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明慶
(湖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歷史主義詩學:中國古代文論研究中值得開拓的重要維度*
石明慶
(湖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中國史學特別發達,其精神也體現在古代文學理論與批評中。歷史主義詩學作為古代文論研究中的歷史之維,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對于歷史主義詩學研究來說,主要涉及兩個方面內容:前者集中于史學家文論的梳理、總結與升華。后者集中于一般文人與立足文學觀念的文學理論批評中歷史意識與史學精神的具體體現。
古代文論;歷史主義詩學;研究思路
眾所周知,中國是一個有著強烈歷史意識的國度,史學特別發達,其精神也體現在古代文學理論與批評中:其一,歷史修撰中的文辭技巧與美學原則本身是屬于文學范疇,也就是歷史的文學性問題。其二,史學著作中對文學的歷史發展有大量的論述,史家立足歷史文化意識的文論無疑是中國文學批評中值得重視的一個領域;其三,普通文人和文評家的文學理論研究與批評方法中滲透著濃厚的歷史意識與史學精神。三者共同構成了中國文論中的歷史主義詩學一維。
有學者將此問題概括為“歷史詩學”這一外來語。[1]認為“歷史詩學”涉及文學理論的基本問題,它研究“文學”與“歷史”之間的“關聯”“關系”。可以有兩種理解:第一種是“關于歷史的詩學”,即關于歷史的詩性問題的理論,它涉及歷史及“歷史修撰”在本質上的轉義性、文本性、創造性、虛構性、審美性以及意識形態性等。第二種是“關于詩學的歷史方法”,即以歷史為學科參照和原則方法的詩學。前者偏重于歷史,是以文學及其本質為參照而建構的史學理論。后者偏重于文學,是以史學及歷史原則方法為參照而構設的文學理論。歷史詩學在西方有悠久的傳統,“關于歷史的詩學”在中國傳統中探討得比較少,這主要在于中國史學的求真求實傳統占據主流,近年來雖有所涉及,主要還是由于國外新歷史主義思潮的引入所致。“關于詩學的歷史方法”,則源遠流長,其核心就是詩史問題的討論,以及知人論世、溯本探源方法在學術研究中的應用。
五四以后,針對倫理主義詩學在中國正統思想領域的強勢話語地位,借助于西方文化、審美理論與文學觀念的輸入,中國固有的文論體系開始解體,審美主義詩學成為主流話語。新時期以來,首先是在傳統中國作為異端和支流、處于邊緣化地位的莊禪,成為審美主義詩學的哲學基礎,從而受到廣泛的關注,當然也與西方后形而上學哲學的流行有關。爾后是有鑒于西化的過度,以及國人文化意識的蘇醒,在傳統國學熱的洪流中從儒學角度研究文學的成績也不小,中國倫理主義詩學又有復興的趨勢。然而,作為史學大國,歷史主義詩學在現代中國的文學理論研究中則總是處于比較邊緣的地位,這或許與現代的文史哲學科分立有關。今人論文,或許不必再三者平均用力,但在術業有專攻的同時,適當強調打通文史哲仍然是必要的。
目前,國內學術界對于歷史主義詩學的研討主要是集中于外國文學研究界和當代文學理論界,對于文學批評史的學科研究來說,以歷史詩學的視角加以審視,對于許多傳統的命題進行重新闡釋,也是完全可能的。這是因為,中國古代實際上存在三種詩學傳統,即審美主義詩學、倫理主義詩學和歷史主義詩學。文史哲各為靈魂,真善美各有側重。我們知道,中國古代知識人的主流是人文知識分子,他們終生探究的是書本、文獻意義上的知識及其書寫,而不是具體的物質實踐活動,在此意義上的“文”是廣義的,“Lirerature”是也。古代文論研究的對象就是如此的“文”,關心的是文字如何表達人世間的事、情、理,分別對應的就是現代意義上的歷史、文學與哲學(包括宗教哲理)。由此古代文論有三個領域:文學文本文論、歷史文本文論、哲學宗教文本文論。作為一個有著強烈歷史意識的國度,史學的過度發達和實錄精神雖使得“關于歷史的詩學”隱而不顯,但仔細分析,仍然能夠發現其存在。