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李 蕾著, 張春田,溫 靜 譯
(1.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 英國 倫敦;2.華東師范大學 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上海 20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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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機狀態中的“立國”:重論章士釗及《甲寅》
[英]李蕾1著, 張春田2,溫靜2譯
(1.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 英國 倫敦;2.華東師范大學 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上海 200062)
把章士釗的思想和實踐放回20世紀之交的中國,結合其生活史,方能清晰認知其創辦《甲寅》前后的歷史狀況及思想發展。章士釗在《甲寅》雜志中冷靜而嚴謹的論辯能力的背后是個人和政治的危機,正是這兩種危機推動了這份雜志的創辦。章士釗的回應所包含的遠遠不止其對時代即時性政治事件的思考。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中理解章士釗,有助于我們更加深刻地體認他對20世紀中國政治思想的獨特貢獻。
章士釗;《甲寅》;立國;危機
章士釗在《甲寅》雜志中展示的冷靜而嚴謹的論辯能力的背后,是個人和政治的危機,正是這兩種危機推動了這份雜志的創辦。1914年,在“二次革命”的余波中,章士釗及其家人逃亡東京,被迫開始了流亡之旅。這場失敗的革命由章士釗及他的同仁(包括孫中山在內)發動,為的是將袁世凱趕下臺。對于章氏本人及那些同情民主共和政府的同輩人來說,這僅僅只是他們最新遭遇的一次政治失敗罷了。本文就章士釗如何回應這些失敗進行理論探討,盡管這些回應所包含的遠遠不止其對時代即時性政治事件的思考。當時的中國正經歷著空前的劇變,為了把握章士釗在此時所遭遇的巨大困境,本文簡略概述章士釗創辦《甲寅》前后的歷史狀況及思想發展。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中理解章士釗,有助于讓我們更加深刻地體認他對20世紀中國政治思想的獨特貢獻,并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他是在何種危急狀態中建構其立國(founding)思想的。
1911年的“辛亥革命”終結了中國的王朝體系,而這只是這段轉折時期的一個事件而已。我們無法為這一時期指出一個明確的起點,就像很多歷史階段一樣。然而,很多歷史學家都認為,正是一系列分水嶺般的事件將中國的政治、社會、文化帶入20世紀的進程,中國在“甲午戰爭”中的失敗便是這樣一個重要事件。相當多的知識分子由此醒悟,在現代化之路上,中國已經遠遠落后于它曾嘲笑而今卻更加強大的鄰國日本。長久以來在中國精英分子的眼中,日本不過是“倭寇”所居的一種衍生文明。在“明治維新”期間,日本引進西方的軍事科技以及政治體系,妄圖獲得對亞洲諸多地區的殖民統治,其中包括作為清王朝領土的滿洲和臺灣。事實上,中國對西方的思想和制度的了解大部分都來源于日本。日本學者最早將西方政治理論的著作翻譯成亞洲國家的語言,并借助古漢語造詞將西方術語翻譯成日語,而后這些詞語又被重新輸入中國,這就是劉禾所謂的“雙程詞語”。*Lydia H Liu, Translingual Practice: Literature, National Culture, and Translated Modernity-China, 1900-1937. Stanford, 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39; 又見 Federico Masini, The Formation of the Modern Chinese Lexicon and Its Evolution toward a National Language: The Period from 1840 to 1898. Monograph Series no. 6. Berkeley: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 1993, 145-153。日本無疑既是啟蒙源頭,也是危機的源頭。20世紀40年代,英國的船堅炮利迫使清王朝重新開放通商口岸進行鴉片貿易。正是在這一時期,歐洲和美國開始對中國施加軍事壓力,而日本在亞洲日漸增長的控制,更使這一壓力變本加厲。
