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仙
(濟南大學文學院,山東濟南250022)
《民權素》視閾中的辛亥革命敘事*
王鳳仙
(濟南大學文學院,山東濟南250022)
《民權素》是民初大型文學雜志,其對辛亥革命的言說是一種重要的話語現象。《民權素》講述辛亥革命的敘事意圖主要有追憶與頌揚、失望與感傷、暴露與批判,其敘述背后蘊涵著革命、個體、人道主義等多種話語。《民權素》在言說辛亥革命的同時,也以自身的話語行為參與著民初社會思想文化的建構。
《民權素》;辛亥革命;革命敘事
《民權素》是民初大型文學雜志,1914年4月創辦于上海,1916年4月停刊,共出17集。《民權素》的前身為《民權報》,《民權報》為革命黨人中激進分子的言論陣地,因其激烈的反袁言論,為政府所迫,1914年1月不得不停刊。《民權報》停刊后,民權同人另辦文學雜志《民權素》。蔣箸超在出版序言中解釋《民權素》創刊的緣由:“革命而后,朝益忌野,民權運命截焉中斬,同人等冀有所表記,于是循文士之請,擇其優者陸續都為書,此民權素之所由出也。”道出了《民權素》與《民權報》的關聯,同時也透射出《民權素》所將葆有的政治情懷。《民權素》有名著、藝林、游記、詩話、說海等10個欄目,題材多樣,內容廣泛,而且作者陣容龐大,其“作家代表面很可能是當時文學雜志中最廣的”①。本文以《民權素》中的“辛亥革命”話語現象為研究起點,探討《民權素》講述辛亥革命的敘事立場與敘事意圖,同時也加深理解文學參與民初社會思想文化建構的過程。
《民權素》的編輯蔣箸超,原為《民權報》的副刊編輯,《民權報》的作者也仍是《民權素》作者群中的主力軍,編輯與作者的身份影響、制約著雜志的思想立場與傾向。徐枕亞在《民權素·序二》中說:“是區區無價值之文章,乃粒粒真民權之種子……馬死有骨,豹死有皮,民權死而有素焉。”可見,對《民權報》革命立場的承繼,是辦刊宗旨中的自覺追求。《民權素》中的“名著”、“藝林”等著名欄目高調刊登了大量追憶與頌揚辛亥革命志士的文本。柏文蔚的《追悼四烈士文》(第1集)深切悼念為革命犧牲的四位烈士:“我思四烈士,我歌四烈士,我泣四烈士,我將以范蠡之金鑄四烈士,我將以平原之絲繡四烈士,我將以鞺鞳鏗鏘之軍樂侑四烈士,我將以芬芳馥郁之花香薦四烈士,四烈士死而不死也。” 感情澎湃,激越動人。四烈士為趙伯先、熊成基、倪映典、吳樾。趙伯先為同盟會主要領導人之一,策劃、領導了廣州黃花崗起義,起義失敗后憂憤而死。熊成基為同盟會成員,1908年領導新軍安慶起義,起義失敗后在東北進行革命活動,后因叛徒告密被捕遇害。倪映典為同盟會成員,1909年與趙伯先等策劃廣州起義,因與警察局發生沖突,率軍提前起義,在清軍鎮壓中壯烈犧牲。吳樾為光復會成員,1905年在暗殺五大臣的行動中犧牲。岑樓的《送宋逐初南歸序》(第2集)贊揚了革命領袖宋教仁“功高而不自居,才高德著而不自炫”的高尚品格。蔣箸超文首附志曰:“斯文猶在,逐初不歸,讀篇末歸國數語,令人無限酸痛,哀哉!”表達了對宋教仁的哀思。另外還有,長詩《哭宋漁父》(第3集):“大千諸佛慈悲淚,先生慈悲更過之。為救眾生入地獄,眾生何以報洪慈。”《重游愉園哭宋漁父》(第14集):“斯人不見倏經年,舊地重過一泫然。仁義已成全大錯,帝王唯一是強權。”這些詩詞都是對革命領袖宋教仁的頌揚與悼念。吳忠黃的《吳壽卿公哀啟》(第1集)追念了吳壽卿烈士生前“光復祖國之深謀遠慮”的革命歷程。