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世龍
饑餓記憶與莫言的小說
夏世龍
饑餓是莫言童年時的生活體驗,是其小說敘事的重要主題。在小說里,饑餓記憶不僅表現為一種創傷體驗,它還變形為對食物的想象、欲望以及對食文化的反思。
莫言;饑餓記憶;小說
莫言生于1955年,成長于北方的一個普通鄉村。他出生后不久即是1960年前后的大饑餓。在童年的記憶里,饑餓折磨著他幼小的軀體,讓他過早地體味世間冷暖。“我們像小狗一樣在村子里、田野里轉來轉去,尋覓可以吃的東西。草根、樹皮、小甲蟲,都是我們的食物。”①莫言:《用耳朵閱讀》,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189頁。這種饑餓記憶一旦爆發,便成為強烈的情緒記憶融入作家的主體意識。余華說,我覺得一個人的記憶真的決定了他寫作的方向。②余華、王堯:《一個人的記憶決定了他的寫作方向》,《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4期。于是,當個人記憶有了書寫的機會,童年的饑餓記憶便隨之涌入莫言的小說世界,成為不可或缺的小說色調與背景。同時,饑餓記憶還會發生轉化、意義延伸,變形為對食物的想象、欲望等在小說里呈現。
饑餓是莫言對世界的最初感知,由此形成了他評價社會和認識人的基本價值立場。正是在饑餓的煎熬里,莫言的自我意識在覺醒。正是因為想過上一天三頓吃餃子的幸福生活,莫言開始了寫作的夢想。“長期的饑餓使我知道,食物對于人是多么的重要。什么光榮、事業、理想、愛情,都是吃飽肚子之后才有的事情。因為吃我曾經喪失過自尊,因為吃我曾經被人像狗一樣地凌辱,因為吃我才發奮走上了創作之路。”①莫言:《用耳朵閱讀》,第37頁。這種對饑餓銘刻在心的感觸,使得莫言筆下的饑餓敘事富有真實感和歷史感。
在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里,莫言塑造了一個沉默而叛逆的大腦袋黑孩形象。黑孩“自始至終都表現出相當嚴重的不安感,一種精神上的焦慮,對特定的事件、物品、人或環境都有一種莫名的畏懼。”②程德培:《被記憶纏繞的世界——莫言創作中的童年視角》,《上海文學》1986年第4期。這種不安和恐懼剝奪了黑孩說話的欲望和能力。言說功能的封閉使得黑孩的聽覺功能異常敏銳。“姑娘用兩個指頭拈起頭發,輕輕一彈,頭發落地時聲音很響,黑孩聽到了。”③莫言:《歡樂》,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25頁。黑孩對外界的刺激又是麻木的。“黑孩垂著頭走到鉆子前,一點一點彎下腰去,伸手把鉆子抓起來。他聽到手里‘嗞嗞啦啦’地響,像握著一只知了。鼻子里也嗅到炒豬肉的味道。鉆子沉重地掉在地上。”④莫言:《歡樂》,第23頁。黑孩無言語的世界是無聲的傾訴,又是對當時社會狀態的形象描摹。而他異乎尋常的行為是無言語的補充,是對殘酷的生存現實的介入。莫言說,饑餓和孤獨是我創作的財富。⑤莫言:《用耳朵閱讀》,第35頁。在小黑孩的身上,就深蘊饑餓和孤獨的陰影。在這陰影的籠罩之下,人性被逼進狹小的角落。黑孩的故事部分取自莫言的親身經歷。黑孩眼中的世界帶有莫言童年時的記憶。村后的河、河堤,河上的橋、滯洪閘,這些故鄉的景物在小說里鮮活呈現。在這熟悉的鄉村場景和模糊的時代背景里,黑孩身上體現出的人世艱難和饑餓陰影成為小說揮之不去的印記。《五個餑餑》寫出了饑餓年代里人性的脆弱。除夕之夜,供奉天地眾神的“五個餑餑”被偷,從而引發了母子與“財神”之間靈魂上的拷問。在饑餓的驅使下,金斗獲取了對生活的最初認知,同時也丟失了最寶貴的童心。失而復得的五個餑餑只是一種愿望的表達或悔過情緒,它無法遮蓋的是饑餓摧毀了人們僅有的理智。小說中每個人的良知也都經受了不同程度的煎熬。后來,在《夢境與雜種》里又出現了五個餑餑丟失的情節,柳樹根用自己的夢在陳草垛里找到了被黃鼠狼拖走的餑餑,為母親洗刷了不白之冤。
