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源
(文匯報,上海 200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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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林人物】
情感發生論
劉緒源
(文匯報,上海 200052)
別林斯基認為情感即“思想在有機體中所引起的肉體的感覺”,運用皮亞杰研究發生認識論時從嬰幼兒出發的發生學方法,可以看到兩歲后兒童的理性并未生成,但他們同樣有情感和審美。早期的情感,其實就是情緒+想象,想象使情緒記憶運動起來。當思想生成后,情感是:情緒+想象+思想,仍離不開記憶。審美中最核心的要素,也許就是情感和想象。
情緒;情感;想象;審美;發生學
一年多前,在上海的圖書館做講座,談“從嬰幼兒看審美發生”。臨結束前,一位老先生發問:“今天你談審美,一再說到情。上次也在這里,聽你談李澤厚哲學的‘情本體’。我總覺得有一點還不清楚——你能用最簡單的話解釋一下,究竟什么是‘情’嗎?”這問題提得太好了,我知道他指的是情感,但我當時答得并不好,只是把從情緒到情感的過渡和比較敘說了一番?;厝ズ?,這問題始終在心里纏繞。我發現,這其實是美學的關鍵問題,甚至還是廣義的人類學的關鍵問題,卻長期被忽略。本文是一個論綱,是這一年多的思考的小結,同時也應是下一步思考的開端。
關于情感的解釋,可以找出很多。有人是把包括情感在內的所有感性活動視為低于理性的精神存在的,“從感性到理性”的公式也含有一點這樣的意思。皮亞杰曾對這一公式大表不滿,但他主要是不認同感性會向理性自然上升,認為這里須有主體的既有圖式的作用,即人認識的發展只能是調動了自己的全部“智力”的結果,不然就成一種“神話”。[1]他是從認識的角度著眼的,從這一角度看,理性無疑高于感性。
但仍有人認為情感可以高于理性,尤其是從事美學并有很高的藝術天分的研究者。這里只舉兩位,一是當代中國的李澤厚先生,一是近代俄國的別林斯基。
李澤厚在《美學四講》一書的最后,發出了“情感本體萬歲,新感性萬歲,人類萬歲”的呼喚。什么是“新感性”呢?在這組呼喚之前,還有另外幾句:“于是,積淀常新,經驗常新,藝術常新,審美常新”。[2]也就是說,新感性是在原有的人類生活和理性的高度上的再積淀,再經由個體經驗和藝術、審美過程的新的創造。這種創造首先是感性的?!八鼘τ谪S富人的心靈,便不是智力結構(認識)或意志結構(道德)所能替代或等同,它卻可幫助這兩種心理結構的發展?!撬嬛煌诠ぞ呃硇裕膊煌诘赖聦嵺`理性的審美理性。這理性卻恰恰是感性的。正是它,構成了心理本體最深層的實在……”[3]李澤厚論著中的“本體”概念,也就是“最后的實在”。他的“情本體”即由此而來。他也因此多次強調:美學是他的第一哲學。
在具體解釋這種復雜的感性(即審美理性)時,李澤厚如此分析“理在情中”的要義:“它指的是滲透在感知、想象、情感諸因素并與它們融為一體的某種非確定性的認識。它往往如此朦朧多義,以至很難甚至不能用確定的一般概念語言去限定、規范或解釋?!@一點我在形象思維的文章中反復強調過。指出‘理之于詩,如水中鹽’,因而是‘有味無痕,性存體匿’,即強調審美中有理解、認識的功能、成分、作用,卻找不出它們的痕跡和實體?!@正是審美——藝術的妙處。”[4]
這樣的內含理性(認識)的審美情感,在人類感性中,也許是最復雜的,也是最高層次的。
別林斯基的一段話,與李澤厚的論述頗有相近處(李先生在構建自己的美學,尤其在早年的美學論爭中,曾自覺吸取別林斯基的理論遺產)。但這段話更直接地詮釋了情為何物:
什么是詩歌中的思想?要對這個問題給予滿意的回復,首先必須解答:什么是感情?按照這個詞的語源的意義說來,感情是我們的有機體、我們的肉體、我們的血液的一種屬性。感情和感性不同之處在于:后者是某種物質對象在有機體中所引起的肉體上的感覺;前者也是一種肉體上的感覺,不過它是被思想所引起的罷了?!茱@然,一部作品可能具有思想,但卻沒有感情;在這種情況下,這部作品里難道還有詩歌嗎?反之,也很顯然,一部有感情的作品卻不可能沒有思想。……思想消滅在感情里,感情又消滅在思想里;從這相互的消滅就產生了高度的藝術性。這是為什么呢!因為這個思想在詩人頭腦里產生出來之后,給了他的有機體以推動力,激動并且煽起他的熱血,在他的胸膛里波動起來。[5]