不僅史學著作中對文學的歷史發展有大量的論述,而且史家對歷史修撰中文辭的重視、春秋筆法等的探討也使得史學的詩性問題以一種曲折隱晦的方式存在。錢鐘書先生以“詩具史筆”與“史蘊詩心”來概括和闡明文與史的密切關系,充分說明歷史詩學在中國古代的存在。其中,史家文論不僅是中國文學批評中值得重視的一個領域,而且也是中國古代歷史詩學的一個重要和典型的存在。同時,歷史意識與史學精神也滲透到普通文人和文評家的文學理論研究與批評方法中。這些共同構成了中國文論中的歷史詩學一維。可見,歷史主義詩學作為古代文論研究中的歷史之維,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
實際上,五四以來,歷史主義詩學也有重要的存在,如陳寅恪、錢穆等使得這個傳統得以延續,但還沒有很好地發揚光大。文史通論是中國固有的學術傳統,史家關于文學、文章的觀點雖然在當今審美主義詩學占據主流的學術語境中處于邊緣化的狀態,但作為一種文化傳統和文學精神仍然會流淌在學者的思想中。在中國傳統文學觀念中,史家文學觀曾不時由潛流涌上江面,泛起幾朵浪花,對于文學思想的健康發展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比如唐初史家的合南北文學之長的觀點。史學中的創作態度、文字書寫的原則等許多深層次的問題也是詩學、文學同樣面對的事情。作為一個史學大國,史學家的文論、歷史主義詩學顯然是需要深入研究的領域。作為文史哲三者合一的古代學術,對于審美主義和倫理主義意義上的文論研究近幾年已經比較深入了,但史家關于文的觀點則相對被忽視。
近些年來,歷史主義詩學作為一股潛流也一直存在,并在一些問題上形成一些熱點,比如知人論世的原則,本事的探究,包括以詩證史、詩史互證、史筆、春秋筆法、文質論等,學術界對此都有一些涉及,如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方法論》[2]對“知人論世”批評方法的探討,張伯偉《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3]對“推源溯流”的研究,鄧小軍的詩史互證研究,各種批評史著作也對上述史家文論有或多或少的闡釋,這都說明歷史主義詩學是值得大力研究的領域。但尚缺乏一種更全面和更深入地探討。學術界對史家文論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初唐史家,劉知幾《史通》以及章學誠《文史通義》等,對史家文論在中國文學發展中的具體作用,如唐宋時期文的觀念的演變與道的價值的重新高揚使得文史哲三家之形而上的思考成為可能,雖已有羅立剛以《史統、道統、文統》[4]名書,概括唐宋時期文學觀念的變遷,但在文統的建立后,并沒有完全屏蔽哲學和史學對其的影響和滲透。這些問題的研究還很不夠,系統梳理史家文論的具體演變過程還有許多工作要做。
傳統上歷史與文學的關系主要集中在兩個問題:一是詩與史的問題,傳統文論中就有圍繞杜甫“詩史”的爭論,而在后現代史學的視野下,這個問題又有了現代意義;一是“春秋筆法”從史學、經學到文學的演變。關于“春秋筆法”的研究,李洲良的系列文章有一定理論深度;張金梅的博士論文《“春秋筆法”與中國文論》是比較集中的專題研究,但沒有引入歷史詩學的概念。詩史問題除了史與詩的關系外,其實也有一個筆法問題,也離不開儒家思想,可以說“詩史”是“春秋筆法”在詩歌領域的一個發展。發掘二者的聯系及其意義是一個新的思考。現在,史傳文學也成為研究的一個熱點,對于史傳文學與小說的關系學界研究較多,但對于史書與古文的關系,還值得再深入研究。
尤其需要說明的是,從歷史主義詩學的角度切入中國古代文論的研究才剛剛開始,這將為我們轉換視角,深入研究中國古代文論提供廣闊的研究空間。當前,學術界對近現代文學觀念的變遷給予了許多的關注,對于文學觀念從經學話語到美學話語的轉變研究較多,那么,是否也有一個從史學話語到文學話語的演變呢?