《黑沙灘》寫的是動亂年代軍民之間發生的故事。小說以更多的筆墨指向了農村的貧窮,描寫了黑沙灘老百姓的饑餓。“黑沙灘云滿天/黑沙灘的大兵好心酸/黑沙灘的孩子沒褲子穿/黑沙灘的姑娘往兵營里鉆……”部隊可以用巨大的工本,在沙灘上種出了麥子,收獲了千金難買的政治意義,但普通百姓怎么能做到呢?等待他們的只有饑餓。小說著力刻畫的人物是場長左來福,他說真話,同情饑餓的老百姓,給黑沙灘村饑腸轆轆的孩子們食物,幫助困難的母女。為避免眼看到手的糧食被雷雨天糟蹋掉,他讓鄉親們收割糧食,誰割了歸誰。讀完這部作品,會讓人想到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它們都寫出了人性被吞噬的饑餓年代,依然有人挺身而出,犧牲個人利益,為老百姓爭取救命糧。這是在饑餓面前的抗爭,是對殘酷現實的揭示,也是殘存的人性的體現。《糧食》是一篇讓人看了驚心動魄的小說。由于饑餓,“伊”不僅受著孩子的纏磨,還被婆婆無端質疑。為了帶點糧食回家糊口,“伊”只能忍受著王保管的侮辱。馬二嬸說出來心里話:“這年頭,人早就不是人了,沒有面子,也沒有羞恥,能明搶的明搶,不能明搶的暗偷,守著糧食,不能活活餓死!”⑥莫言:《與大師約會》,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108頁。在饑餓的逼迫下,“伊”在拉磨時囫圇吞食,回家后嘔吐出糧食給家人吃。同樣的情節在小說《夢境與雜種》里柳樹葉和《豐乳肥臀》里上官魯氏的身上也上演過。莫言說,這種偷糧食的方式在現實生活里確實存在。它是“我母親和我們村子里好幾個女人的親身經歷”①莫言:《用耳朵閱讀》,第31頁。。“因為頻繁的生育和饑餓,我母親那個年齡的女人幾乎都是疾病纏身,我很小的時候,夜晚行走在大街上,聽到家家戶戶的女人都在痛苦地呻吟。她們三十多歲時,基本上都喪失了生育的能力,四十多歲時,牙齒都脫落了,她們的腰幾乎找不到一個直的,大街上行走的女人,幾乎個個弓腰駝背,面如死灰。”②莫言:《用耳朵閱讀》,第31頁。類似的細節也出現在《蛙》中:那兩年,公社四十多個村莊,沒有一個嬰兒出生。原因嘛,自然是饑餓。因為饑餓,女人們沒了例假;因為饑餓,男人們成了太監。③莫言:《蛙》,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46頁。
《豐乳肥臀》也寫了1960年春天的饑餓。女人們餓得例假消失,乳房緊貼肋骨。男人們的睪丸喪失了收縮功能。炊事員張麻子以食物為釣餌,幾乎把女右派誘奸了一遍。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情節是張麻子以饅頭誘奸上官金童的七姐喬其莎。上官金童目睹了整個過程。“張麻子發瘋一樣地沖撞著她的臀部,她的前身也不由地隨著抖動,但她吞咽饅頭的行為一直在最緊張地進行著。她的眼睛里盈著淚水,是被饅頭噎出的生理性淚水,不帶任何的情感色彩。……她抓起饅頭時,他一手攬著她的胯骨,一手按下她的肩,這時她的嘴吞食,她的身體其他部分無條件地服從他的擺布來換取嘴巴吞咽時的無干擾……”④莫言:《豐乳肥臀》,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437頁。借助小說敘事,可以看到饑餓折磨、消滅著人的肉體,袒露著人的本能,更殘酷的是它摧毀了人們賴以維持社會存在的基本道德底線。