘭小姐。以上情節可以簡化為一個模板：在斗氣大陸中有“斗者，斗師，大斗師，斗靈，斗王，斗皇，斗宗，斗尊，斗圣，斗帝”十個等級(等級設定)—主角失去力量，被退婚(打壓)—得到藥老的指引，飛速修煉(金手指)—打敗了實力比他強的納蘭小姐(踩人，爽點)。

夢入神機的《圣王》，前部分情節講述了主角楊奇被云海城城主之女云海嵐欺騙，盜取伏龍丹，但被打傷，廢掉氣海，還被雷電劈中。不過因禍得福，得到《神象鎮獄勁》，一路修煉，殺死了云海嵐得意復仇。《圣王》的情節化成模板：境界劃分有氣功九段，奪命九次，傳奇九變，大圣九階，天位九等，破碎九重等(等級設定)—主角被欺騙，被廢除力量(打壓)—大難不死得到《神象鎮獄勁》(金手指)—殺死云海嵐復仇(踩人，爽點)。

通過總結，可以看出玄幻小說的模板大致相同，為進一步說明這與題材無關，下文將再分析火爆程度僅次于玄幻的都市小說。

男頻的都市小說往往以男女愛情為主，男主角不斷遇到新的女性，進而征服她們。通過閱讀都市小說，也可以發現每部分的情節都符合上文總結出的創作模板。

以被改編成網絡劇的《校花的貼身高手》為例，男主角林逸從農村中走出，出身卑微，而面對的情敵和對手卻是貴族學校中的公子(打壓)，林逸擁有高超的武藝和玉佩(金手指)，冒充女主角的男友，擊敗情敵，追求女主角(踩人，爽點)。再看步千帆《超級兵王》的創作模板。男主角葉謙從小離開葉家，被拾荒老人收養，后修煉了古武術和嫁衣神功，不斷在都市生活、商業斗爭中高歌猛進?？梢娋W絡都市小說也符合上文總結的模板。

通過前文的分析可以得出結論，在男頻網絡小說中，通用的創作模板是存在的。復仇幾乎是男頻小說共通的文學母題，無論是在玄幻故事、武俠故事中，還是在現代都市小說里，都以人公的復仇的主線。這種模板很好地滿足了男性心理特征中的“競爭性”“征服欲望”“渴求建立功業”等特點，使沿用套用這一創作模板的小說受到男性讀者的歡迎和追捧。

三、女頻小說的創作模板

流瀲紫的《后宮·甄嬛傳》廣為人知，是因為它被改編成了電視劇《甄嬛傳》，引發了宮斗小說的熱潮。小說講述官宦人家的小姐甄嬛被選入皇宮，在華妃、皇后等各方勢力的夾縫中生存，最終獲得雍正專寵，并成為皇太后的故事?！墩鐙謧鳌返那楣潖碗s，卻也可以用套用創作模板?；蕦m中的嬪、妃、貴妃、皇后的等級(等級設定)，甄嬛在后宮中受到華妃、皇后等勢力的排擠(打壓)，甄嬛天資聰穎，并且有溫太醫、果親王的幫助(金手指)，最后甄嬛擊敗皇后、華妃，獲得專寵，成為皇太后(踩人，爽點)。

Fresh果果的《花千骨》同樣被改為了同名電視劇，這篇小說描寫的是女主角花千骨和長留上仙白子畫的愛情故事?！痘ㄇЧ恰分杏谐踝R、聆音、破望、知微、勘心、登堂、舍歸、造化和飛升等修仙階段(等級設定)，花千骨中劇毒，化身妖神，是白子畫的生死劫(打壓)，花千骨身有異香，獲得洪荒之力(金手指)，獲得白子畫、東方彧卿的愛慕以及朔風等人的幫助則可以稱為爽點。

在很多女頻網絡小說中，“金手指”并不是特異的功能，而是女主角自身的特質和她逐漸建立起來的人脈，但不可否認，“金手指”普遍存在，所以主角才能不斷得到幸運的青睞。

四、創作模板總結

根據以上的舉例分析，可以清晰地認識到創作模板極大地影響著網絡小說創作。網絡寫手夢入神機曾經在介紹創作經驗時談到，一旦他沒了思路，就殺惡人。這里所謂的“惡人”，指的就是小說作品中的反派角色，是“打壓”主角的人，通過讓主角殺“惡人”，達到“踩人，爽點”的功效。網絡小說的劇情也正是在不斷地殺“惡人”中進行的。因此，創作模板的規律可以總結如下：

開篇介紹等級設定—“打壓”主角，引起讀者的代入感—主角使用“金手指”，讀者對未來情節產生期待—“踩人”擊敗敵人(復仇母題)，獲得異性愛慕(愛情母題)，達到“爽點”，讀者獲得滿足—出現新的敵人，再次“打壓”主角—主角獲得新的道具/朋友的幫助，使用“金手指”……