吳壽卿是辛亥革命的領導人之一,武昌起義后,積極聯絡活動,籌劃起義,1911年11月被袁世凱派人殺害。1912年黃興等人在上海為他開追悼會,孫中山特寫悼詞“荊山楚水,磅礴精英,代有偉人,振我漢聲。觥觥吳公,蓋世之杰,雄圖不展,捐軀殉國。”蔣箸超的詞作《追悼吳綬卿先生》(第1集),也表達了對烈士的深切緬懷:“嗟哉,公已死,馨香從此始,生前一片心,特告后君子,天下興若亡,匹夫舉有責。勉為大國民,毋自失資格。昔承公諄誨,今緬公馨欬。長城萬里寒,濁酒三升淚,至誠金石裂,浩氣宇宙存。”胡漢民的《吊黃花崗英雄》(第6集)歌頌了黃花崗烈士的英勇與崇高:“七十二英雄葬骨黃花崗,黃花開燦爛,英雄骨亦芳。七十二英雄黃花崗下笑,笑為同胞死,萬古有人吊。”另外,童斐的《陳烈士哀余錄序》(第2集)、陳干的《哭蔣衛平》(第15集)、顧三的《哭沈佑支》(第2集)等等,都是對革命烈士的追悼。悼念、歌頌革命烈士的文章在《民權素》中占了相當的比重,構成了其最強的一種敘述聲音。對革命烈士的頌揚,即是對辛亥革命的頌揚。
同時,悼文的作者也多為革命黨人。如《追悼四烈士文》的作者柏文蔚,早在加入同盟會之前,曾與趙聲等在南京組織強國會,密謀反清,曾與孫毓筠等謀炸兩江總督端方,武昌起義爆發后,策動第九鎮統制徐紹楨率部起義,占領南京,任第一軍軍長兼北伐聯軍總指揮,二次革命時宣布安徽獨立,任安徽討袁軍總司令。《重游愉園懷宗漁父》的作者夏思痛,先后籌劃并參加了湖北自立軍起義、云南個舊起義、1910年廣州新軍起義、1911年廣州黃花崗廣州起義、云南昆明重九光復起義等,并奔走于國內外,宣揚鼓動革命,被孫中山稱為“革命模范”。《吊黃花崗英雄》的作者胡漢民,1905年加入同盟會后,一直追隨孫中山,為孫中山主要助手之一。《哭蔣衛平》的作者陳干為東北辛亥革命準備期的重要領導人,一直為革命事業奔波,1912年被黃興任命為山東民軍統領。其他的革命派作家還有孫中山、章太炎、鄒容、于右任、戴季陶、胡瑛、藍天蔚、柏文蔚、姚雨平、高旭、蘇曼殊、徐枕亞、徐天嘯、葉楚傖等等,以及一些南社作家。除刊登他們追懷辛亥革命烈士的篇章外,《民權素》還大量刊登了他們直抒革命情懷的詩文。《別魯父老書》(第1集)中,作者胡瑛回憶了自己“追隨天下豪杰,停辛儜苦,蹈險投艱,以救我中夏,拯我同胞”的心理路程與革命歷程以及對共和前景的期望。胡瑛為興中會、同盟會會員,辛亥革命武昌起義的組織者之一,武昌臨時政府外交部長,南京臨時政府山東都督,與宋教仁、覃振并稱桃源三杰。藍天蔚的詩歌《夜歸北大營》(第1集):“無邊積雪溶遼水,午夜輕騎返大營。天地昏昏人近睡,風塵仆仆我孤行。明星約有兩三點,野犬頻來繼續聲,把劍入門情更遠,舉杯招飲未休兵。”《雪里行軍入夜》(第1集):“雨雪紛紛送夕陽,軍歌聲里馬蹄忙。寒風割耳征衣薄,明月當頭前路長。”在對行軍途中孤苦艱辛的書寫中,透射著堅定的革命理想。藍天蔚為東北辛亥革命的領導人,辛亥武昌起義后,與張紹曾、吳祿貞密謀響應,議定奉天獨立,后被舉為關東革命大都督。章太炎在《獄中贈鄒威丹》(第6集)中寫道:“頭如蓬葆猶遭購,足有旋輪未善馳,天為老夫留后勁,吾家小弟始能詩。” 章太炎與鄒容的聯詩《獄中與威丹聯句》(第13集)曰:“擊石何須博浪椎(鄒),群兒甘自作湘累(章)要離祠墓今何在? (鄒)愿借先生土一抔。(章)平生御寇御風志,(鄒)近死之心不復陽。(章)愿力能生千猛士,(鄒)補牢未必恨亡羊。(章)”表達了革命家堅定的革命決心與信心。《民權素》中,革命者的革命詩文與歌頌革命烈士的詩文共同構建著革命行為主體的光輝形象。
