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傳·醉玲瓏

白澤

得水能仙天與奇，寒香寂寞動冰肌。

仙風道骨今誰有？?淡掃蛾眉篸一枝。

——《水仙花》宋·劉邦直

【一】

十里秦淮河，醉生夢死鄉。

云鬢高綰，秀眉輕描，鏡中的女子艷色無雙，笑意淺淺，模樣正是最風華正茂的年紀，可淡漠清冷的眼卻好似看盡了世事滄桑。

凡人一生須臾數十載，所有悲歡離合到逝去便會戛然而止，再入輪回便又是全然不同的人生。

而她卻因天罰之故，生生世世都無法得到救贖解脫。

“玲瓏。”白衣勝雪的男子淺淺抿了一口杯中的熱茶，眉間微蹙，一貫平穩的聲音難得有些不忍：“此番下界我便是想要告訴你，因為嫦兮天后的求情，風奚天帝已經松口讓你師父他們從這一世開始進人道輪回了。”

當年天帝隕落，青帝之子風奚從凡間飛升回天界便承了帝位，而他繼位之后，便雷厲風行地頒下了兩道詔書，一是迎娶梅花花神嫦兮為后，二便是將戰神白霄和她的師父水仙花神凌波革廢仙骨，除仙籍，打入畜生道，永世歷經輪回之苦不得超生。

玲瓏神情微松，正準備答言，便聽六音接著道：“這次來我還要告訴你的消息是，天權星君他已養好了昔年舊傷，在前日迎娶了青丘的十一公主為妻……”

玲瓏剛剛揚起的笑，頓時便僵在了嘴角。

當初在聽聞師父出事的消息之后，她便決定去與夫君天權商量，如何才能替師父他們減輕一些罪孽。

然而她才回府，便聞到房中有異香，待到醒來之時，卻發現自己竟衣衫不整地與府中神侍同在一張床上，而那曾經對她海誓山盟，說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她的夫君，根本連解釋的機會都未曾給她，便一紙休書道她不知廉恥，與她恩斷義絕。

當時她腹中已經有了他的孩子，她拉著他的衣擺，哽咽著向他解釋，希望他能相信她。可他卻直接捏住了她的下巴，將落胎的藥塞進了她嘴中，涼涼道了一句：“既無法確定孩子的父親是誰，這樣的孩子不要也罷。”

她腹中劇痛，鮮血很快染濕了她的裙擺。

起初玲瓏不明白，為何他一直不相信她的話，為何兩人千萬年來的感情就如此輕易便已破碎。

直到她聽聞天權上書與天帝表明與她再無瓜葛，并請求嚴懲她師父時，她才明白，他不過是擔心她被師父連累，從而影響到他的仙途，這才與族中商議這般設計于她。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她可以理解他的害怕和退縮，但卻無法原諒他的背叛，更無法原諒他僅僅是因為想要保全自己的名聲，便親手扼殺了她的孩子。

玲瓏雖外表看似柔弱，但內里卻比誰都要決絕，愛，便傾盡所有，恨，亦不留半分退路。

因著元氣大傷的緣故，待到玲瓏能下床行走的時候，她師父們懲罰已成定局，再無法更改。

在看著師父他們被剔除仙骨被打入畜生道之后，諸神漸散。

她便提著當日他贈給她的定情之劍，一步一步走向他，笑意清淺，似水仙般清艷，可說出來的話卻讓那原本高高在上的神祇變了臉色。

她說：“天權，我們的孩兒說地獄太冷，你下去陪他好不好？”

她想要為自己也為那還未來得及出世的孩子討回一個公道，為此她不惜以燃燒神魂為代價，想要與他同歸于盡。

只可惜想要抱上神大腿的人太多，哪怕她拼盡一切，最終也只將天權重傷，而未能取他性命。

以下犯上的弒神，依照天規她理應被打入凡塵，可天權卻恨極了她的拔劍相向，懇請加重刑罰，想讓她生生世世都永為最卑賤的輕賤妓子，永世不得救贖。

夜風蕭瑟，玲瓏看著屋內搖曳的燭火，良久，聲音喑啞低沉道：“是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比不過權力，敵不過時間？”