很清楚,他把感情定義為:由思想而非物質引起的肉體上的感覺。
這話的本意,是反對那種只有思想沒有感情的詩,反對在文學作品中簡單地以思想作評判卻不知道感情本身就包含了思想,真正好的文學中的思想已“消滅在感情中”了。這是對審美的強調,體現了十分高明的文藝思想,而他對感情的解釋,就更顯高明了。他強調感情“也是一種肉體上的感覺”,即審美或情感是包含肉身活動在內的。情感高于單純的身體活動或情緒波動,但并不與之脫離——這就與理性思考很不一樣。理性可以脫離情感單獨運行,但這時不可能產生詩;理性也可以“消滅在感情里”,這時的理性就不是單純的理性,它調動了肉身的激情,于是轉化為審美——這就是理性引發的精神升華了。
別林斯基的話里也說到了“感性”,這是指的什么呢?仔細辨析語義,他是把感性與感情分開的,二者都是“在有機體中肉體引起的感覺”,但“后者是被思想所引起的”,那前者就是尚未包含思想在內的肉體的感覺。二者都與肉身有關,都與人的動物性相聯系,但前者的動物性顯然多于后者。我以為,這前者指的就是“情緒”。情緒可以被物欲所喚起,也可以是一種外力的反彈,它沒有情感那么復雜和深刻。
別林斯基在這里所說的,也是高級的,或最高級的情感,與李澤厚所說的審美情感是一回事。
那么,是不是還有并不這么高級的情感呢?
是不是所有的情感都由思想喚起呢?
情感的初級狀態是怎樣的?
初級狀態的情感也能成為審美情感嗎?
看來,不能只滿足于對高級情感的描述,還應對情感作更細的分辯,而這正是我們的難題。
李澤厚曾慨嘆人類對于包括情感在內的審美四要素的了解太膚淺,因此深感美學研究之無以深化。晚年的他如此感言:“美學為什么不搞了?因為,生物科學不發展,美感是講不清楚的。美感是四個要素集團的綜合,知覺、想象、理解、情感,每一個都是集團,不是一個因素,非常復雜,所以才有藝術、文藝的多樣性。‘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各人的腦結構也不一樣,這是生物基礎,加上文化積淀,個體之間的差異非常之大,所以才各有所愛,追求各自的美?!盵6]又說:“我希望未來腦科學有突破性的進展,使人們更清楚了解人性和自己。”[7]——這是寄希望于生物科學,尤其是腦科學的發展,來解開情感和其他要素之謎,但科學發展是極其緩慢的,遠水難救近火。
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其他方法,可以使我們離答案更近一步呢?
我以為是有的,那就是皮亞杰曾成功使用過的“發生學”的方法。
皮亞杰在《發生認識論原理》的引言中,明確指出了這一研究的雙重意圖:“(1)建立一個可以提供經驗驗證的方法;(2)追溯認識本身的起源;傳統的認識論只顧到高級水平的認識,換言之,即只顧到認識的某些最后結果。因此,發生認識論的目的就在于研究各種認識的起源,從最低級形式的認識開始,并追蹤這種認識向以后各個水平的發展情況,一直追蹤到科學思維并包括科學思維?!盵8]
他最初是從對剛出生的女兒的逐日觀察入手的,連續研究了自己三個孩子的成長,從中了解了兒童期各階段的最重要的特征。后又進入瑞士發生認識論研究所,尋找并研究各種兒童樣本,經過幾十年努力,終于使發生認識論成為一門不同于哲學認識論的科學認識論。
在由世界一流心理學家集體編纂的權威的《兒童心理學手冊》(第六版)二卷二十二章,有一個小標題十分有趣:“為什么較小年齡兒童的思維比較大年齡兒童的思維容易研究”。這似乎是對皮亞杰成功的一個返顧。為什么呢?書中指出兩點:研究者渴望驗證后期發展模式的最前期的起源;年齡較大的兒童和青少年的認知太復雜,問題較多,認知獲得的范圍太寬泛,體現出巨大的可變性。[9]這里說的是對兒童認知的考查,同時也是對認知“最前期的起源”的考查。現在,我們不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對情感的發生作一番考查嗎?