除了對辛亥革命的頌揚外,《民權素》對革命黨人作品的大量收錄刊登也是一種重要的敘事策略。據統計,《民權素》中刊登革命家章太炎的作品有14篇,東北辛亥革命領導者陳干的作品有16篇,孫中山的追隨者戴季陶的作品10篇,另外有孫中山的《太平天國戰史序》,鄒容的《題涂山》,天壽(日知會創辦人吳崑)的《東陲游記》等等,他們的作品分散在各個欄目中,盡管一些作品與辛亥革命沒有直接關系,但是“顯而易見刊登革命領袖的文章本身就是對革命的歌頌與回憶”。②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之后,革命呈星火燎原之勢迅速席卷全國,18個省紛紛宣布獨立,統治了二百多年的大清王朝終于覆滅,中國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新時代。然而,“共和”之后的黨爭與亂象很快使人們由興奮跌入失望。《民權素》除了高揚革命的敘事主題與敘事意圖外,同時也傳達著感傷與失望的敘述聲音。
長篇實事小說《花開花落》寫一對投身革命的青年男女辛亥前后的精神歷程。作者吳雙熱,連載在《民權素》的第5、6、7、9、10、12期。文本有兩個敘述層次,第一敘述層是辛亥之后“予”與頤孫的交往,第二敘述層是佩芬的身世經歷以及頤孫與佩芬的故事。第二敘述層是主敘述層,共12回。1-6回,即文本前半部分,敘述了女主人公佩芬的成長遭遇及其品德、才識與巾幗英氣。佩芬出身黔中富紳之家,父親擅理學,母親也為書香女子,佩芬自幼讀書上進,而且身上有種不尋常的英豪之氣,不從裹足習俗的束縛,喜歡戲扮木蘭從軍。因為母親過早離世,佩芬小小年紀便幫父親料理家事,且“進學之志終不衰”。后因奸人欺詐,傾家蕩產,慈父傷心病逝,佩芬帶著父親“撫弟嫁妹”的重托,投奔姑母。7-12回,即小說后半部分,敘述佩芬接觸革命、獻身革命的過程。第7回,佩芬在讀《漢書》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遠祖告誡子孫的文書,得知父親的曾祖父花杰曾為清廷高官,門庭榮耀,宦海浮沉后忽然回頭,召回在外做官的三個兒子,悔過自新:“若曹乎,亦知滿清入關篡奪明祚乎?亦知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之慘無人道乎?吾家原籍廣陵,十日之劫遠祖‘如錦’公身親受之。幸得余生,虎口竄避武陵,孑然一身,望故鄉而痛哭。蓋一行骨肉十九膏于虎吻,能無疾首痛心,視君如寇仇乎?茍繩以春秋復仇之義,不當與小朝廷共戴一天也。而吾曹乃釋然若忘,甚至仰起鼻息,戴其衣冠,食其俸祿,遠祖有知,當怒發沖冠矣。自今伊始,當與若曹共懺悔于祖宗在天之靈,勿許學馮婦下車、子張干祿,不妨世世生生以布衣終也。” 雖然佩芬讀后泣嘆布衣的身世之苦,但祖訓話語也拉開了佩芬日后獻身革命的家世背景。對于作“詔子孫之文”的花杰,超故事敘述者介入評論道:“此老非第明哲保身已也,唯謂之理想的革命家可也。”認為他是先行的革命者。之后,佩芬結識宣揚革命的高頤孫,當頤孫談及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時,她“聞之亦怦然心動,請為女革命家”。佩芬與頤孫志同道合、兩兩相悅,結為眷屬。