人們已經沒有了羞恥感,變得無情、麻木和瘋狂。人的肉體異化為麻木地尋找食物、吞咽食物的冷血機器。于是,饑餓敘事就有了深層的寓意,由之引出了社會權力和社會倫理方面的問題。《生死疲勞》以別出心裁的方式寫出饑餓年代的瘋狂和混亂。小說通過一頭殘疾的驢的視角給出了當時的饑民群像。“他們吃光了樹皮、草根后,便一群餓狼般地沖進了西門家的大院子。主人起初還手持棍棒護衛著我,但人們眼睛里那種可怕的碧綠的光芒嚇破了他的膽。”⑤莫言:《生死疲勞》,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94頁。最終,驢還是被饑民肢解吃掉了。小說如此安排巧處在于,它既結束了西門鬧托生為驢的時代,推動了生死輪回,同時,也以饑民分食有著西門鬧靈魂的驢,延伸出了吃人的意象。這無疑是小說敘事中的精彩之筆。莫言說:“饑餓的歲月使我體驗和洞察了人性的復雜和單純,使我認識到了人性的最低標準,使我看透了人的本質的某些方面,許多年后,當我拿起筆來寫作的時候,這些體驗,就成了我的寶貴資源,我的小說里之所以有那么多嚴酷的現實描寫和對人性的黑暗毫不留情的剖析,是與過去的生活經驗密不可分的。”⑥莫言:《用耳朵閱讀》,第193頁。確實如此,饑餓像一把利刃,無情剖開了生活的假面,給了人們去掉偽飾,正視人心陰暗的一面的機會。但是,人在極度饑餓中的行為畢竟是類似動物的本能,不能算作完整意義上的人。作為人類,我們應該反思自己因何被送上饑餓的解剖臺。
莫言稱自己更多地是素人作家,即依靠靈性、直覺、感性和生活寫作,不是靠理論、知識寫作。程德培有這樣的觀點:讀莫言的小說,我原以為會更多地看到一個成年人的世界,結果卻是看到一個植根于農村的童年記憶中的世界,一種兒童所獨有的看待世界的全新眼光。①程德培:《被記憶纏繞的世界——莫言創作中的童年視角》,《上海文學》1986年第4期。莫言大量描寫童年時期的饑餓記憶,便可作為證據之一。張閎認為,在莫言眼里,整個世界猶如一張巨大的餐桌。關于食物的經驗,即是關于世界的經驗。莫言通過與食物的接觸來與整個世界打交道,食物主題是莫言筆下的基本主題。②張閎:《感官的王國——莫言筆下的經驗形態及功能》,《當代作家評論》2000年第5期。對莫言來說,食物主題的出現便是源自童年的饑餓記憶。“因為我曾經很長時間處于饑餓狀態,對食物的關注,是饑餓者的自然反應。”③莫言:《莫言對話新錄》,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第283頁。而且,對饑餓的恐懼也能轉化為對食物的渴望,這種渴望又成為激發如何獲取食物的想象力。臺灣布農族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在一個村莊的地下,居住著一個嗅覺特別發達的部落。這群生活在地下的人不需要用嘴巴吃東西。當他們餓時,只需要把食物聞一聞就飽了。居住在這群人之上的布農族人,總會算好時間,趕到地下,把尚有余溫的食物拿走。布農族人與這群人之間有個約定,就是當布農族人快要走到地下時,要連續發出tu-pu-zu的聲音。后來,有一個好奇的人違反了約定,從此,地下人斷絕了與布農族的交往,布農族再也得不到這些精美的食物了。根據這個故事,莫言寫了小說《嗅味族》。小說寫長鼻人做了好吃的,只嗅不吃。而我和于進寶發現了這個秘密,吃到了美味,也和長鼻人成了朋友。小說特別之處在于以饑餓年代的社會生活作為故事發生的背景。“在饑餓的年代里,人們的嗅覺特別的靈敏,十里外有人家煮肉我們也能嗅到……”④莫言:《與大師約會》,第399頁。之所以如此,因為家里吃的是黑乎乎的野菜湯和發了霉的咸蘿卜條子。