有件事情很讓人奇怪:既然全世界有那么多兒童心理學和發展心理學的研究者,學前教育也是成熟的學科,為什么沒能從中生發出關于情感發生的研究呢?
答案仍在這部《兒童心理學手冊》中。在第一卷第七章,有《情緒與行為和發展的動態組織》一節,其中說到:
在心理學的歷史中,常常會在情緒和情感之間作一個區分。情緒指的是生物學驅動的反應,而情感則強調個體的體驗和意義(T.Brown.1994)。按照這些定義,現代的功能/結構分析處理的是情感而非情緒,但是最近由于研究者對于生物學因素的強調,人們普遍喜歡采用情緒這一術語。在這一現代含義中,情緒一詞是在一個廣泛的意義中被使用的,其中也包含情感的經典意義。我們會交叉使用情感和情緒這兩個術語……[10]
此中所引布朗先生對情感與情緒的區分,非常精確、經典;但最后還是將二詞“交叉使用”,只因“人們普遍喜歡采用情緒這一術語”,我以為這是很草率的態度。這是世界兒童心理學界對這一區分缺乏足夠重視的表現,這也阻礙了這一領域對情感研究的深入和多樣化。
文中所說“情緒指的是生物學驅動的反應”,與別林斯基所說感性即“某種物質對象在有機體中所引起的肉體上的感覺”,二者十分相近??梢妱e林斯基說的其實就是情緒。所以,現在的關鍵,是要觀察研究低年齡兒童在情緒階段向情感初生階段轉化時的特點,從中即可發現情感生成的規律,從而也就知道低級階段的情感究竟如何組成了。
情緒在很大程度上是天生的,是人體的物質性向心理性的延伸。上世紀早期行為主義心理學創始人華生認為,初生嬰兒只有三種情緒:愛、怒、怕。加拿大心理學家布里奇斯則認為,初生嬰兒只有一種籠統的、未分化的情緒,即彌散性的興奮或激動,顯得雜亂無章,要以后才分化出不同性質的情緒。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研究者采用了伊扎德的“最大可識別面部運動編碼系統”,發現“興趣、苦惱和厭惡在出生時已經出現,其他情緒在出生之后的幾個月表現出來”。那其他的情緒,指憤怒、驚訝、悲傷,大約在四個月左右出現;稍后還有恐懼和害羞;到兩歲左右則還會出現輕視、內疚。[11]可見兒童的幾種最基本的情緒是生來就有的,甚至在剛出生的兩三天里就能發現。所有的情緒都能對應一些基本的面部表情,而且這些表情終身如此,在世界各個文化圈內都一樣。對此,達爾文早就說過:人類的面部表情是天生的,不是后天習得的;這些表情全世界都是一致的;它們是從動物進化來的。他在《人類的由來》里作過細致的分析。[12]但與動物相比,恐懼與憤怒的表情同動物相當接近,而快樂與悲傷的表情,尤其是人類的笑容與哭泣,卻是動物所沒有的;而且,動物的表情多體現于肢體,人類更集中于面部,這就產生了大量屬人的特點,這是人類獨立進化的產物,其原因在于人有更強的社會性,人與人之間更為接近,人的交往更為細微、復雜、頻繁。同理,人類的情緒也要比動物豐富復雜得多。按“后成論”[13]的原理,嬰兒作為個體人類,在他身上越早出現的情緒,與動物界越接近,而“后成”的那些情緒就離動物漸遠,以至完全是人類自己的了。
為什么嬰兒早期的情緒我們不稱之為情感呢?因這里至少還有如下區別:
情緒是可以被外在刺激直接喚起的,是與人的身體、器官直接相關的,它是一種直接的感覺、感性,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其實還是動作,是外在動作的內心化;
情緒作為一種即時的反應,可以不具備具體的內容,或只有很簡單的內容(即使已是成熟的人,情緒作為其復雜情感的外化,所表達的內容仍是相對單一的);