激進的維新派迫切想改變中國這種危險而落后的面貌。他們向清政府請愿,要求實行日本“明治維新”式的制度改革,于是1898年發生了在年輕的光緒皇帝(1875-1908)領導下的“百日維新”。晚期中華帝國早已開始下放政治權力,并且國家政權外的社會士紳開始主導地方事務的管理,維新變法加劇了這些既存的趨勢。這一時期最具盛名和影響力的改革之一便是在章士釗的家鄉湖南成立的“南學會”。它是由梁啟超、譚嗣同及其他激進改革者所創設的,用以教育當地士紳學習民主實踐和地方自治。不幸的是,皇帝的姨母慈禧太后,這位清政府實際上的強力統治者認為,變法威脅到了她的守舊勢力基礎,于是發動了一場政變。運動參與者譚嗣同被公開處決,運動的其他領導者康有為、梁啟超等則逃往日本。
然而這次失敗并不意味著中國的激進改革就此結束了。在世紀之交,那些迫切想增強中國抗擊外侮能力的改革者們逐漸認識到,僅僅靠照搬西方軍事技術,中國無法實現他們所期待的安全和穩定。這些改革者們堅信,要想平定國內軍事沖突,繁榮經濟,并且高效解決來自國際的安全威脅,中國從結構到遠景都需要更為徹底的變革,而非只是簡單的制度改革。1905年,出色的翻譯家和政治思想家嚴復在寫給《外交事務》(ForeignAffairs)雜志的一封公開信中,猛烈抨擊保守派的“中體西用”。這是清政府的改革者張之洞所提出的一種“兩分法”。他認為,中國并不需要通過關鍵的社會變革,熟練習得西方的科學和技術就夠了。對于嚴復、梁啟超等人來說,恰恰是“中體”本身需要根本的變革。如果中國想要與歐洲和日本這些強國競爭,以獲得未來的繁榮*參見嚴復《論教育書》。梁啟超對激進改革的提倡,可見其在1902-1904年連續發表的政論文《新民說》。,那么中國要學習的就不僅是西方的科技,還有民主的公民意識、市場化的企業精神(market entrepreneurship)以及科學的探索精神。當時的世界強國大英帝國便是這些中國的“現代化者”最為向往之地,而“明治維新”時期的工業化帶給日本的成功則為他們提供了通往現代之路的模范。
嚴復和梁啟超認為,清王朝如果實行君主立憲制便可與西方的政治理念相適應。然而,更多的革命者則堅持認為,只有暴力革命才可以推翻舊秩序。孫中山及“同盟會”——后來被改組成為國民黨——旨在推翻清王朝二百多年的統治及異族的滿人統治者,對中國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20世紀之初,這些革命者對清廷的軍火庫發動了一系列襲擊,希望廢除滿族統治,建立以漢民族為基礎的現代國家。這些襲擊加上清王朝持續的財政和軍事危機,最終導致清王朝在1911年滅亡,連同它一起滅亡的還有中國兩千年的王朝政治體系。孫中山被選舉為共和政府的臨時總統,但在1913年卻被曾與清王朝有密切關系的、前內閣總理大臣袁世凱取而代之。
在很多中國人看來,辛亥革命預示著一場全新的積極的變革。然而,袁世凱日益巧取豪奪,實行不明智的政策,再加上來自帝國主義的高壓——土地侵略、外債以及清王朝遺留下來的戰爭賠款,所有這些很快擊碎了他們對中國新秩序的期望。袁世凱試圖恢復帝制并稱帝,先解散地方議會,繼而解散國民議會。1916年袁世凱的突然死亡終止了他的這些企圖,但中國再一次陷入混亂,整個國家缺乏一個穩定的政治中心,這導致地方軍閥把中國各部分當成各自獨立控制的地盤。1926-1928年,國民黨領導的北伐戰爭也只是暫時地結束了部分區域的分裂局面。盡管當時的國民黨領袖蔣介石自詡為中國的領導人,并且控制了中部的農業省份,但在1930年代又出現了一個新的危機。在東北的日本殖民勢力很快南侵,這促使了“國共”的又一次合作。1945年日本侵略者被逐出中國,隨后“國共”內戰爆發。這場戰爭以1949年共產黨在大陸的勝利而告終,國民政府官員則逃往臺灣。