武昌首義后,頤孫奔忙于鎮江與上海之間,創設共和白話演說會,闡揚共和真義,啟蒙民眾。佩芬撇下幼子,隨紅十字會身臨金陵戰場,出入槍林彈雨,鐵血染衣,飽嘗勞苦。然而金陵光復之后,佩芬因救死扶傷中的過度勞累,舊病加劇,被病魔奪去生命。死時幼子戀懷而啼,弱弟扶床而呼,丈夫頤孫臥病上海,不得歸來,其情其景極為凄涼。佩芬死后不久,兒子也隨母離去,只剩頤孫一孤家寡人吊影自傷,光復后的家國“更無可戀”,于是醉酒度日。再來看第一敘述層,雖然在整篇小說中第一敘述層所占的篇幅極少,但它擔當的功能卻不可忽視,它描繪了“年方壯而貌已衰”、“發雖未霜而頭半禿”的頤孫的精神面貌,介紹了頤孫在辛亥革命之后的當下境況,在時間與空間上拉開了辛亥年轟轟烈烈的光復起義與當下的距離,使讀者在閱讀這篇小說時不僅站在主敘述層的時空中,而且最終從一個拉開了較遠距離的第一敘述層時空中去理解整個作品,“讀者在由高層次敘事向低層次敘事閱讀時,為了理解而不時需要回憶(回到)高層次敘事;在閱讀結束時,為了全面理解小說也需要回憶高層次敘事。”③由此進入文本的深層涵義結構。二級敘事結構中,佩芬的“熱忱”與“物化”、頤孫的“轟烈”與“落魄”、佩芬與頤孫的“志同道合”與“生死離別”相互映照,不同時空中生命狀態與精神面貌的反差,指向革命理想與革命結果的反差。《花開花落》的兩級敘事構想,是通過個人命運的變化傳達對革命的失望與感傷。
短篇《秋痕菊夢》通過男女主人公的個人悲劇,寫革命理想的破滅。作者花奴,載《民權素》的第16期。女主人公華雅明的未婚夫封和為陸軍軍官,辛亥革命中身先士卒,身負重傷。華雅明理解支持未婚夫的革命事業,并加入紅十字會,為革命效力。南北議和之后,兩人結為連理,相親相愛。但好景不長,封和的軍中同事殷顯仁嫉妒二人的美好姻緣,暗中指使黨羽逼害封和,致封和早逝,留下雅明孑然一身,處境岌岌可危。與一般“壞人謀害好人”的故事不同的是,整篇小說籠罩在“黃花”的意象之中。小說開篇描繪“黃花”的篇幅占到整篇小說的四分之一之多,而且“黃花”始終伴隨著故事的發生與發展。“黃花”的寓意主要有兩層,一是喻示主人公的生命狀態與命運軌跡;一是喻示革命的態勢與前景。而且,在“黃花”的意象中,主人公的命運與革命的態勢相互糾結。如,封和扶病看景時,雅明感嘆:“儂猶記得辛亥年間,此花蓬蓬勃發,茂盛臻于極點,儂家自有此花以來未有若斯之盛者。而是年遂與阿郎結褵,不可謂非喜兆也。不料年復一年,此花竟有枯無榮。到得今日,已奄奄無力,非復舊觀矣。撫今追昔,能無黯然?”辛亥義旗高舉之日,黃花盛極,封和與雅明投身偉業,生命絢爛無比。辛亥之后,革命隊伍中的投機分子當道,黃花枯萎,封和的生命也奄然而逝。在人物命運與革命態勢的相互糾結之中,對主人公命運書寫的同時,也是對革命的感傷與憑吊,這個“壞人謀害好人”的故事也超出了一般的道德層面,涵有對革命隊伍中正邪兩種力量的揭示以及對英雄落難的哀悼。《秋痕菊夢》標“悲情短篇”,是以個人的“情”為線索,在辛亥革命與生命信仰、辛亥革命與個人命運的關聯中,敘寫辛亥革命“花開花落”的境況與“菊夢”的破滅。
長篇小說《鴛鴦鐵血記》,標“哀情小說”,作者權予,連載在《民權素》的第13、15期,未完。因為未完,只寫了“可歌”、“可喜”、“可樂”的一面,未現故事的尾聲。但從超敘述層中,我們不難預見到故事“可泣”、“可怒”、“可悲”的結局。從主人公繼忠的加盟民國杭州政府、兩位賢妻“尚共和”的眼界及對繼忠參政的支持,可以看出這仍是一篇借寫個人之情,來感傷“革命”與“共和”的小說。開篇的右調《滿江紅》上闋曰:“兒女英雄,空剩此一抔黃土,曾想象玉壘浮云,月明今古。酒飲黃龍鵑血冷,江流白馬猿啼苦。只傷心遺憾失吞胡,凌風去。”下闋曰:“雍門淚,揮何處,神州恨,渾無據。問千秋忠骨,青山知否?精衛含冤填海石,云媧縱練煉天難補。好頭顱黑獄并埋冤,評誰訴?” 此詞中的傷感正是小說的整體基調。