所以歸根結底,情緒只是人的心態的一時的特征。它是相對簡單、直接、單一的,所以才會和面部固有的表情直接對應,也才會被分隔得那么明確、清晰(這對渾然一體的情感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情感則是具體而又復雜的,它也可以被直接喚起,可以由簡單的情緒進入,但情感一旦形成,就會按照自己的規律行動起來,發展起來,那就沒有什么力量能夠輕易控制它了。情感是在人的內心里扎根的;它有具體的對象,具體的發生、發展過程(亦即有很具體的內容)。比如愛,或恨,總是有非常具體的針對性,或是對人,或是對物,或是對環境,這種情感一旦生成,所包含的內容就非常復雜,難以把握,更無法作機械切割。如果說,情緒可以和一時的知覺對應,那么對一個成人來說,情感其實是和其固有的思想相對應的;它的發展過程是把人的所有因素——包括從身體到理性的因素——全都調動起來的。所以情感不可能像情緒那樣,只有單一的外形式,它必定有復雜的內容,這些內容相互交織,不斷發展,像河流一樣涌動——這種涌動是在內心里進行的,是內在的,它們不一定即刻流露于表情,所以情緒-表情所能表達的只可能是全部情感中的一些片斷。僅僅就你所看到表情判斷一個人的感情,有時無異于瞎子摸象。
一個嬰兒出生后,漸漸熟悉環境,也熟悉了與自己交往的親人,他的情緒表達就一點點變得復雜起來。一開始只是純被動的反應,怎樣的刺激會喚起怎樣的反應,很容易判斷。到10個月以后,他的短期記憶已在延長,他對刺激的反應就比以前多樣了。有時他會記起內心感興趣的刺激,自己笑起來,或行動起來,甚至開始主動逗別人了。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變化。
一般說來,兩歲以前的孩子主要還是在模仿大人,別人做什么,說什么,他也都努力地想辦到。到開始能說話和行動了,他也會有一點創造性,但仔細辨別,還是一種模仿。如筆者的小孫女“娃娃”,在20個月大的時候,已能按著音樂,模仿電視里的小朋友跳舞,跳得像模像樣。一天有客人來,我說:“寶寶跳舞!你一跳舞,爺爺腰就不疼了。”她正在玩玩具,不想跳,順口道:“爺爺跳舞,爺爺一跳舞,寶寶腰也不疼了?!彼龑儆陂_口較早、口齒伶俐的那種,但這話看似犀利,其實還是原句的搬用。
更復雜的變化在兩歲左右出現。皮亞杰將此前的兒童歸于“動作感應階段”,兩歲左右則進入“前運算階段”,到七歲后才進入“具體運算階段”——這就意味著理性思維開始形成,離成人思維也就不遠了。在進入“前運算階段”時,皮亞杰發現了自己女兒的一系列變化:其一是不同于先前的即時模仿的“延遲模仿”,孩子有時會模仿幾個小時或幾天前看到的好玩的情景,一個人樂此不疲;其二是“象征性游戲”,即看到貓從屋檐上經過,她會把手中的積木想象成貓,讓積木從箱子上爬過去,順便還學一聲貓叫。[14]此二者都是非同小可的,其一說明孩子內心的相對復雜的記憶已可主動調用,它們能隨時影響孩子的情緒;其二說明孩子創造性想象的開始,因積木和貓的距離是非常大的,但她已能進行自由類比,從中獲得愉悅。
皮亞杰是從認識發展角度作上述觀察的,我們則不妨借用這方法,從情感和審美發生角度作思考與觀察。我對“娃娃”的逐日觀察堅持了三年多,其間曾做過近四十場演講,多采用娃娃的材料,幾乎每次演講后都有年輕家長的非常具體的交流,從中又可補充和映證我的觀察。我發現,到兩歲前后,孩子的最大變化,就是想象-類比能力的生成。
娃娃的想象力產生較晚。皮亞杰的上述二例都是孩子一歲半左右的事,而娃娃要到兩歲一個月還差一天,即滿25個月的前夜,想象-類比的跡象才首次出現。她平時很喜歡搬地上的電子枰,老愛拉著人稱體重,她叫“稱分量”;這天晚上,講完圖畫書,她還要在床上跳跳舞,可跳了幾下就停住了,看著床上那本大大的圖畫書,眼睛發亮,忽然就跳過去,踩在書上,笑著說:“稱分量,稱分量!”——她把圖畫書想象成電子枰,二者都扁平見方,放置腳下……這是很有趣味的類比和創造。從這天開始,想象的大門打開了,她越來越喜歡東拉西扯,自由聯想,思路越來越活躍。同時,她也開始自己編故事,也會吹牛了,拿起玩具電話打給別人,弄得自己也真假難辨,不知是否真有她說的事了。其實,從這時起一直到六七歲,即皮亞杰說的整個“前運算階段”,是人的一生中非常特殊而重要的時期:此前是模仿階段,所追求的是與別人一樣,要學得像,要準確,要“對”;此后的學習階段,也要求“對”,如不對就要受到批評和懲罰;只有中間這想象的階段,可以海闊天空,允許自由聯象(大人多以此為好玩),可以信口亂編故事,可以惡作劇地在故事中和大人作對,或像彼得·潘那樣躲到遠離成人的秘密地方,在幻想中快樂翱翔……在人的一生中,也許只有這短短的四五年時間,可以允許“不對”,可以因“不對”而獲得樂趣。而人的想象力,他以后的創造力,他的審美能力,很大程度上就依賴于這短短幾年的訓練和培養——雖然事實上他們不過就是在放肆玩要。
