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娟
在一個地方窩久了,乍一出來,就覺得什么都新鮮,連空氣都不一樣了。
一路輾轉,漸行漸遠,新鮮很快變為陌生。到了南京,已近黃昏了,陌生的樓群,陌生的車流人海,陌生的縱橫交錯的高架橋,陌生的層層疊疊的千年老樹……都籠罩在金紅色的光暈中,淡漠無語。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一時覺得自己都是陌生的了。
我不是孤旅他鄉的游子,可以像“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般把旅愁品得這般意味無窮。才出來兩天,就被兒子純真的小模樣勾扯的失魂落魄的,只想盡快找到江蘇作協創辦的“散文作家讀書研討班”所在地,趕緊學完回去。這要命的戀家呀。
拖著沉重的行李,找到江蘇作協安排的賓館房間,一推門,一雙大而清澈的眼睛友好地望過來。這定是江蘇的一位學員了。我拘謹而禮貌地朝她笑笑:“我是寧夏的學員,請多關照?!?/p>
“不客氣,快洗把臉歇下吧。”她的笑容很純真,想必她還小呢。
把衣物書籍一一取出來擺放好,洗漱完靠在床頭歇息,該給家里打電話報個平安了。這時,她已撥通了家里的電話:“你就慣他吧,還喂純肉的呢,我的甜甜吃得啥哩?啥?剩飯!你太過分了!再這樣,我給爸爸打電話把甜甜領走,省得受你虐待!”
你的?我的?她是少數民族吧,有兩個孩子,她偏心一個,丈夫偏心一個??此龤夂艉舻?,臉都漲紅了,我就關切地問道:“怎么,你有兩個孩子呀?”
“不是啦,是兩個狗狗啦,我老公寵一個,我寵一個;她寵的那個是狼狗,我的這個是寵物狗狗。我的這個吃得才少哩,可乖哩。我老公他竟趁我外出給他的狼狗吃純肉的火腿,給我的那個吃他的剩飯!太過分了嘛!”
“哈哈哈哈!”這太有趣了!“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做什么工作?”一陣兒工夫,我無邊無際的好奇心被惹了起來,問個不休。
“我叫依依,自由撰稿人。”
“你頂多二十八吧?”我知道女孩子的年齡一般都是保密的,但還是忍不住追問。
“我七三年的,都三十七了?!卑?,這太不可思議了!
依依沮喪著,給我傾訴起來:“你不知道我家的小甜甜有多乖,平時在家我走哪它跟到哪。那天我給它穿了件新衣服,它一個勁兒地抬起小爪爪汪汪汪地感謝我。這下可好,我出來了,我老公竟趁機虐待它。我得趕快讓我爸把它領走。”
“你沒有孩子嗎?”我繼續追問。
“我女兒快十歲了。”
“你自己帶嗎?”
“我女兒和我家小甜甜老鬧別扭,見不得又離不開。這段時間我就把女兒送回父母家,過一陣子再帶回來?!?/p>
“那是小狗狗比女兒重要了?”
“也不是,兩個都重要。只是小狗狗一點點大,太戀我,女兒大了嘛?!?/p>
我無語。我是很怕小貓小狗的,亂咬亂抓,處處添亂。渾身的毛毛惹得到處都是。小動物畢竟是小動物,哪能親過自己的孩子呢?