六音抬手撫了撫她的發，輕聲嘆道：“玲瓏，總有那么一天，會有那樣一個人，為你披荊斬棘，許你亙古不變的感情。”

“可惜……”玲瓏勾了勾嘴角，表情無喜亦無悲，“我早已不相信了。”

【二】

玲瓏救下楚槐的那天正值大年夜。

荒唐的浪蕩子早早歸了家，樓里的姑娘們也卸去了往日的妖冶濃妝，聚在一起應景玩樂。

玲瓏歷經那樣多次輪回，凡間的酒水對她而言與白水并無兩樣，是以當所有的姑娘都醉倒回房之后，她便拎著酒壺打算去園子里賞賞那些初初綻放的水仙花。

誰知才剛出房門，便聽聞院中有打斗聲傳來，隱約還夾雜著十分濃郁的妖氣。

瓊花樓的姑娘們除她是受制天罰之外，其他大多都是走投無路才會被賤賣至此，玲瓏不想這些姑娘們再受到任何傷害，遂想也未想，便直接幻化出一把長劍疾步向花園而去。

當她趕到的時候，花園遍地都是草木的殘骸，打斗已近尾聲，身著藍色道袍的少年單劍拄地，周身有好幾處駭人的大傷，且容色蒼白一看便是被人連元神也一并重擊過的模樣，如畫的眉眼滿是痛苦。

他面前的女子手握雙刺姿容嫵媚，眸色血紅，額上有角酷似龍族，玲瓏只一眼，便斷定她的真身肯定是道行極高的蛟龍，而從她混濁不堪的妖氣來看，這還是一只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惡蛟。

雖說蛟龍早已聽到了玲瓏的腳步聲，她卻好似一點也不在意，反而緊了緊手中的雙刺，向那少年步步逼近：“我聽聞楚槐少主可是玉虛宮近些年最有希望的飛升人選，如果吃掉你的話肯定能增長至少百年修為，比吃一千個沒用的凡人都來得劃算。”

哪怕傷到如此地步，被喚作楚槐的少年也依舊沒有半點懼怕，他冷冷地看著蛟龍，聲音清冽如刀：“誰輸誰贏，還不一定。”

語罷的瞬間，他便扔掉了手中的劍，一邊用雙手在胸前迅速結印，一邊對提劍而來的玲瓏揚聲喝道：“姑娘你快離開花園這里，這蛟龍作惡多端食人無數，我今日就算拼得神魂俱碎，也絕不放她離開此地。”

這些年玲瓏在瓊花樓中見過的凡塵男子多為聲色犬馬之輩，縱使嘴上對她說著再多的甜言蜜語，心底也依舊視她為模樣漂亮的玩物，可那少年明明自己還在危險之中，卻仍然先在動手前出聲提醒于她。

玲瓏本就打算動手救他，聽他如此一說，對他的印象越發好了幾分，眼看他捏訣的速度越來越快，她竟是想也未想便直接拂袖用靈力打斷了他的神魂自爆，并拔劍狠狠刺向了那不可一世的蛟龍。

玲瓏的天罰跟她師父們所不同的是，天權提議在保留了她記憶的同時也讓她留有神力，讓她以神的身份清楚地經歷對女子而言最殘酷的人生，但如果她用神力傷害凡人，便會受到天道更嚴苛的懲罰。

但眼下她要動手的對象是妖，故而天道才沒有任何反應。

“不自量力的蠢貨。”

對于玲瓏的攻擊，蛟龍原本一點也不在意，直到玲瓏的劍輕松刺破了她的肩膀，她方才一臉駭然地往后急速倒退。

“你不是凡人？”

玲瓏先施法止住少年不停流血的傷勢，后才緩緩抬眸露出一抹清淺的笑：“我從未說過我是凡人。”