《民權素》中感傷革命的詩詞也很多。如《九月有感》(第5集)、《浣溪沙》(第5集)、《太平引》(第5集)、《贈天仇》(第8集)、《秋風》(第9集)、《南歌子·時事》(第9集)、《行路難》(第10集)、《金陵述感》(第10集)、《念奴嬌·金陵游記》(第10集)、《如此江山·海上留別郭子雪懷》(第10集)、《遇馬浮》(第11集)、《述感》(第12集)、《滿江紅·金陵有感》(第12集)、《秋雨感懷》(第14集)等等。這些詩詞中布滿“愁苦”、“凄涼”、“惆悵”、“腸斷”、“凋落”、“秋風”、“秋雨”、“殘陽”、“淚”、“愁”、“夢”、“空”等傷心慘目的詞匯,如東蓀的《九月有感》:“四野蕭疏草已霜,行吟空負菊花觴。已苦大地無歸雁,向老中原唯夕陽。翻眼頻多今日淚,只愁不見古人狂。西風無限登樓意,六合煙云共渺茫。”憑吊革命,充滿無限的空茫與悲涼。
《民權素》或書寫共和真魂的“曇花一現”,或書寫革命之夢的破滅,其言說中的感傷與失望,是對辛亥革命的另一種體認。
1912年民國成立之后,孫中山辭去臨時大總統的職位,但共和制下的南北之爭卻愈演愈烈。1913年3月20日,宋教仁在上海滬寧車站遇刺,兩天后去世,袁世凱被認為是暗殺背后的策動者。4月26日,袁世凱北洋政府未經國會批準,向英、法、德、日、俄五國銀行團簽訂借款合約,被認為意在擴張北洋軍隊,5月初,國民黨員江西都督李烈鈞、廣東都督胡漢民、安徽都督柏文蔚通電反對貸款,不久被袁免職。7月12日,被免職的李烈鈞在孫中山指示下,從上海到江西成立討袁軍總司令部,正式宣布江西獨立,并發表討袁電告。7月15日,黃興抵達南京組織討袁,宣布江蘇獨立,二次革命拉開序幕。可是,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南昌、南京相繼被攻克,各地紛紛取消獨立,孫中山、黃興等被通緝,相繼逃亡日本,二次革命宣告失敗。創刊于1912年3月的《民權報》是反袁的言論陣地,曾發出武力討袁的號召,二次革命后迫于壓力停刊。《民權素》雖然承繼了《民權報》的立場,但該刊的“文學性”定位使其對政治批判的方式更為曲折與藝術,同時也更具精神深度與審美內涵。
許指嚴的小說《金陵半月記》,寫一個傭婦在南京二次革命中的親身經歷。署名蘇庵,連載在《民權素》的第13、14期。主敘述者是傭婦,因為傭婦親歷了二次革命的現場,講述自己的故事能給人以真實親歷的感受,超敘述者簡單概述了歷史上南京的戰禍以及南京二次革命的慘狀后,就把敘述的任務交給“傭婦”。“傭婦”把讀者帶到出事現場,讓讀者看到了她所看到的情景,聽到了她所聽到的聲音,同時也把讀者引入自己看待周圍世界的視角。傭婦沒有文化,她不懂什么“黨爭”、什么“二次革命”、什么“獨立”,不知何為“都督”、何為“革軍”、何為“官軍”,在主人房間里看到“革軍光復南京圖”時,猶如自身之外的另一世界,“既無經驗,又不識字,徒對畫神往而已。”然而,沒有關于辛亥革命的常識,沒有黨見立場,但她卻見識了革命過程中流彈橫飛街頭、婦女被辱、良民被殺的場面。