1895年、1898年以及1911年的事件加速了體現中國政治權威的帝制模式的解體。這個過程還混雜著西方的軍事侵略,以及以西方傳教士、旅行者、翻譯家為媒介的思想滲透。在這些壓力之下,在皇帝和文人精英已經喪失對政治領導權的控制情況下,知識分子開始嚴肅認真地發展新的政治想象。于是問題就變成,怎樣在一片沒有民主傳統的土地上,確立一種由人民自己領導自己的觀念。但是具體如何操作,他們卻意見分歧,莫衷一是。
他們所面臨的困境集中反映在民族主義觀念的探索之中,而且日益復雜化。知識精英們在追問一個擁有主權的政治共同體的本質是什么。1911年的事件被普遍認為是一場“反滿”革命,明顯持有這種觀點的是孫中山及其革命陣營。他們認定只有占人口大多數的漢族才是中華民族的正宗,而非自1644年便統治中國的滿族。然而,并非所有政黨都在族群(ethnic)范疇中理解民族主義,或者堅持將之敘述成一種正在進行、且尚未完成的非漢族群體的漢化過程。文化、族群、政治這幾種理解中華民族的思想觀念始終貫穿在民國的早期階段。因此,當知識分子、教育家以及普通民眾從不同角度建構他們的理想社會時,會持續不斷地發生各種各樣的沖突(這些沖突有時候帶有某種生產性)。[1]章士釗本人反對孫中山以種族為基礎的民族主義,他更認同其他同輩人的看法,這些人將民族視為“恰恰是在救亡圖存時國家所代表的民眾”。[2]對于章士釗來說,民族(nation)僅僅意味著這樣一種形式:國家者,乃自由人民為公益而結為一體,以享其所自有,而布公道于他人者也。這更接近于英文術語中的“政體”(polity)而非“民族”本身。*我在此引用了章士釗著作里一處腳注(《章士釗全集》卷3,上海文匯出版社,2000年,第105頁)中“國家”一詞的英文定義,這一定義曾在他中文文章(如《章士釗全集》卷3第110頁)中多處反復出現。在一篇名為《國家與我》的文章中,對英語nationalism(民族主義)一詞他提出了另外一個相似的定義,還引用了Ernest Renan對“民族”(nation)的解釋:它是由根據契約自由達成協議而共同生活的人民所組成的群體(《章士釗全集》卷3,第513頁)。值得注意的是,章士釗忽略了這一解釋的另外一半,這可見于Renan在“何為民族”這一演講中的說法:這些人民應擁有豐富的共同經驗。然而,章士釗認為,要想構建這個非強迫的組織,首先必須要在“民族國家”(nation-state)和“政府”(government)之間作出嚴格的區分。作為主權所有者及自由人的組織,國家獨立于且先于國家的行政管理者政府而存在。這個問題,正如章士釗在《國家與責任》一文中所指出的:
(長久以來)國家政府,合為一體。后雖逐漸分明,而由甲種政府,折而為乙種政府,前者混乎國家,后者實與國家有別,而蟬蛻之跡,極其無形,程敘又極迂緩,新舊兩者之界線,殊難劃清,于是欲在政府之外,建立國家,使國家自國家,政府自政府,終不完全。[3](卷3,P.109)
章氏自己的論述相當復雜,他認為“民族主義”的精確含義既不像民國初年思想家所說的那般不證自明,也不是它最后被當然接受的應用方式。梁啟超力主“新民說”,希望重建一種可使中國人自治的民族國家意識,而非簡單復制;自由主義者們推崇建基于個人權利之上的憲法秩序;籌安會的保守派們試圖恢復古老的君主政體;無政府主義者們則立場鮮明,根據激進的階級論意識形態,預言共產主義在1920年代后期能得以成形。事實上在民國建立之時曾有過不止680個政治黨派,其中30多個有官方正式成員名單及黨章。[4](P.173)在1949年毛澤東領導的中國共產黨戰勝了蔣介石領導的國民黨之前,中國從未出現過一種政治意識形態獨統天下的局面,章氏的思想無疑與這一狀態有關。
常常有外國朋友問章含之:“你父親是做什么的?”她的確難以回答。她父親的一生如此豐富斑斕,他是早期的革命者;他是尋找中國富強之路的愛國者、先驅者;他是政治家、學問家、書法家;他是馳名的大律師……[3](卷1,PP.12-13)
章士釗是思考中國共和建制問題的第三代學人,也是最后一個從古代中國及當代西方思想資源中尋求解決之道的人。*這部分涉及的生平信息大多來自Howard Boorman, ed. “Chang Shih-chao [Zhang Shizhao].” In Bi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Republican China. Vol. 1.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7.