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百姓”含義考釋
沈陽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210000)
百姓,從構詞上看,是一個偏正復合詞,“百”是修飾成分,言“多”,虛指;“姓”是詞義核心部分。“百姓”,本指百官,上古時期是貴族的通稱,戰國時降為平民的通稱。“百姓”一詞的詞義演變反映了歷史的更替和社會階級觀念的變化,因此,考釋“百姓”的含義可以挖掘其蘊含的深厚的文化積淀。
百姓起源文化演變
“姓”,在當今社會中,“姓氏”的含義最廣泛,而在先秦文獻中“姓”的含義與現在有著很大的區別。《說文解字·女部》:“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人,母感天而生子,故稱天子。因生以為姓。從女從生,生亦聲。《春秋》曰:‘天子因生以賜姓’。”
文獻之中常有單言“姓”,或“某姓”、“庶姓”、“別姓”或合言“子姓”等形式存在。例1:(魯叔孫穆子)即立,所宿庚宗之婦人獻以雉。問其姓,對曰:“余子長矣,能奉雉而從我類。”(《左傳·昭公四年》)
姓”、“子”二字對言,顯然“姓”字訓為“子”。故《釋文》云:“女生曰姓,姓謂子也。”姓字在此絕沒有今人所說“姓氏”之義,問其姓即問其子。
通過上例的分析,可以看到在先秦文獻中,“姓”、“子姓”等詞皆訓為“子”,即人所生的子孫。《漢語大字典》對“姓”字注釋的條目中把“姓”訓為子孫的通稱,并舉《廣雅·釋親》為例:“姓,子也。”王念孫疏證:“姓者,生也,子孫之通稱也。”
《說文通訓定聲》:“姓,假借為生,生,假借為姓。”這已經成為定論,因此我們可以通過訓“生”的方法確定“姓”的含義。例如:《漢書·衛青傳》:“有一鉗徒相曰:‘貴人也,官至封侯。’青笑曰:‘人奴之生,得無笞罵即是矣,安得封侯事乎?’”衛青之母為平陽公主家的妾奴,衛青即為人奴之子,這里恰如其義。
2.“姓”有“民”義
此外,先秦文獻中“姓”表示“民”之處有很多。
例如:(昭)王曰:“祀不可以已乎?”對曰:“祀所以昭孝,息民,撫國家,定百姓也。不可以已……是以古者,先王日祭月享時類歲祀,諸侯舍日,卿大夫舍月,士庶人舍時……百性夫婦擇其令辰……帥其子姓,從其時享……以申固其性。上所以教民虔也,下所以昭事上也。”(《楚語》下)
這段材料中,“子姓”釋義為“百姓夫婦之子嗣”是正確的,此處的“百姓”則應該指代“民”,“定百姓”即指“息民”,泛指自公以下至于庶人的邦國兆民。“百姓夫婦”中的“百姓”也指“人民”。因為從文獻大意可知,諸侯大夫之流,他們的祭祀日期有著舍月舍時的不同,他們各自有指定的祭祀日期,而普通百姓只是選擇一個吉日舉行祭祀大典而言,并無指定日期。
生活中,常聽人說,酒品如人品,茶品如人品,棋品如人品,當然還有粥品如人品。套用一句話說:“水至清則無魚,粥至清則無味,數杯清水數把米,半碗糊涂半碗仙,斯文慢火,羽扇經綸,煮沸著整個江湖。”
在眾多例證中,可以發現,“百姓”一詞常與“民”、“兆民”、“萬民”互舉或連言,例如:“商契能和五教,以保于百姓也……周棄能播殖百谷蔬,以衣食人民者也。”(《鄭語》)“天子曰兆民,諸侯日萬民”(《左傳·隱公元年》)。
“民”字含有一種被統治的意思,應是諸侯國君統治的民眾,前置修飾詞“兆”或“萬”及百姓的“百”,都是表示數量眾多的虛數,意義上并無多大差別。百姓、兆民、萬民,其意義相通,都是“眾多百姓”之義。
3.“姓”有“族”義
《國語·楚語下》中記載:“王公之子弟之質能言能聽徹其官者,而物賜之姓,以監其官,是為百姓。”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王公貴族子弟中那些品質優異并且能恪盡職守的,根據功勞職事賜給姓氏,讓他們監守自己的官職,這就叫做百姓。天子王公以各族人民分賜其弟子,使其負監輯責任,即所謂“賜姓”。
綜上所述,“姓”在上古時期就已有“子孫”、“人民”、“族屬”的含義,正因為“姓”意義本身的多樣性,使“百姓”一詞在歷史潮流中發生了演變。
1.“百姓”謂“百官貴族”
“百姓”一詞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至《尚書》。《尚書·堯典》:“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鄭玄作注曰:“百姓,謂百官族姓……百姓者,群臣之弟子是也。”[1]《尚書》中“百姓”這一詞條出現次數很多,例如:
①今予其敷心腹腎腸,歷告爾百姓:“于朕志,罔罪爾眾。爾無共怒,協比讒言予一人。”(《書·盤庚》)郭沫若云:“百姓在古金文中均作‘百生’,即同族之義。”[2]百姓,即百官族姓,這是盤庚遷都后對眾貴族群臣的誥詞。
②天惟純佑命,則商實百姓、王人,罔不秉德明恤。(《書·君奭》)清代江聲《尚書集注音疏》云:“百姓,異姓之臣;王人,王之族人,同姓之臣也。”這里百姓指商的異姓官員;王人,則指商的同姓官員。
在先秦時代,只有那些有土地的貴族階級才能有 “族姓”,他們因功被賜姓,并且劃分土地成為一個氏族。就是說,最早,百姓指有職有采邑的貴族。因此,確切地說,百姓是諸侯和大夫,而非一般官員。正如明代楊慎指出的:“古者民無姓,有姓者皆有土有爵者也。黃帝之子二十五人,得姓者十四而已,其后居諸侯之國土者,其民以諸侯之姓為姓;居大夫之采地者,以大夫之姓為姓。百姓蓋祿而有土,仕而有爵者。”[3]
進入奴隸社會,原始意義上的氏族崩潰了,社會以階級劃分,但氏族作為社會組織基本單位仍保留下來,并在社會生活中發揮重要作用,姓成為標志人的身份、地位的符號,因而姓無可避免地被打上階級的烙印。失去了姓,就失去了自由,淪為了奴隸。而那些真正擁有姓,能代表姓族并行使姓族政治權力的族長們則成為統治階級——奴隸主貴族的一部分,享有了貴族身份。由于他們擁有對族的支配權,真正享有姓,因此亦可稱為“百姓”。
在奴隸社會前期,“百姓”指做了官的達官貴族。
2.“百姓”謂“平民”
戰國時期,百姓出現了平民的含義。百姓,如何從百官貴族淪落為平民,這與戰國時社會巨變有關。上古時期農業社會土地是平均分配的,所謂井田制;到了戰國時期,諸侯混戰兼并,井田制已經遭到破壞,土地變為私有,秦國的商鞅變法重要內容就是變土地共有為私有。這時候,大量貴族因為失去土地淪為貧民。此外,由于禮儀崩潰,一些傳統宗法制度被打破,許多諸侯國為了保障自身的利益,開始禮賢下士,招攬人才,大量寒門子弟也能謀得一官半職。同時,隨著世卿世祿制度的崩潰,氏族貴族日趨瓦解,昔日的公子王孫不少已淪落為平民,傳統貴賤區分已無法維持。而且由于禮崩樂壞,原來在嚴格宗法制度下只有諸侯和卿大夫等貴族階層才可有的姓,一般庶民和奴隸也可以自立了,王室和官府無可奈何,于是,一些本來由于身份低賤而與姓無緣的廣大平民跨入了有姓者的行列。正如前文所講,“姓”本身具有“民”之意義,所以,這個時期的“百姓”一詞,其含義由春秋時代實指“百官有姓”之義,轉化為指代一般民眾,正如《孝經·天子章》邢疏所言:“百姓,謂天下之人,皆有族姓。言百,舉其多也。”
自從進入封建社會,“百姓”的含義與奴隸社會時期截然不同,“百姓”開始與皇家的“獨姓”相對立,成為與“皇帝”、“官吏”一樣的包含封建專制不平等色彩的詞語。在中國傳統觀念里,“官”是一個特權階層,他們的地位高高在上,相比之下,與官相對應的百姓地位則截然不同,他們仍是飽受奴役和欺凌的一個群體,可以說,封建時期的“百姓”被深深烙上了宗法等級制度的印章,專指社會底層的勞苦大眾。
3.“百姓”謂“公民”
隨著封建制度的分崩離析,社會等級觀念的差異逐漸縮小,“百姓”一詞的舊義——平民,與現代文明格格不入,但“百姓”一詞已經使用了上千年,有著深厚的文化積淀和人們長久以來約定俗成的使用習慣,“百姓”一詞完全被替代是不現實的,但是,它也被賦予了新的含義——《現代漢語詞典》:“百姓:名詞,軍人和官員以外的人。”雖然現在“百姓”仍然作為社會下層成員的指稱,但是隨著社會發展,生產力水平的提高,其窮苦的義項逐漸消失。
先秦時期,只有那些有土地有官爵者才有姓,遂以“百姓”作貴族的通稱。在商代指奴隸主階級,在周代則指封建領主階級。春秋后半期,宗族逐漸破壞,土地個人私有的地主階級代替土地嫡子世襲的領主階級興起,百姓逐漸失去貴族的意義,社會地位與庶民相似。戰國以后,“百姓”逐漸主要用做平民的通稱。
“百姓”語義的幾千年發展,從有爵有土的百官貴族,到轉指一般平民;從對政權的壟斷,到與政權的絕緣,這表現了中國社會歷史的變革與社會階層結構的不斷重組,具有極為濃厚的社會等級色彩,包含等級社會的意識形態,是社會等級差異在語言里的反映。
[1]王世舜.尚書譯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
[2]楊希枚.先秦文化史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
[3]楊慎.升庵全集.北京:商務印書館,1935:405-406.
(作者系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15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