戰亂中游兵的暴行,讓她想到地獄惡魔,“聞人講目蓮僧游地獄故事,其苦趣惡態,殆不過如此。”鄰家母女被奸污致死的慘狀與教堂避難婦女的“安全”比照,使她對一系列的革命充滿懷疑與憤怒:“何為光復?何為中華民國?何為共和?彼等爭權奪利,所苦者我輩婦女耳。且吾聞外國最重婦女,倘立外國君主,則婦女之名節可保,此等惡魔必不敢若是橫行。此時予不覺忿火中燒,念慮橫決,不知中國為何物,想見予面者必能辨予面之頓赤也。”從國家民族的視野看,傭婦是“無知無識”的,甚至是“反動”的。然而,她看問題的角度卻超越了時代政治的立場,指向了對個體生命的關懷,這種生命體驗之上的樸素感受,實際上是人道立場上對革命的拷問。在傭婦敘述的過程中,我們時刻都能感受到她的情感波瀾與心靈悲泣,正如超敘述者所言“竊謂較揚州十日、嘉定屠城僅寫虐殺之慘狀者,更為凄戾動人也。”作者安排主敘述者以第一人稱自述經過,除了真實可感外,還是一種特殊的觀察角度和價值判斷,傭婦對革命沒有先入之見,她對革命的感受與理解是在生存體驗中建立起來的,傭婦的話語背后是平民的聲音與權力。
傭婦是二次革命亂象中的一個“看者”,同時,作為作品中的人物又是“被看者”。讀者從傭婦的視野中跳出來,在敘述者敘事的縫隙中還可以看到二次革命的政治側影。那位被革命偉人引為心腹的大主公實際上是一個革命投機者,在都督府中作官,“勢頗顯赫”,可是當革軍陷入困境之時,不僅私吞財物,而且立即轉向投靠了官軍。而秉承共和、民主理念的楊婿,并不十分贊同二次革命,“顧其事艱險,夫君頗不愿相從”。二次革命在民間的反響也“反覆矛盾”,有人曰:“噫!叛亂也。吾輩不去,一旦大兵至,玉石俱焚矣。”有人曰:“革命文明盛事也,獨立共和先聲也。且人心歸向,討乎其所不得不討,何疑之有?”那些奸殺擄掠的“藍衣曳辮之兵”即是張勛部下的辮子兵。文本縫隙中透射出的這些信息呈現了革命隊伍的魚龍混雜、二次革命的爭議性與官兵的慘無人道。傭婦的敘述,從人道立場暴露了戰爭給民眾帶來的災難,其敘述間隙中的革命話語則暴露了辛亥之后“共和”面貌的真相。
哀情短篇《襟前血淚》,寫二次革命黨爭之中一位軍人死里逃生的經歷。作者碧痕,刊《民權素》的第9期。這是篇雙重第一人稱小說,第一個“予”參加了辛亥革命,共和告成之后解甲歸田,孤獨度日。一日舊友高君仲來訪,高前后精神形象的巨大反差,讓“予”驚愕。“予”到高家赴約,敘述者轉換成高,高成為第二個“予”講述了自己的故事。高當年在妻子的支持下,拋妻別母讀軍校、上戰場,二次革命期間他卸職歸故里,途中被誣為“謀亂者”,打入牢獄。牢獄里可謂九死一生,妻子在外設法營救,后來因通訊斷絕,高被謠傳槍決,妻子又見到高的絕筆,尋尸不得后,投江自殺。后來高出獄,妻子已死半月,從此高哀慟不絕。第一人稱的講述真實親切,高的險惡境遇與泣血靈魂可觸可感。就整部作品來講,第一個“予”是理解、同情第二個“予”的傾聽者,同時也為讀者認識高的境遇提供了更廣闊的背景,從而讓讀者更好地理解革命中的黨爭給無辜者帶來的慘苦命運。這部“黨禍中之痛史”通過壯心報國的高君仲的悲慘遭遇,對黨禍給百姓帶來的災難進行了暴露與批判。
另外一些小說,如《冢中婦》(第3集)、《嫠婦血》(第2集)、《貧賤夫妻》(第10集)、《慘紅顏》(第15集)等小說都從不同側面投射出戰禍給平民百姓帶來的苦難。還有一些詩作如劍鳴的《野獸行》(第3集)中:“彈煙炮雨棼冥冥,南朝金粉成焦土。封豨長蛇張爪牙,挨戶殺人渾如麻。道旁喁喁吞聲哭,十室九空徒悲嗟。可憐匝旬姿淫掠,任教屠伯肆威虐。老嫗出入無完裙,少婦含羞填溝壑……嗚呼,死者長已矣,獨憐生者禍無涯。”匪石的《感時》(第3集)中,“主權爭競龍蛇起,民意摧殘難鶩喧。半壁河山半烽火,可憐白日總黃昏。”等等,都是對當時戰亂中人間苦難的書寫。《民權素》中民間立場的革命敘事背后,蘊藏著人道主義的話語。