正是對創作模板一次次的循環使用，讀者的代入感被反復加深，閱讀期待也得到了滿足，才會心甘情愿掏腰包，支持依賴于“粉絲經濟”的網絡小說走下去。傳統文學“千里伏線”的技巧不適用于快餐式的網絡文學中，因為一位網絡寫手如果一直“打壓”主角，不提供“爽點”，讀者很快會失去耐心，寫手也就失去了稿酬來源。

五、網絡文學的文學性討論

隨著網絡文學的發展，人們也漸漸發現了網絡文學內在的問題和缺陷。比如，網絡文學作者缺乏主體承擔感，在虛擬世界中，作者無需承擔社會、道德、審美等責任，只專注于個人欲望的表達。歐陽友權教授在《數字媒介與中國文學的轉型》一文中這樣評價：“這導致許多網絡作品拒絕深度、抹平厚重、淡化意義、逃避崇高，封堵了文學通往思想、歷史、人生、終極意義、理性價值的路徑，消弭了文學應該有的大氣、沉雄、深刻、莊嚴、悲壯等藝術風格和史詩成分，更拋開了文學創作者所應當負擔的尊重歷史、代言立心和藝術獨創、張揚審美的責任?！盵4]

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提到：“技術復制能把原作的摹本帶到原作本身無法達到的境界。”[5]文學經典中最主要的部分就是藝術和審美的創新，而數字化、技術性的機械復制，毫無疑問會抹殺經典存在的價值，將文學變成一種文化工業。網絡文學創作可以總結出一套模板，就是對這一觀點的最好佐證。

或許有人會提出反對意見，在一些公認文學經典中，一些情節也符合創作模板。比如，水滸傳中林沖的故事，從他妻子受辱，一直到風雪山神廟，完全符合從“打壓”到“爽點”的過程。一些外國文學，如《基督山伯爵》，套用創作模板進行分析也未嘗不可。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文學經典中，并不是只追求“爽點”，情節也不是創作模板的機械重復。如李逵背母親上梁山，最后母親不幸葬身虎口的情節，與創作模板相去甚遠。再如《紅樓夢》，以網絡文學的眼光看，大概通篇沒有幾處爽點。

不可否認，創作模板并非網絡小說的專利，我國古代的民間故事和小說中，同樣有一定的創作套路可以探尋。鄭振鐸先生在《中國文學研究》一書中以伍子胥和伍云召的故事為例，發現伍云召的故事幾乎是對伍子胥故事的復制[6]，而伍夫人投井自盡，伍云召以墻掩埋，同時懷揣公子突圍的故事，又有著趙云的影子。同樣的情節套用在不同的人物上，顯然符合對創作模板的定義。

如果將民間故事、通俗小說的模板和現代的網絡文學模板相對比，就會發現兩者的共同之處極多。同樣都運用類型化、扁平化的人物，語言風格具有無稽性和狂歡性，而母體也以復仇、磨難、愛情為多。原因不言自明，通俗小說和網絡文學都面向大眾，體現著大眾的精神和追求，人們通過這一類文學作品，來達成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目的和難以體驗的情緒，從而獲得心理滿足。如果要說區別的話，就是現代的網絡小說憑借著網絡媒體的優勢，得以成為時代的主流，以至于掩蓋了嚴肅文學的光芒。

縱觀文學史，可以發現，能夠在后世流傳廣泛成為經典的文學，沒有一部是用模板堆砌而成。文學不能僅僅局限于讓讀者感到“爽”這一單一目的上，否則最終會造成“過剩的文學”和“稀缺文學性”的鮮明反差。[7]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隨著數字媒介的發展，漫畫、影視行業也取得了長足發展，一部不算成功的網絡小說在被改編成影視劇和漫畫之后卻爆紅于社會的例子屢見不鮮。有趣的是，這并未給網絡文學帶來新的活力。第36次中國互聯網發展統計報告，網絡視頻用戶比例上升的同時，網絡文學用戶比例下降。正如前文所言，讀者和觀眾追求的是快餐式的體驗，和審美感官享受，多彩的視頻和漫畫，這無疑比枯燥的文字更加具有吸引力。那么，網絡文學未來要如何發展？是重新尋找失去的文學性，還是逐漸被同源的數字媒體的其他藝術形式取代？這還需要我們繼續探尋。

[1][法]雅克·德里達.明信片[M].愛倫巴斯，譯.芝加哥：芝加哥大學出版社，1987.197.

[2][俄]雅克布森.蘇俄形式主義文論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24.

[3][7]歐陽友權.網絡文學五年普查2009-2013[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122.50.

[4]歐陽友權.比特世界的詩學[M].長沙：岳麓書社出版，2009.26.

[5][德]瓦爾特·本雅明.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M].王才勇，譯.北京：中國城市出版社，2002.9.

[6]鄭振鐸.中國文學研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293.

【責任編輯：王 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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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20

楊一多(1995-)，男，天津人，主要從事文學理論、文學創作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