于是,食物極度匱乏的殘酷現實與長鼻人嗅美味、丟棄美味的地下世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也滿足了饑餓的兒童對美好食物的想象。《嗅味族》還寫出了饑餓年代家人之間的冷漠。“我”因為一夜沒有回家被爹打了一個耳光,“我的那些可惡的兄弟姐妹們見我受到懲罰不但不表示同情,反而幸災樂禍,他們得意地瞇著眼睛,臉上都帶著笑意,那四個年紀比我小的,可能怕我收拾他們,笑得還比較含蓄,那四個比我大的,絲毫也不掩飾他們的得意之心。他們甚至添油加醋地說一些讓母親更加憤怒的話,……‘最近有人把生產隊的小牛用鐵絲捆住嘴巴給弄死了,咱家可是有這種細鐵絲——’‘你就作死吧,’母親憂心忡忡地說,‘牛是生產隊的寶貝,害了生產隊里的牛,那就是反革命!’‘咱們干脆對外宣布,’我的那個二哥說,‘與他斷絕關系,免得牽連到我們。’”⑤莫言:《與大師約會》,第398頁。當家人以為我吃了生產隊的小牛,“我的那些兄弟姐妹們有用腳踹我的,有用巴掌扇我的,有用指甲掐我的,有用唾沫啐我的……總而言之是轉眼間我就成了他們的公敵。他們把我打得遍體鱗傷,然后就懶洋洋地散開了。”⑥莫言:《與大師約會》,第401頁。導致家庭成員之間疏離的原因在于饑餓的逼迫和對食物的渴望。饑餓泯滅了人與人之間的親情,使人性向動物性靠近。而有著豐盛美餐的長鼻人,他們待人友善,更接近文明人的標準。《鐵孩》是一個奇特的兒童故事。大煉鋼鐵那年,大人們去修鐵路,狗剩和伙伴們被圈在“幼兒園”里,他們每天的食物是三大盆野菜粥,把肚子喝得像小皮鼓一樣,封閉而無聊的環境折磨著狗剩。后來,狗剩遇到了鐵孩子,他教會了狗剩吃鐵,再也不用喝菜湯了。這是一部通過兒童視角感知時代、提出質疑的作品。從兒童的眼里,我們看到了當時社會生活中荒誕的一面。這不禁讓人想到莫言小時候“吃煤”的故事。1961年春天,村里小學拉來了一車亮晶晶的煤塊。一個聰明的孩子拿起一塊煤,咯嘣咯嘣地吃起來。于是,小學生、村子里的大人也都撲上來吃,他們為發現了一種可以食用的物品而歡欣鼓舞”。①莫言:《用耳朵閱讀》,第37頁。對于這個故事,我們沒有必要追究它是否真實,因為它發生在餓死人的時代,表達的是一種對食物極度渴望的心態。這種心態大概延續了兩年多的時間,之后,那種刻骨銘心的饑餓記憶也延伸為對吃的欲望的敘述。
小說《牛》源自生活中的真實事件。“現實生活中,《牛》的故事和小說中寫的一樣,發生在1970年5月1日。那一天,在莫言的故鄉,高密縣河崖人民公社所在地,公社食品站出售變質牛肉,導致304人中毒,1人死亡。除了在中毒人數上有出入(小說中是308人中毒)外,小說中的描寫幾乎是現實生活的翻版。”②管謨賢:《莫言筆下的牛》,莫言:《大哥說莫言》,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9頁。這是一部有著豐富歷史信息的作品,它借助一頭牛的故事,揭開了上世紀70年代北方農村生活的層層帷幕,暴露出鄉村生活的真實面目。小說中的人物羅漢與小黑孩(《透明的紅蘿卜》中的人物)相比,由沉默無語變為“炮孩子”。小說以小羅漢的視角敘述故事,在故事里,吃的欲望是推動小說發展的一條如影隨形的線索。例如,羅漢與杜大爺平時聊的是吃的東西,杜大爺的女婿們受人夸耀也是因為有的吃,吃得好;杜魯門(即杜玉民或杜大爺)為吃上牛蛋子與麻叔斗智是小說里的精彩一筆:麻叔讓杜魯門去遛牛,杜魯門想吃牛蛋子,便找借口聊起了如何炒牛蛋子。“他從老董同志面前拿起一根筷子,點點戳戳著盤子里的牛蛋子塊兒,說:‘你們只加了一點韭菜?’他又拿了一根筷子,兩根筷子成了雙,夾起一塊牛蛋子,放到鼻子下聞了聞,說:‘好東西,讓你們給糟蹋了,可惜啊可惜!這東西,如果能讓俺女婿來做做,那滋味肯定比現在強一百倍!’