蛟龍渾身鱗甲的硬度堪比玄石，但卻被玲瓏云淡風輕地刺穿，在未知對方深淺之前，蛟龍就算再想吃掉楚槐，也不得不暫且避開鋒芒。

她逃走之前，深深看了玲瓏和楚槐一眼，血紅的眸子，滿是不甘和憤怒。

“姑娘，那條惡蛟不會善罷甘休的。”少年強忍著疼痛，憂心忡忡道，“若非當時我靈力不支墜入此地，她也不會因此嫉恨上你。”

銀月皎皎，將少年秀雅如詩的眉眼映照得格外清晰，若是其他的姑娘眼下早就出聲安慰了，可玲瓏只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理所當然道：“既然知道連累了我，那便早些養好傷，這也好早些肩負起你護樓的重任。”

楚槐抬頭，眼神懵懂：“護樓？”

玲瓏頷首，淡然道：“我不會離開瓊花樓，而那蛟龍又不知道何時便會殺回來，在沒解決掉這個后患之前，你應該也必須要留在瓊花樓保護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頓了頓，見楚槐依舊神色茫然，玲瓏瞇了瞇眼，如玉的手指輕撫鋒利的刀刃，“還是說你們玉虛宮的道士都只負責闖禍，從不負責善后？”

聽聞此言，除了修煉捉妖以外，甚少跟女孩子打過交道的老實孩子楚槐立馬面色一紅，磕磕巴巴地搖頭否認：“不，不是這樣的，我會留在這里保護大家的。”

嚶嚶嚶，折子戲上不是都說青樓女子是柔情似水的解語花嗎，為什么這個救他的厲害姑娘看起來更像一朵兇殘的食人花呢？

【三】

以往在玉虛宮修道的時候，楚槐記得師父給他說過，女人都是洪水猛獸，特別是青樓的女人，尤為擅長禍害男人，動搖小道士的道心。

因此在瓊花樓住下后，楚槐對玲瓏尤為防備，堅決不讓玲瓏靠近他方圓五米的范圍之內，就算是她給他送吃食和藥物，他也會飛快地躍上屋頂，然后矜持地頷首道：“東西放在地上就好，貧道不敢勞煩姑娘。”

寒風輕掠，少年純白的道袍被吹得獵獵作響，遠遠瞧著頗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但偏偏漂亮的杏眼里寫滿了明顯的緊張與戒備，因此落在玲瓏眼里反而像極了懼怕生人的貓。

她知道修仙的道士都自稱方外之人要遠離女色，倒也不介意楚槐如此明顯的疏遠。由于天罰所致，她神力最大程度被壓制著，也不知道那蛟龍何時會找上門來，只要楚槐這段時間能信守承諾護瓊花樓安好，她也樂得與他相安無事。

楚槐不是她的恩客，又不是樓中需要小心相處的姑娘，在他面前玲瓏反倒卸下了那些用來偽裝的面具。

金陵城中都說：“玲瓏姑娘溫柔善良，最是善解人意，替他人著想。”

楚槐冷笑：“……呵呵。”

白日里他每每準備趁著秦淮河兩岸都沉睡安靜的時候打坐修煉，那眉目如畫的臭女人便會理直氣壯地讓他干各種揮汗如雨的苦力活兒，他若立馬拒絕，那傳聞中風華絕代知書達理的花魁姑娘，便眉梢輕挑，捏著拳頭對他威脅一晃：“就憑你把惡蛟引到了這里來威脅到了姑娘們的安全，就憑你現在打不過我。”

楚槐氣呼呼地想要反駁，卻覺得她說得好有道理，他竟無言以對。

若白日里花樓里的姑娘們都睡下了，玲瓏又未曾外出，楚槐也會好奇，為什么在人前那樣優雅端莊的姑娘，在他面前卻是全然不同的模樣。還沒有飛升的道士也是凡人啊，說好的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尊重呢？

玲瓏手執小錘，悠然敲著核桃，徐徐道：“因為你不是我的恩客，待到惡蛟的事情解決之后，你便會離開金陵回遠離塵世的玉虛宮，而我要在凡塵立足，需要逢迎的唯有凡塵中人而已。”