與想象力同時產生的一個現象,就是孩子難帶了。學前教育界常有把兩歲孩子稱為“魔鬼階段”的,因孩子開始不聽話,時有主動的抗爭,還常有出乎意料的逆著大人意志來的行為。我的兒子兩歲半時居然悄悄把煤氣打開,然后倒背雙手,朝著你笑,幸好這怪異的笑引起大人的警覺,不然真要出大事了。我的一個同事的女兒剛滿兩歲,忽然喜歡起舉手打媽媽的臉了,打得很重,還屢教不改,一邊笑著附和說:“錯,錯!”幼教界公認這是孩子有自我意識了,開始試探他人的反應,首次因自己能調動他人而快樂。如從情緒和情感的角度觀察,那么,也可認為,他的想象力已能推動他的情緒,把記憶中的喜怒哀樂往前推移,他能預測出接下來的后續反應,為要應證,他就開始行動。他預感到那些好玩的結果,并不知道事態的嚴重,不然他也不敢試了。所以大人在這時迫使他知道哪些事絕對不能做,他其實還是能記住的——記住的不是道理,記道理是再大些的事,這時記住的還是所能引起的快樂和不快。
想象推動了情緒,情緒就不再是孤立、被動、即時、簡單的東西,它變得復雜起來。這時的孩子,就依靠各種情緒記憶與現實環境相交融,開始以此把握周遭世界與人事,作出判斷,并決定自己的行為。有的事情是快樂的,如果這么做,快樂會延伸,如把這件事和那個人結合在一起,快樂更會加倍,于是他就往這方面努力。所以這時的孩子變得難纏,他會纏住自己喜歡的人,要你做讓他快樂的事,讓你講圖畫書,講一遍再講一遍,有的書要講上百遍……
這種對于快樂的追求和記憶,不就是最初的情感嗎?
現在,我們也許可以嘗試著做些初步的結論——
最初級的情感是什么呢?它可能就是:情緒+想象。當然,這還離不開記憶,這時的孩子已超越了嬰兒期的短期記憶,已能記住以往累積的情緒,想象把這些情緒記憶推到未知地帶,讓其感受尚未到達的情景,并促成他的行為。而在后來驗證的行為實踐中,他又能加深或改變自己的情緒記憶。這種記憶中的、變化發展中的情緒,已大大不同于以前那孤立、被動、即時、簡單的情緒,所以,那已經轉化為情感了。
而這時的孩子,還沒有思想,沒有邏輯思維能力,理性還沒生成。他是靠這種情緒+想象,來把握世界,來處理自己和他人的關系。這也可以是很有效的把握,他的判斷往往是準確的。我們的先祖,一萬年前的原人,甚至一千多年前(軸心時代之前)的人類,主要也是靠這種方式把握世界的,這就是所謂“原始思維”。在理性生成之后,人類為自己的理性而驕傲,古希臘時期掌握了邏輯和幾何學的思想者,與現代的七歲以后的上了學的孩子一樣,都看不起這種“原始思維”及孩童的幼稚。然而,這種通過情感與想象把握事物的習慣和能力,現代的成熟的人仍在時時使用。我們不妨自省一下,雖然我們都有高級的思辨能力,但當我們回憶某人某事,判斷他人在我們看不到的場合會如何言行,或計劃自己去做某件事時,你的思考是不是伴隨著形象?你是作純抽象的比較或推論,還是作具體的想象?在大多數場合,大部分人還是愛順著自己思路緩緩想象的,只有遇到特別緊急或復雜的問題,需要快刀斬亂麻時,才會集中精力作抽象思考。這說明形象思維永遠有用,它不會因我們成長即棄之而去。
更重要的是,在審美活動中,形象思維將須臾不能脫離。雖然對于理性生成之后的審美主體來說,會像別林斯基所說的那樣由思想喚起情感,也會如李澤厚所說的總有非確定性的認識滲透于感知、想象、情感諸因素中。但在整個審美過程(我指的是能緊緊抓住你的那種最完美的過程)中,你不可能跳脫出來,作理性的、邏輯的思考,你只可能順著審美情感往前奔涌,自然而然,愉悅而自由。那種執著冷靜的思考、追問,是審美結束后,情感沉淀下來后的事。那是審美向理性的轉化,可能就是文藝評論一類的工作了。