他把那塊牛蛋子放在鼻子下又狠狠地嗅嗅,說:‘臊,臊,可惜,真是可惜!’麻嬸說:‘杜大哥,您吃塊嘗嘗吧,也許吃到嘴里就不臊了。’麻叔罵麻嬸道:‘這樣的臟東西,你也好意思讓杜大哥嘗?杜大哥家大魚大肉都放臭了,還喜吃這!’杜大爺把那塊牛蛋子放到盤子里,將筷子摔到老董同志面前,……杜大爺罵罵咧咧地出來了。”③莫言:《師傅越來越幽默》,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31頁。趁此機會,小羅漢溜到灶間偷吃了一碗牛蛋子。小說借人物之口一再強調牛是社會主義的生產資料,是貧下中農的命根子。保管員因為用棍子打牛被告到公社革委會,硬被拉到學習班,還被打瘸了一條腿。盡管如此,牛的死亡結局還是在吃的欲望推動下的人為結果。“麻叔嘴角上似乎掛著一絲笑容,問我:‘你說雙脊要死?’”④莫言:《師傅越來越幽默》,第48頁。麻叔故意錯過了給牛治療的最佳時間。“麻叔惱怒地說:‘死了正好吃肉,……’”⑤莫言:《師傅越來越幽默》,第64頁。但是,麻叔也未能如愿,死牛被留在了公社。于是,村干部吃的欲望被公社干部吃的欲望取代。牛肉賣給了公社的各級領導和機關的各位職工,導致了中毒事件。
對莫言來說,童年時的饑餓記憶已成為一種無時不在的內在感覺。它不斷刺激著自己的創作,也關乎自己的日常行為。在《吃的恥辱》《吃相兇惡》《忘不了吃》三篇文章里,食的行為讓莫言處于一種左右為難的境遇。究其原因,饑餓記憶是一種真實的存在,與之相應的是人的本能反應和對社會生活的洞察。莫言說,我從小就不乏說真話的勇氣,甚至可以說,說真話是我的天性。①莫言:《用耳朵閱讀》,第195頁。這種天性應該與莫言童年時的饑餓記憶密切相關。然而,當“吃”超出生物性需要成為一種觀賞對象時,它便作為社會文化而存在。對食文化的思考便超出物質層面的意義而具有文化反思的意味。
《野騾子》借北方鄉村生活場景講述普通農民的家庭故事。小說將敘事建立在一個鄉村少年對食物的強烈渴望和吃的欲望上。在羅小通的內心,對吃的追求與否才是評判人的標準,傳統的鄉村道德觀念、價值觀念在他那里遭到了抵制。這種偏離主流敘事的寫作態度以及充斥小說的鄉村粗鄙語言充分表現了莫言創作中的叛逆性。如果說羅小通對吃是本真追求的話,那么,村長老蘭帶領村民賣注水肉,母親楊玉珍賣加水的紙殼則是昧著良心發財。“我潑到紙殼上的是水,收獲的是鈔票。村子里的屠戶們往肉里注的是水,收獲的也是鈔票。”②莫言:《師傅越來越幽默》,第254頁。借助羅小通的眼睛,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混亂蕪雜、自私逐利的鄉村世界。楊玉珍說:“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你十歲了,連桶水都壓不出來,養你管什么用?你最大的本事就是吃吃吃,如果你能拿出吃的一半本事來干活,就是個披紅戴花的勞動模范……”③莫言:《師傅越來越幽默》,第253頁。將母親對羅小通的斥責放在小說背景之下來看,倒顯出少年羅小通是鄉村轉型期中一股逆動的力量。值得注意的是,羅小通對食物的幻想是產生在物質匱乏基礎之上的。當吃的基本愿望得到滿足以后,羅小通是否也會成為鄉村世界中昧心逐利的一員?《四十一炮》為羅小通的天才想象力的發揮提供了充分表演的舞臺。如果說《野騾子》呈現的是羅小通的美食幻想曲,是想象中的盛宴,那么,《四十一炮》則借助羅小通的形象將吃的欲望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四十一炮》里的羅小通憑著對肉的超乎尋常的感覺和感情而有著發達的想象力。