一開始楚槐對玲瓏的說法極是嗤之以鼻，以為她空有神力卻不過是貪戀紅塵富貴罷了，可隨著兩人相處的時間越長，他才發現事情并非他所想的那般。

玲瓏雖在瓊花樓中掛牌價極高，時常有勛貴公子為博她一笑一擲千金，但她素日里卻極少給自己置辦過什么東西，反而每隔一段時間都要買一大批物資去貧民窟幫助那些無力求生的老人和孩子，甚至一有空閑還會親自去教導那里的孩子讀書識字。

樓里的丫鬟一臉驕傲地說，當今朝廷有好些位高權重的寒門官員曾經都受過玲瓏的教導饋贈，玲瓏姑娘是他們的啟蒙先生。

除了捉妖歷練，楚槐甚少出過玉虛宮，對人情世故他知曉甚少，卻也明白知恩圖報四字，他不解道：“照你這樣說，既然玲瓏姑娘對他們有恩，那這些年可有官員前來報恩？”

聽聞此言，原本還眉飛色舞的丫鬟慢慢斂了神色，悵然道：“入朝為官者大多都會愛惜自己的羽翼，就算記得舊日恩情，也會因姑娘是青樓女子的身份對姑娘避而遠之。”

可就算明知不會有任何回報，玲瓏卻依舊日復一日地堅持著幫助他人。

知曉這件事情之后，楚槐便跟著玲瓏去過好幾次貧民窟，他看著她挨家挨戶給他們送吃食衣物，看著她替患病的百姓看病治傷，看著她手執書冊教那些雙眼寫滿渴望的孩子搖頭晃腦地念：“人之初，性本善……”

那時候的玲瓏洗盡鉛華，臉上脂粉未施，穿著樸素的布衣，可在楚槐看來，素衣少女為老人孩子微笑忙碌的模樣，卻是再美好不過的風景。

或許其他的傳言有誤，但玲瓏的善良卻毋庸置疑。

【四】

楚槐漸漸不再那樣恐懼與凡塵女子接觸，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他便習慣在她出門的時候主動陪著她去采買衣食，再一一送到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們手中，習慣在她教導那些孩子的時候幫她檢查孩子們交上來的功課，甚至習慣了……在結束的時候，陪在她身旁，與她并肩而行，涼時擋風，雨時撐傘。

偶爾他也會問她為何明明可以依靠自己的實力離開青樓，為何還要任憑自己泥足深陷。

起初玲瓏一直含笑不答，可當她發現楚槐看她的眼神越來越熾熱之后，她沉默良久，終是決定將一切告知于他。

“我原是天界的水仙花神，因弒神之罪才被罰于此，永世為妓不得救贖……”

若是其他喜好顛倒紅塵的男子，玲瓏并不介意與其虛與委蛇，但通過這段時間的相處，玲瓏很欣賞楚槐正義單純的性子，她已身處無邊地獄，斷不能將他也拖入其中。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修道之人可以選擇雙修道侶，那身為玉虛宮少主的楚槐也值得一個清白干凈的好姑娘相陪，他的未來那樣長，可她如今的凡人之軀很快便會變老死去。

如果可以，玲瓏是真心希望待到蛟龍一事解決之后，他便了無牽掛地回玉虛宮繼續修煉，最終與她這段插曲相忘于紅塵。

然而讓玲瓏沒想到的是，當她說完這一切之后，她身旁長身玉立的少年卻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想要對她避而遠之，反而松了口氣，喜笑顏開道：“這么說你之所以一直留在這里并不是像折子戲里說的那般在等待什么人，才一直不愿離去，而你心儀之人如今也早已反目成仇？這樣說來我未娶你未嫁，我還有機會陪你療傷，陪你想辦法擺脫天罰，對吧？”

“……”

玲瓏張了張嘴，正準備與他說情之一字于修道的危害性，誰知便有煞氣撲面而來。

“楚槐，玲瓏，看你們這次往哪兒逃！”

玲瓏拽著楚槐的胳膊堪堪躲過，便瞧見四周已被布下結界封印不說，先前說話的惡蛟身后竟還立著數十個道行高深的妖怪。

惡蛟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們，眼中貪婪密布，神色志在必得：“一個有神力的凡人，一個單靈根的修道天才，只要吃了你們何愁飛升不成！”