白吉庵《章士釗傳》,作家出版社,2004年;白吉庵《章士釗》,《民國百人傳》第3冊,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71年;鄒小站《章士釗傳》,河南文藝出版社,1999年。更多章士釗的個人資料,可參看章含之在《前言》和回憶錄《風雨情》中對其父親的回憶。在很多方面他與他的同輩人一樣,尤其是他們都在西方政治制度及政治思想中探尋過解決中國政治危機的辦法。除了在家鄉湖南省進行的進步政治活動外,1902年,21歲的章士釗進入江南陸師學堂學習,由此開始了他的西學之路。與他那代人一樣,章士釗從小便浸潤在儒家正統教育之下,為通過科舉考試走上仕途作準備。早年章氏癡迷中國傳統文學,這可以解釋他經常展示的文學才能。[5](P.224)但是后來他漸漸對那些異端的思想家產生了興趣,比如黃宗羲和顧炎武——他們兩人是明末清初法治和責任政府制(responsible government)的推動者。“辛亥革命”之后,他們的論著依然被共和政府的擁護者們廣泛引用。[6](PP.12-13)自接觸到唐代革新者柳宗元的著述后,章士釗便終身癡迷其中,他自陳這對他每一階段的思想都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章士釗《柳文指要》,中華書局,1972年。關于柳宗元對章士釗的思想影響的更多討論,參見白吉庵《章士釗傳》第5頁,沈松僑《五四時期章士釗的保守思想》。正是在江南的這段時間,章士釗將他的注意力從文學轉向了政治及社會改良,并堅信西學之中蘊涵了關于中國之未來的發展之道。
考慮到那個時期革命的氛圍,章士釗如此迅速地參與了一系列的激進活動,甚至加入了一個暗殺小組,這一點也不奇怪。他十分尊重那些革命者,并且一生都與他們保持著聯系,他們之中有孫中山、胡漢民、黃興、章太炎以及他的夫人吳弱男。盡管如此,章士釗依然拒絕加入同盟會。*事實上,盡管章士釗曾公開表達過他對孫中山的贊賞,但是他曾與溫和派黃興聯手反對孫中山在國民黨初期實行的新政策。黃興組織成立了歐事研究會,將其作為一種避免對孫中山效忠的方式。章士釗擔任歐事研究會的書記。參見章士釗《歐事研究會拾遺》,《文史資料選輯》第24輯,中國文史出版社,1961年,第263-275頁;白吉庵《章士釗傳》,第86頁。他曾東渡日本學習英文,并在一家女子學校里教授文言。在此之后,他轉而深信非暴力的教育途徑才是拯救中國之困局的可行之路。在日本教書期間,章士釗出版了他的文言語法教材,[7]借此他賺取了足夠的錢,進而去學習似乎包含了無數可能性的、第一手的西方制度文獻。
1908年,27歲的章士釗遠赴英國,中途在巴黎作了短暫停留。他曾高度贊揚巴黎妓女的職業道德,并認為這正是中國需要向其國民灌輸的精神。[8](P.53)參加了愛丁堡大學的一個碩士項目之后,章士釗作為北京《帝國日報》的特派駐外記者,向中國讀者報道“一戰”前的西方世界,這讓章士釗名利雙收。1912年,離完成法學政治學碩士學位還剩一個月,在孫中山的邀請下,章士釗帶著四年研究英國思想和制度的知識和經驗回國了。在章士釗出國期間,他在國內的影響漸長。溫和派宋教仁一直搜集章士釗的文章,并將其當作他們憲政改革的理論基礎。*Don C Price, “Constitutional Alternatives and Democracy in the Revolution of 1911.” In Ideas across Cultures: Essays in Chinese Thought in Honor of Benjamin I. Schwartz, edited by Paul A. Cohen and Merle Goldman.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0.該書將宋教仁在革命后對立憲制度的支持歸結于章士釗的影響;又見白吉庵《章士釗傳》,第64頁。
回國之后的章士釗成了民國臨時總統孫中山的秘書長。與此同時,章士釗開始給《民立報》撰稿,發表他對英國自由主義的看法,擁護內閣政府、個人權利以及議會職責。章士釗異常廣博的政治見解使他越來越有名氣,1914年,胡漢民邀請他擔任國民黨機關刊物《民國》的編輯。然而章士釗一直對黨派政治有所抵制,因此他婉拒了這份榮譽,并轉而繼續籌辦他自己的雜志《甲寅》,英文名“The Tiger”,雜志創辦當年正好是中國的虎年。*雜志的中文名《甲寅》,1914年在傳統干支紀年中為甲寅年。宣告創刊宗旨時,章士釗聲明他希望“欲下論斷,先事考求;與曰主張,寧言商榷,既乏架空之論,尤無偏黨之懷”。[9]