在十二歲時,他當上了華昌肉類聯合加工廠洗肉車間主任,發明了活畜注水法。他參加吃肉比賽,發明肉食節,成為肉神。羅小通成為鄉村轉型發展的見證者和參與者,同時,他也是時代信息的輸出者。“五通神”“肉神”是具有象征意味的宗教神,代表的是生殖器崇拜、口腔文化。五通神廟意味著社會對世俗欲望的崇拜。在五通神廟的訴說又串聯起鄉村世界的欲望狂歡。小說在將這種狂歡化的癲狂推向極致時,又顯現出反諷和批判的力量。羅小通還有洞察社會、洞悉人心的一面。“‘羅小通,現在有八個梨子,要分給四個孩子,怎么個分法?’‘分什么?’我說,‘搶唄,現在可是‘原始積累’時期,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拳頭大的是爺爺!’”④莫言:《四十一炮》,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189頁。作為無所不知的訴說者,羅小通以屠宰專業村的鄉村世界為立足點展演了上世紀90年代農村改革中的各種社會怪象。在這個世界里,金錢和權力激烈沖擊著道德和倫理,人們的價值觀發生著前所未有的轉變。
莫言有感于一篇文章《我曾是個陪酒員》而寫了《酒國》。“原想遠避政治,只寫酒,寫這奇妙的液體與人類生活的關系。寫起來才知曉這是不可能的。當今社會,喝酒已變成斗爭,酒場變成了交易場,許多事情決定于觥籌交錯之時。由酒場深入進去,便可發現這社會的全部奧秘。”①莫言:《酒后絮語》,見莫言:《會唱歌的墻》,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52頁。《酒國》從當代社會最有代表性的交際方式——吃喝寫起,介入現實生活。吃喝不再僅僅是滿足口腹之欲,而成為社會群像的表演平臺。《酒國》由美食發展到吃人,是吃的異化,也是時代的寓言。畢光明指出,《酒國》里的墮落、沉淪與荒誕,都與意識形態有關,而這種意識形態的本質是虛假的話語與人的原始欲望的合謀,這是莫言對中國社會問題的獨特發現。②畢光明:《“酒國”故事及文本世界的互涉——莫言〈酒國〉重讀》,《文藝爭鳴》2013年第6期。劉再復認為,人性滅絕到如此程度,恐怕不是“現實”中的實有情節,但為了金錢而榨取童工的廉價勞力和造成孩子心靈方向的迷失倒確實是工業文明發展曾有的產物。③劉再復:《“現代化”刺激下的欲望瘋狂病——〈酒國〉、〈受活〉、〈兄弟〉三部小說的批判指向》,《當代作家評論》2011年第6期。與吃相似,酒可以使人迷狂,能將人從現實的、理性的生活引入幻覺的、非理性、非正常的精神狀態。在吃喝的牽引下,人們的欲望漫無止境。吃喝已經遠遠超出了物質層面的范疇吞噬著人們的良知和人性。這是對浪費奢侈、過度縱欲的社會病態現象的批判,也是一個清醒者對社會生活的理性認識和高度概括。
綜觀莫言的同類小說敘事,無論是寫食不果腹的饑餓狀態還是表現花天酒地的吃喝欲望都是非正常的社會存在,都有著讓人震撼的藝術效果。古斯塔夫·勒龐說,假如沒有文學作品保留下來,假如沒有音樂、繪畫一脈相承,假如沒有那些流傳千年的不朽作品,那么我們可能對過去的時代的真相一無所知。④\[法\]古斯塔夫·勒龐著:《烏合之眾》,戴光年譯,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第41頁。莫言的小說未必是如實記敘真實生活,當然,也絕不會是一種純粹想象的產物。它是個人記憶的回歸,是從個人視角對歷史多面性的還原。
夏世龍(1976-),男,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天津30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