如前所說,在思想、理性還沒生成之前,人已可以擁有情感了,雖然那或許是不夠完整的情感。那么,這時的孩子有沒有審美呢?當然有,孩子面對兒歌、圖像、歌舞、繪本和動畫時,他的投入和愉悅,是顯而易見的。當一個孩子想起自己愛看的圖畫書,到處翻找,終于找到后,盯著你給他講時,那不是一種審美渴望嗎?他聽了一篇又一遍,對他來說每一遍都是不一樣的,因為他的想象不斷在作新的補充,他的情感在故事中涌動。北京的一位編輯說,五歲大的女孩曾這樣抱怨:“媽媽你怎么越講越沒感情了?”“這么一遍遍講,感情早被你消磨光了。”孩子困惑地說:“可我每一遍,都是帶著感情在聽???”這話讓人深感震動。我家的娃娃在兩歲半時,因為喜歡一本《山貓服飾店》的圖畫書,有一次把書捧在手上,忽然唱起歌來:“山貓服飾店,山貓服飾店……”歌詞和音樂都顯單調,但她唱得充滿快樂,問她這是什么歌,她難為情地說:“我自己編歌呀?!彼吹竭^各種唱歌的場面,這時情不自禁也歌以詠之了。這應該也是一種初級的創造之樂吧?因這次受到鼓勵,以后她高興起來就常常自唱自舞,這時發現有人看她,會略一低頭笑道:“對不起呵,我又編歌了?!边@是否也算藝術創作呢?看來,在還沒有思想的時候,只要有情感+想象,低齡兒童同樣能投入審美。
那么,同理,在成熟的藝術審美中,也可以有未及或未經充分調動思想的審美情感的存在。有些特別簡單,或特別純凈的藝術,其中也許沒有多少認識、理解的要素,但它們依然成立。這時人們就如孩童般沉浸于藝術的快樂中,思想未能更多介入,就由想象鼓蕩起了他們審美的激情。
按皮亞杰的劃分,人的邏輯思維能力(可逆性和運算守恒)大約在七八歲時開始形成。[15]當理性生成后,情感的公式就變成:情緒+想象+思想。當然一切仍離不開記憶,這情緒和思想都必須是能留住在心中的。[16]
因情緒是和知覺對應的,所以,李澤厚先生所說的審美四要素:知覺、想象、理解、情感,差不多都在我們上文的分析中了。既然想象是激活并推動各要素的關鍵,而情感幾乎就是審美的整體,那么,這兩個要素在審美過程中的比重,是不是還應增加?
或者,能不能說:審美的最核心的要素,就是“情感”和“想象”?
以上涉及的是巨大的課題,本文只是些不自量力的探討。但我仍希望思考還能深入,更盼望前輩和方家的批評指教。
[1][16]皮亞杰.心理學與認識論(第四章)[M].北京:求實出版社,1988.
[2][3][4]李澤厚.美學四講[M].北京:三聯書店,1989.251.139.138.
[5]別林斯基.弗拉季米爾·別涅季克托夫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236-237.
[6][7]李澤厚,劉緒源.該中國哲學登場了?[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122.138.
[8]皮亞杰.發生認識論原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17.
[9][10][13]戴蒙.兒童心理學手冊·第二卷[M].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2009,下冊1081.上冊436—437.上冊248.
[11]劉金花.兒童發展心理學[M].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2013.
[12]達爾文.人類的由來[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14][15]皮亞杰,英海爾德.兒童心理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42-43.70.
2016-07-17
劉緒源(1951-),男,浙江寧波人,高級編輯,主要從事中國現代文學、兒童文學理論、中國思想史研究。
B842.6
A
1673-7725(2016)11-002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