彼時楚槐的傷勢尚未痊愈，玲瓏如今的實力也早不復當初，妖怪們的斗法肆無忌憚，可他們卻還要顧及不能傷害到普通的百姓，雙方一經交手局面便對他們很是不利。

在歷經了這樣多的輪回之后，死亡對于玲瓏而言早已成了習慣，可楚槐不同，他還是個未到及冠之年的少年，就算不能飛升，以他如今的修為來看，壽命起碼也有千余載，他的人生才剛開始，絕不能在此地便凋零。她死了，總歸不過再過一次奈何橋，再接著重復一次青樓女子那無可奈何的人生罷了，而楚槐歷經了輪回，很可能便再無法達到如今的修為，身死，道亡。

是以在察覺情勢越發危急后，玲瓏便不顧天道的重罰，強行將修為提高到了以前在天界的那樣。

神之憤怒一擊，群妖皆被打回了原形。

而與此同時，凡人的軀殼終究難以承受突然的神力修為，玲瓏的雙眼嘴角也開始有鮮血沁出，看上去分外駭人。

幾乎是費盡了所有力氣，她才勉力支撐著自己沒有狼狽，她抬頭看著正撐劍向她走來的少年，淡聲道：“楚槐，如今惡蛟已除，你也可以回玉虛宮復命了。”

他掏出絹帕替她擦拭臉上的血跡，指尖微顫，聲音喑啞：“我走了，那你呢？”

她嘴角輕揚，滿不在乎地笑了笑：“不用擔心我，十八年后玉玲瓏又會重新殺回金陵城，秦淮河兩岸到時又會是我的天下。”

楚槐沒有答言，直到替她擦拭干凈所有的血跡，他抬眸看著她的眼，沉聲道：“跟我回玉虛宮吧，我讓師尊他們想辦法救你。沒有人不害怕死亡，也沒有姑娘愿意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當初的天罰本就不公，在我看來你根本就沒有受罰的必要。以前我覺得一個人修道成仙并沒有多難熬，但與你在一起的這段日子，才真正讓我明白，哪怕當真站到了上界頂端，沒人攜手陪伴的長生，也不過如此罷了。”

知曉玲瓏此時正是最虛弱的時候，楚槐便小心翼翼地將她背了起來。

少年步伐沉穩，帶上她便向玉虛宮出發，沒有任何遲疑。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感覺到他的心跳，他的珍重。

他說：“玲瓏，活下去吧，我希望你活下去，我們一起好好活著。我會努力變強，不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我會帶著你慢慢尋找破解天罰的方法……”

這些年玲瓏聽到過許多動人的情話，有執子之手，共度白頭;亦有許卿一世不相負……她表面含笑應著，但內里卻一個字也不相信。

可如今楚槐僅這一句，便讓她淚如雨下。

她不后悔當年對天權動手，她習慣了在人世須臾幾十年便徹底死去，但并不代表她不害怕死亡，不代表她不想要堂堂正正地活著。

她歷經了那樣多的輪回，卻唯有眼前的少年，對她說，希望她能活著，和他一起活下去。

雖然理智上她拼命告訴自己，就應該趁此斬斷與他的聯系，可那樣觸手可及的溫暖相伴，她卻根本舍不得松開。

【五】

玉虛宮的長老大多都在天界擔任要職，很多人都對昔年明艷動人后來又因弒神被貶下凡的水仙花神有很深的印象，是以楚槐剛帶著玲瓏進入玉虛宮，諸位原本淡然的長老瞬間便神情俱變。

“徒兒，快將這個女子送回金陵。”楚槐的師尊想也未想，便想揮動拂塵將并肩而立的楚槐跟玲瓏分開，“她身上的天罰尚未結束，若有人強行將她帶離抑或是想要幫她改變宿命，那人必將受到天道的嚴懲。你出宮之時陽氣充足命數生機勃勃，如今你歸來時卻面白氣弱，命數生機已有明顯枯竭的前兆不說。他日你若飛升天界，被天權星君得知你與他的仇敵相交甚密，恐你日后難以在天界立足。”