綜上,《民權素》對辛亥革命的敘述主要有三種敘事意圖:追憶與頌揚、失望與感傷、暴露與批判,其敘述背后蘊涵著革命、個體、人道主義等多種話語。同時,《民權素》作為民初大型雜志,在言說辛亥革命的同時,也以自身的話語行為參與著民初社會思想文化的建構。
注釋:
①袁進:《民初的過渡雜志<民權素>》,《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6期。
②宮巖《民初革命黨人的輿論宣傳研究—以<民權素>雜志為個案》,《大家》,2010年第6期。
③黃希云:《小說的敘述層次及其涵義功能》,《文藝理論研究》,1992年第1期。
(責任編輯:譚淑娟)
On Narration of The Revolution of 1911 in Min Quan Su
WANG Feng-xian
(Literature School, University of Jinan, Jinan Shandong 250022, China)
MinQuanSuwas an important literary magazine of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Its explication about The Revolution of 1911 was an important literary phenomenon. Its narrative intention mainly had recall and praise, disappointment and sadness, exposure and criticism with the revolution, individual and humanitarian behind. While speaking of The Revolution of 1911,MinQuanSuwas involved in the construction of ideology and culture in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by its own discourse and action as well.
MinQuanSu;The Revolution of 1911;revolution narration
1673-2103(2016)06-0028-05
2016-05-15
山東省社會科學規劃研究項目“民初小說中的辛亥革命敘事(1912-1917)”(13CWXJ03)
王鳳仙(1969-),女,山東陽谷人,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國近現代文學研究。
I10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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