對于歷史主義詩學研究來說,主要涉及兩個方面的內容:(1)集中于史學家文論的梳理、總結與升華。主要涉及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歷代史家文論敘述:結合當時文學思潮闡明其時史家文論產生的背景、目的、指向以及意義。史家文論有幾個時期值得特別關注:一是文史未分的先秦,二是文史將要分別的漢末魏晉,三是唐初,四是清代。史家之文論又分兩者:修史者與論史者。有關修史者,在《文苑傳序》或《文學傳論》之類的作品中,很容易看出史家對文學的見解。史論家好似文學批評家,所以很容易看出他的論文見解,但這種見解大多是對于史籍文詞的批評意見,因此又只能看作史學家的文學觀。第二個層次是史家文論與其時代文學批評的關系及影響。如初唐史家合南北文學之長以創立唐代新文學、新文風的主張對初唐四杰、陳子昂等文學家復古以創新的文學觀點的影響,對文質半取的盛唐文學的繁榮所起的作用。(2)集中于一般文人與立足文學觀念的文學理論批評中歷史意識與史學精神的具體體現。為此,我們既要作現象的描述,如唐宋以來詩話、本事詩的興盛,象《唐詩紀事》《宋詩紀事》《唐才子傳》等書籍的出現顯然也是滲透著史學精神,更要從文學批評方法的角度來審視歷史主義詩學在中國文學研究中的表現,如傳統學術中年譜、編年、系年等及其現代意義。
由此,我們可以孔子《春秋》筆法,孟子知人論世,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班固史學精神,以及劉知幾、鄭樵、章學誠、章太炎、錢穆、陳寅恪等史學大家為節點展開,提煉出幾個核心問題研究,強調問題意識,而非泛泛陳述,這些都是應加以關注的重點,也是理論的創新點。
就一般文學研究中的歷史詩學精神來說,更有許多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如:(1)《詩經》研究中的歷史主義詩學原則。(2)春秋筆法與歷史文化批評。(3)“六經皆史”與歷史主義詩學。(4)歷史主義書寫原則與文學敘事:《史記》與《漢書》的爭論。(5)王充《論衡》論文的史學精神。(6)作為詩圣與詩史的杜甫及其詩歌:杜詩研究中的三種詩學原則。(7)司馬遷發憤著書說與歐陽修詩窮而后工:從史家著述到文學創作。(8)歷史主義精神與詠史詩的興盛。(9)陳寅恪的歷史詩學研究。;史互證的合法性與適度原則。(10)歷史詩學的敘事原則:“詩史”說的歷代爭論。(11)事與情:歷史詩學與審美詩學。(12)文道論與道器論:倫理詩學與歷史詩學。(13)錢鐘書“詩具史筆與史蘊詩心”說。(14)“知人論世”文學研究方法與史學原則。(15)后現代史學理論關于歷史的文學特性問題。凡此種種,皆須深思明辨。
我們認為,對此論題的研究,基本思路與步驟是:
第一,從史家文論資料選編入手,總結史家文論的發展脈絡,系統考察中國史學的獨立歷程及其對文學的影響。首先可從歷代正史中的《文苑傳》《儒林傳》《道學傳》,以及《藝文志》等查找資料。史書之《文苑傳》或《文學傳》,其序、論體現史家的文學觀點。如李百藥《北齊書》有《文苑傳序》,《晉書》有《文苑傳序》、《文苑傳論》,魏征等《隋書》有《文苑傳序》,姚思廉《梁書》《陳書》均有《文苑傳序》,令狐德棻《周書》雖然沒有《文苑傳》,但《王褒、庾信傳論》中頗多論文之語。從夏商周(西周)巫史時代到春秋戰國哲學的突破,從兩漢經學到魏晉南北朝文學,從隋唐(唐前期)史學到宋代道學,伴隨著中唐北宋儒學復興的是古文運動的展開,文學、史學、經學終于三足鼎立。章學誠提出六經皆史,古代一切學術皆史學,后來分立。古之文即史,六經亦史,皆實錄也。后來思想的發達而有諸子之哲學,情感的豐富而有漢賦等文學,皆自立于史學之外,遂有文史哲之分。《史通》是本于史學的觀點,以論史籍的文辭,體現的是史學家的文學觀。章學誠《文史通義》通論文史,其主要還是本于史學的立場論史籍的文辭,但對于文學家所謂古文,他也評論,并且以史家敘事古文為古文正宗。此處,以劉知幾、章學誠為切入點和紐帶,將章學誠的文論作為史家文論的一個總結。
第二,通過史家文論與倫理詩學,史家文論與審美文論的比較,來凸現歷史主義詩學的特點與精神實質。清代為中國古代學術綜合期,論文者亦兼及義理、考據,此在桐城文論最為明顯;論史學者亦求明道,并論文章理論,此以章學誠為典型。在章學誠生活的時代,桐城派文論的影響逐漸顯露,特別是桐城派的主要人物姚鼐以“義理、考據、辭章”三結合的古文理論作為號召,其欲合文史哲為一爐的思想正是清代學術綜合期的一個表現,這自然引起了欲合文史哲于一爐,以史學為本位,通論文史的史學家章學誠的注意,并對桐城派文論進行了批評。