“難怪了……”

玲瓏低聲呢喃，再抬首時，星眸已隱有淚光。

玉虛宮遠離塵世，從金陵出發若駕云前往也要半月時光，可楚槐前兩日帶她駕云，后面便以想帶她游山玩水為由，再不曾動用過靈力。她以為他是傷勢未愈，再加上她每日都要承受天罰的劇痛，倒也未曾反對像凡人那般雇車趕路。如今看來，游山玩水是假，他想要掩飾他的身體衰竭才是真。

可盡管如此，不管周身飽受了多少痛苦，少年也依舊堅持將她帶回了玉虛宮。

他擁著她避開了拂塵，雖面容蒼白如雪，可臉上的神色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師尊，我知道天罰會遷怒所有企圖改變的人，弟子此番回來懇請師尊出手相救，待玲瓏身子復原，我便馬上帶她離開這里，所有因果懲罰由我一人承擔。這些年師門對我恩重如山，弟子無以為報，僅有將這些年的積攢，悉數交與師門。”

乾坤塔、人參果、雪狻猊、千機劍……

楚槐掏空了他儲物戒指里面九死一生收集到的所有奇珍異寶，將其悉數交與師門，只為了替她求得一個醫治的機會。

許是沒有人料到昔年修道界最負盛名的天之驕子居然會為一個天罰纏身的青樓女子做到如此地步，整個大殿頓時便陷入了沉寂，良久，玲瓏才聽到有長老再度冷聲開口道：“楚槐，你要考慮清楚，你若執意與這個女子在一起，就勢必不再被玉虛宮所容。往后你將不再是玉虛宮高高在上的少主，你很可能會因為干預天罰受盡痛苦而亡，更有可能付出一切，最終都無法替她解除天罰。你這一世修仙資質奇佳，若死亡輪回，指不定便會成為平凡無奇的凡人，生生世世都再無問鼎天道的可能。”

長生，正果，是多少人夢寐以求之事。

然而楚槐想也未想，便單膝跪地，以分外決絕的聲音應道：“弟子，無悔。”

昔年與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夫君，僅因為不想被她師父連累，便不擇手段地與她斷絕了一切關系。

可這個與她相處不過短短數月的少年，卻愿意不惜一切地幫她。

胸口滿滿的都是從未有過的溫暖，這樣，便已經足夠了。

“楚槐，我……”

她拉了拉他的袖口，本準備對他說，她不值得他這樣做，可他卻先一步給她下了禁言咒，讓她余下的拒絕再無法說出口。

【六】

由于楚槐鐵了心要救她，再加上他無償交與師門的所有珍藏，玉虛宮最終還是答應了替玲瓏修補如今因為天罰已瀕臨崩潰的肉身。

治療的過程痛不欲生，好些時候玲瓏都想不顧一切地結束這些煎熬，可每當她有意圖傷害自己的時候，楚槐都會緊緊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玲瓏堅持下去，我在你身邊，我一直都在這里……”

待到她終于熬過了那些疼痛，重新恢復意識的時候，他卻因為晝夜不停地守護她，徹底力竭暈了過去。

因擔心幫助了玲瓏會連累到玉虛宮，翌日一早，楚槐的師尊便廢除了他的修為，將他們倆徹底從玉虛宮掃地出門。

玲瓏看著他如今越發蒼白的臉色，心疼得無以復加，可楚槐伸手揉了揉她的發：“在沒親眼看著你重歸神位之前，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倒下。”

天道不容任何人逆轉改變，是以此番當玲瓏的身體再度恢復生機后，楚槐的身體卻越發衰竭。借著晨曦的微光，玲瓏清楚地看見少年原本烏黑如墨的雙鬢竟不知何時已染上了蒼老的灰白。

“師尊說，若天罰無可更改，唯一的辦法便是做一個一模一樣的傀儡，讓它被天罰徹底摧毀，僅有這樣被罰之神才有再度歸位的可能。”