1919年“五四”學生運動爆發。在隨后的幾年里,章士釗開始懷疑西方的代議制是否適合中國這個工業欠發達的農業國家。同他的湖南老鄉梁漱溟等人一起,章士釗開始密切關注廣大農村民眾的經濟與社會困境,并認為改善他們的困局是現代化的首要條件,甚至有時可以是現代化的替代選擇。[10](PP.138-140)梁漱溟把這稱為“鄉建運動”,但是基于早前的工作,章士釗更愿意稱之為“農村自治”。[3](卷4,PP.147-152)章士釗放棄了在中國推行議會制的構想,這引起了舊日軍閥、后為北洋政府臨時執政的段祺瑞的關注。1924年,段祺瑞邀請章士釗擔任教育總長。章士釗之所以同意和段祺瑞合作,大概是出于對地區性的、而非中央化的國家建構取向的關切,這也反映出他始終抱有的信念是地方自治而不是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章士釗圈中其他成員例如梁啟超及張東蓀等人,關于他們的動機,Benjamin Tsai在“Enemies of the Revolution”一文中也持這一觀點。無論怎樣,與備受非議的軍閥段祺瑞的合作還不是最令他聲名狼藉的。很快,章士釗被任命為教育總長。章士釗決定在單一的行政體系下重整北京的大學(在一個如此激進的年代,其教育決策卻相當保守),這使得他的房子兩度被騷亂的學生所焚毀。
盡管曾遭受如此厄運,但是在1949年共產黨于大陸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時,章士釗并沒有像其他民國時期的知識分子那樣逃亡臺灣。多數時候他居住在上海,在相對和平的環境下推行他的法律實踐。“文化大革命”(由青年們領導,試圖肅清黨內右派、知識分子以及“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從1966年到1976年持續了十年之久)期間,章士釗的教育背景并未使他像其他學者們那樣遭受折磨和屈辱。他之所以能如此幸運,主要得益于和他的湖南老鄉即共產黨領袖毛澤東的密切關系。1920年代早期,那時毛澤東還是一個小小的圖書管理員,章士釗曾通過私人關系籌得一筆錢,資助毛澤東組織一批青年赴歐洲進行短期考察。后來毛澤東把這筆錢連同利息還給了章士釗,并在“文革”那些年里給他提供特殊的保護,以確保他免受紅衛兵侵擾之苦。他的養女章含之甚至成為毛澤東的英文老師,并于1972年尼克松訪華時擔任他的翻譯。*章含之的親生父母一個是店主一個是商人,他們無法就她的撫養問題達成一致,于是章士釗出面表示自愿撫養她。2008年年初章含之逝世,《紐約時報》曾發表專題文章報道她的歷史。
晚年章士釗完成了兩本非常重要的學術著作,反映他對政治思想的興趣。在為《民立報》撰稿期間他就開始零星地研究邏輯學,第一本著作《邏輯指要》代表了他數十年來邏輯研究的高峰水平。在這本書中,章士釗分析了何為中國古典思想中的“名辯學”,以及后培根哲學時代西方術語中“邏輯”一詞是如何被譯介進中國的(事實上“邏輯”一詞正是章士釗發明和界定的,現在它已是logic一詞在現代漢語中的標準譯名)。[11](PP.165-172)章氏所著的另一本重要的學術著作是對柳宗元文集的注釋,名為《柳文指要》(意為柳宗元創作的概述)。這部十四冊著述之所以如此重要,乃是因為章士釗在著作中將這位唐朝的著名詩人讀解為政治和社會思想家。1973年,在完成這部著作一年之后,章士釗逝世,享年92歲。此時的他肩負最后的政治使命之前剛抵達香港,為的是幫在臺灣的國民黨及大陸的共產黨進行談判調解。*參見李菁《章士釗最后一次》(應是發表于《三聯生活周刊》的《章士釗最后一次香港之旅》——譯者注)。
盡管后來章士釗參與了一系列的激進活動,也出版了諸多學術著作,但是真正奠定他在中國政治論戰中關鍵地位的是20世紀早期的《甲寅》雜志——它也是本文的研究重點。近期這本雜志也引發了學界對章士釗的政治思想及其歷史影響的關注。在民國時期那些更具“學術性”的出版物之中,[12](P.223)《甲寅》雜志影響力十分大,當時的羅家倫、胡適等認為《甲寅》尤其思想充實,邏輯清晰。[5](PP.224-226)《甲寅》的上海發行商汪原放回憶稱,章士釗及其《甲寅》雜志如此受歡迎,兩者的名氣不僅拯救了他的出版社,連陳獨秀創辦的《新青年》——后來成為20世紀中國最具影響力的雜志,在它面前也黯然失色。[13](PP.28,32)歷史學家魏定熙稱,“盡管壽命短暫,但在梁啟超創辦《新民叢報》(1902-1907)到新文化運動的高潮期間,《甲寅》雜志可以說是中國最具影響力的政論刊物”。[14](PP.260-261)