第三,從歷代文學批評著作和文集中梳理材料,尤其是《詩話》《文話》《本事詩》等雜史雜傳筆記類著作中去總結問題,通過具體案例闡釋歷史主義詩學的具體研究方法與精神實質。在此基礎上加以升華,初步建構歷史主義詩學的基本理論體系。這是需要著力開拓、大膽探索的創新之處。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所說的歷史主義詩學更傾向于中國傳統史學意義上的史家文論以及史學精神對文學理論的影響,而不同于現代文學理論界的以“歷史詩學”的名義所進行的文學理論建構。當然它也不會步新歷史主義的后塵,將歷史理論變為文學話語,這是因為中國詩學與史學的固有本質和理論傾向決定的。我們的研究目的只在于豐富和填補以審美主義為主導的古代文論研究中的不足。同時,我們的研究也會與中國傳統倫理主義詩學會通,因為中國古代經史合一的學術傳統也要求我們尊重歷史的存在,而不去刻意凸現歷史主義詩學,以免喧賓奪主。因為,中國傳統史家的文本理論是反文學性的,但在實踐中又不能不講究史學文本的文學性,即可讀性與表現力(著名史學家白壽彝先生則肯定“歷史文學”這個概念,其所指的主要含義就是歷史著作);而文學家的文本闡釋中關于“歷史性”的觀點則是復雜的,這集中體現在對“詩史”說的評價上,而由于中國詩歌的抒情傳統,對于詩的史學意義多是從心史的角度來探討,這使得我們在研究文與史的關系時要慎之又慎。可見,我們對古代文論的歷史主義詩學觀照不是象新歷史主義那樣消除歷史意識,混淆史學與文學的本質區別,取消“詩學”與“歷史”的邊界,把歷史“詩學化”“話語化”,也不是掛失詩意,將文學歷史化。恰恰相反,我們的研究正是通過文史關系的探討,來更好地認識歷史與文學的本質。因此,如何將源于歐美和俄蘇學術界的歷史詩學理論與中國傳統的史學理論和文學理論、文學批評有機結合起來,是我們需要謹慎處理的問題,也是本論題的難點。
總之,仔細列出若干具體的需要深入思考和研究的問題,理清研究的思路與方法,闡明會通文史的學術意義,適當參考西方史學,尤其是后現代史學理論,以及文學派史學的觀點無疑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對近代以來學人的史學與文學研究方法的深入思考,尤其是對陳寅恪、梁啟超、章太炎、錢穆等學術大家的歷史詩學研究方法進行剖析,挖掘他們會通古今中外的學術方法論意義并加以借鑒,努力應用到本論題的研究中,是將中國傳統學術精神與現代學術理念的有機結合。
[1]張進.新歷史主義與歷史詩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
[2]劉明今. 方法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
[3]張伯偉.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M]. 北京:中華書局,2002.
[4]羅立剛.史統·道統·文統——論唐宋時期文學觀念的轉變[M]. 上海:東方出版社,2005.
[責任編輯 陳義報]
Historical Poetics: An Important Dimension in the Study of Literary Theory in Ancient China
SHI Mingq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uzhou University, Huzhou 313000,China)
the Chinese historiography is particularly well developed, and its spirit is embodied in the ancient literary theory and criticism. Historical poetics, as a historical dimension in the study of ancient literary theory, is of an important research value. The study of historical poetics mainly falls into two aspects: the former is focused on the theory of historians, the summary and sublimation, while the latter is concentrated on the concrete embodiment of the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and the spirit of history in the literary criticism of the literary theory based on the concept of literature.
ancient literary theory; historical poetics; research ideas
2016-09-15
石明慶,博士,教授,從事中國古代文論研究。
I207.25
A
1009-1734(2016)11-005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