玲瓏是水仙花神，要想做與她一般無二的替身，最要緊的東西有四樣，替身骨、地龍肉、花妖血以及可以轉變命格博得一線生機的因緣果。

這四樣東西每一樣都格外難尋，替身骨在熔巖地獄的最中央，地龍肉在惡鬼遍地的白骨海底，因緣果長在蛇王窟的深處，最接近神祇的花妖血唯有花妖王可取。

自從她得知她現在每使用一次神力，天罰便會在他身上加重一分之后，玲瓏便再不敢隨意動用神力。

若是以往她得知有方法能逃過天罰，哪怕不惜一切代價，她也會去集齊那些東西逆天改命，生生世世的命運坎坷，當真已經讓她耗盡了心血。

可眼下她卻只是想盡快回到金陵城，就算往后還會永無休止地重復這樣的生活，也不希望眼睜睜地看著他為她衰竭而亡。

得知她的決定，楚槐卻搖頭笑道：“我就喜歡給你很多很多的好，這樣重到一定程度，你就不會隨便放棄自己了。更何況，如今我身體已經走向衰竭，與其茍延殘喘地活著，我更想要在有限的時間里替我喜歡的姑娘最后做一些事。”

玲瓏沉默良久，終是無法拒絕那樣溫柔而堅定的目光。

隨后三年，他們一起去熔巖地獄，并肩闖過白骨海底，深入蛇王窟摘得了因緣果，最終設計智取了花妖王之血。

第一年，他們在凡間行走，打尖住宿時，慈眉善目的老板誤以為他們是兄妹。

第二年，他們再度路過此地，老板的媳婦已經生了孩子，他的目光從眉目明顯衰老的楚槐身上掠過，最終落在玲瓏身上，含笑問她是否與家中長輩一道出門辦事，她的哥哥又去了何方。殊不知故人仍在眼前，卻早已面目全非。

第三年，當他們最后一次途經此處，老板不在，卻有不長眼的地痞看他們一垂暮老者一美貌少女便調笑以為他們是爺孫，玲瓏動手狠狠教訓了他們一頓，接著不顧四周詫異的目光，挽著楚槐的胳膊理所當然道：“這是我夫君，生生世世的夫君。”眾人駭然，皆以為她是瘋子，唯有楚槐彎著眉眼，開心得像個孩子。

在玲瓏煉制替身的那段時間，楚槐的外貌看上去已經和八九旬的老翁差不多了。他目光混濁，動作遲緩，甚至已經不大記得東西，時常還會將石頭花樹當作旁人。有時候就算玲瓏站到他面前，他也無法認出是她，只是反反復復地喃喃：“替身骨、地龍肉、花妖血、因緣果，我要去找這些東西，只要湊齊了這些，玲瓏便不用再受苦了。”

然而當玲瓏的替身徹底練好的那日，楚槐的目光卻難得清明，他看著那個與她一模一樣的替身人偶，微微笑了笑：“我的玲瓏果然是世間最好看的姑娘……”

那是他留在這世間最后的一句話。

【尾聲】

再度重返天界之后，玲瓏在第一時間飛奔到樂神宮，氣喘吁吁地對六音道：“六音，我知道你跟冥王交好，請你幫我查一個人，我想要知道他輪回的時間和地點。”

白衣勝雪的男子緩緩抬眸，如畫的眉目翩然傾城，他含笑問她：“可否告知他是何人？”

少女俏臉微紅，但語氣卻是說不出的驕傲與堅定：“他叫楚槐，是我最愛的人。”

她說：“六音你曾經對我說，總有那么一天，會有那樣一個人，為我披荊斬棘，許我亙古不變的感情。這樣的人，我終于尋到了。”

水仙代表著思念，團圓。

堅守，是最浪漫的求愛。

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

楚槐用他一生的光陰，讓玲瓏擺脫了宿命，讓她明白了何為真正的愛情。

如今也應該輪到她用余下的時光慢慢等到他的歸來。

六音微笑頷首，看著窗外大片開得正艷的鳳凰花，目光驟暖。

十二花神皆已歸位，師父，你……是否也該轉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