接下來的幾天里,依依說的最多的仍是她家的狗,平日里她和老公為了寵各自的狗,怎樣地瞞著對方給各自的狗買好吃的,游玩好去處。
這天上午,來自南京大學的辭賦教授許結講“中國傳統文化的現代意義”時,提到古人和今人的情趣差別,說:“古人常寄情于山水,今人則多喜好于玩物。”接著,他描述著當下很多人養寵物的種種情狀,說前不久他與夫人在秦淮河邊散步,夫人的一位朋友抱著一只寵物狗,見了夫人就對狗狗說:“寶貝,快叫阿姨?!彼宦犣s緊躲開了,不然這位朋友一準得讓狗叫他姨父。講到這里,站在講臺前的許教授下意識地抱了胳膊向后躲著,仿佛那寵物狗就在眼前。
講臺下一片嘩然。嘿嘿,我偷偷壞笑著看同桌的依依。她居然一點兒也不難堪,心不在焉地偷吃零食呢。沒治了。
下課到房間,我說,依依,看吧,倡導博愛的徐教授也批評對寵物的過度寵愛嘍。你猜依依怎么說?“哼,它不通狗性啦!你不知道那小狗狗有多可愛,我有時回家晚了,它那個著急呀,趴在門上用小爪爪不停地摳門。我一進門,它撲到我懷里委屈得都要哭了!老公還從來沒這樣要緊我呢。”
“再有呢,它單純率真,見吃搶吃,見喝搶喝,想怎樣就怎樣,從不會‘裝;重情重義,你喂它幾次,它能記掛你一輩子,多時見了都搖尾巴呢。跟它在一起開心又有趣。不像跟人相處,這規矩那框框地累人,小心謹慎,斟酌再三,還免不了出差錯?!?/p>
我有些懂依依了,她從狗那里得到了她想要的溫暖和美好。在她心里,小狗狗或許比人更可靠。
依依三十七歲了,看上去完全是個小女孩模樣。清澈的大眼睛,明朗的笑,輕倩的身姿??粗屓烁吲d。我想這一定與她養小狗狗有關。與小狗狗在一起的時間久了,她有了和小狗狗一樣單純和美好的模樣。
依依的性情也是溫良而率真的,像小狗狗一樣,對于真心待她的人,就像小狗狗對她的主人一樣,你到哪,她就高高興興地隨你到哪;你說什么,她都當真地聽,當真地為你著想。而且它對生活總是那么滿足,寵她喜愛的狗狗,吃她喜愛的零食,穿她喜愛的衣服,寫她喜愛的文章。她是怡然的,步子很輕盈,笑得很真純。
讀書研討班的第一堂課,葉兆言老師給我們講了反“三俗”(庸俗、世俗、媚俗),太精彩了,我當時共鳴得無以復加,興奮得臉都脹紅了。下課一直在反省,覺得自己一直以來在無意識中基本做到了反“三俗”,頗有屈原的孤傲,魏晉名士的風骨,遂自得著。晚飯時,學員們圍坐在江蘇作協領導和教授們身邊,敬酒、交談,基本不動筷子,大家心照不宣地,為著給領導和教授們留個好印象。我也不甘落后,給領導教授畢恭畢敬、巧舌如簧地逐個敬酒,一口氣喝下去好幾兩。忙乎了一陣該吃點菜壓壓酒了。夾菜時,才發現自己盤里已有好些菜了,身旁的依依又夾了一塊魚放我的盤里。我浮躁的心瞬間平靜了??此?,只是盯著飯桌夾菜、吃菜,津津有味,心無旁騖。我慚愧了,不再作聲。在我們剛受了教育,與“三俗”對照,對抗,妥協時,依依卻一直在“三俗”之外。我不知道這是否也與她常年與小狗狗相處有關。
年月里窩在西北戈壁一隅,在整齊劃一的環境里循規蹈矩地生活,表情都模式化了。乍一走出來,我完全被這別樣的江蘇女子吸引住了。短短的幾天里,我沒有顧上讀她的文章,不曉得她的文字。但我想她的文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像小狗狗一樣真純、溫良和美好的品質。我羨慕她。
十天的讀書研討很快結束了。上了返程的車,石頭城親切的梧桐樹,親切的街道向車后移去,漸行漸遠。依依站立在薄霧中向我揮著手,我的心很快潮濕了。
依依這樣的江蘇女子,是她讓我對南京由陌生到熟悉,到留戀,再到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