章士釗及《甲寅》雜志與其他改革運動密不可分,諸如由學生領導的“新文化運動”(始于1915年)和“五四運動”(約始于1919年)。魏定熙與其他學者考察了他們在思想主張以及私人關系方面的密切聯系。這兩個運動表明,當時中國知識界對科學、民主以及當代歐美政治格局有著強烈興趣,并認為它們可以為中國的政治現狀提供替代方案。這些運動混融的思想產品奠定了20世紀中國政治思想的基礎:先是國民黨政府成立,后是共產黨政府成立。盡管在這一不斷激進化的過程中,章士釗關于有限政府(limited government)及自治的政治主張失敗了,但這些歷史聯系非常重要,從中我們可以了解為何章士釗在當時及其后的中國政治思想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盡管如此,判定他的歷史影響卻并非筆者的目的。比起其他現有研究,筆者更細致地回溯了章士釗發起的這一論戰的實質內容及具體的參與者,使讀者更多地了解章士釗的影響范圍之廣。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判斷他的理論立場包含了哪些利害關系,章士釗要清除何種障礙才能推進自治的共和政體的主張,他利用了何種理論以及概念資源,又如何從中西方歷史中翻譯政治術語,并將它們置于何種歷史語境之中?更為重要的是,在他事業巔峰期,他對論敵的獨特回應如何構建了一種令人矚目的政治理論?這一理論圍繞自治政體中政治生活的本質提出了一系列意義重大的問題。
《甲寅》雜志上的文章正好契合了重建與捍衛的任務。因為在《帝國日報》和《民立報》工作期間,章士釗只發表了關于政策建議的小文章。到了《甲寅》雜志,他開始從理論角度思考政治行動和政治制度的本質意義。本文的研究主要著眼于發表在1914年到1917年的文章,其中很多被收入1922年重印的章士釗自編的《甲寅雜志存稿》中。作為唯一一本章士釗自選的文章選集,《甲寅雜志存稿》表明《甲寅》與當時的政治討論有著密切聯系,同時也顯示了章士釗本人思想發展的軌跡,盡管后來他對中國建立共和政府的前景并不樂觀。這些文章覆蓋的時間相對較短,卻組成了一部豐富和龐大的文集,超過了《章士釗全集》第三卷的全部內容。*為了讓讀者對這部文集的規模有一個大致概念:按現代書籍的一般規格,這部用文言文寫成的文集大約有650頁,保守估計大概相當于英文書的1200頁。
《甲寅》的文章在當時是極為特別的,并且與章士釗早期思想形成了鮮明對照,因為它們在更深廣的角度上探索了理論的局限及個體行動和制度改革的可能。它們的作者思索了民主參與對道德和制度有何要求,并試圖判定個體行動與制度改革的結合是否可能以及如何實現。他的這些文章對理論造成了沖擊,毫無疑問也產生了鮮明的政治影響。就像一位同代人所描述的:
在當時舉國人心沉溺于現實問題的時候,舉國人心悲觀煩悶到無以復加的時候,忽然有人拿新的理想來號召國民,使人豁然憬悟于現實之外尚復別有天地。[15](P.86)
立足于這部豐富的文集,筆者通過闡釋這些文本如何反思政治行動的方法和目的,以此證明章士釗理論的重要性。盡管這樣會因為追求理論深度而喪失歷史維度,但筆者仍希望本文的分析可以對章士釗的既有文獻有所補充。在這些文獻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章士釗的思想如何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化,并且如何內嵌于中國歷史的廣闊發展之中。*見Price, “Constitutional Alternatives”;沈松僑《五四時期章士釗的保守思想》;Weston, “The Formation and Positioning of the New CultureCommunity”;鄒小站《章士釗社會政治思想研究:1903-1927年》,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
很多二手文獻都表明,章士釗從早期支持特定的制度、政策主張轉向了政治“理論”研究,但是很少有人挖掘此種新的、反思性的取向預示著什么。*例如林啟彥《嚴復與章士釗》,載《步向民主:中國知識分子與近代民主思想》,香港中華書局,1989年,第353頁;鄒小站《章士釗社會政治思想研究:1903-1927年》,第86頁。章士釗認為,中國正處于一個獨特的歷史節點上,此時一切實驗皆有可能。但是這個實驗卻未能建基于一個科學模式之上,而那個經過千錘百煉被確證的真理正存在于此科學模式之中。當然,政治研究和政治實驗都旨在推進政治改革的進程,然而,科學實驗可以牢牢地將“當然”(ought to be)放置進“已然”(actual)領域中,政治實驗則可以整個地拋棄“已然”,而重建另一種“當然”。[3](卷3,P.380)章士釗在這里表達的意思是,政治既是政治理論(他稱之為政理和政學)的產物,也是它們的價值體現,它不應被已證明為正確的事物所限制。借助政治理論,政治可以成為一個創造性的空間,從中建構自己的“應該如此”(oughts)和“可能如此”(can be’s),而不是將自己限制在已然(字面意思為已經如此)之上。
章士釗對“理論”的界定既表明了他的目標,又指明了實現這一目標的政治實踐所具有的激進意涵。維持了兩千年的政治制度轟然倒塌了,從某種形式上說,一同倒塌的還有其賴以存在的宇宙觀、文化以及社會制度。面對這一現實,章士釗的政治理論就必然是關于可能性的理論,其試圖完善的是懸而未決之物而非已然存在之物。與1911年革命曾一度昭示出來的樂觀圖景構成痛苦對比,他的理論反映了政治現實的暗淡無光。意識到書本上關于憲法約束的有限政府(constitutionally limited government)的理論根本無力解決中國現存的政治危機之后,章士釗轉而探尋自由政府(free government)為何以及如何在中國實現的理論基礎。
理論的干預旨在激發行動而非決定最終結果。了解了這些之后,我們也就不會驚訝為什么章士釗在《甲寅》的文章沒能像他早期作品那般具有政策意義。因為他之所以介入理論不是為了徹底解決誰是行動者以及如何有效行動的問題,也不是為了找到一種分散的行動者之間可以調和的、具備某種生產性的張力。章士釗并不將立國(founding)和行動(action)之間的矛盾視為個體身份/個別特征(individual imposition)和集體認同或能動性(community identity or agency)之間的緊張的妥協/互相退讓;相反,他將政治生活視為一系列的平衡:異議和協商,差異和共性,特殊的立國者和普通的公民,先天不可預知的能力以及外部的環境。盡管章士釗發現的這些緊張關系可能無法調和之,但它們既可被激化又可被緩和的本質特點也表明,立國的行動(founding acts)既能發生在個體的內部又能發生在個體之間。這些人在不同的地方行動,并且行動的方式往往無法協調。對于章士釗來說,立國不是某些特定的時刻,而是分布廣泛的、能激發行動的活動。每一個參與立國的人并不需要等待仁慈的立法者降臨,亦不需要假定一個既有的共同體;他們借助榜樣和信念便可展開自己的行動。
[1]Robert Culp.ArticulatingCitizenship:CivicEducationandStudentPoliticsinSoutheasternChina, 1912-1940[M].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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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山寧)
Founding in the Crisis: Rethinking Zhang Shizhao andJiayin
Leigh K. Jenco1, tr. ZHANG Chun-tian2, WEN Jing2
(1.The 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 London, UK;2.Si-Mian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 in Humanities,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China)
By putting personal action of Zhang Shizhao into the context of the turn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this paper surveys the major historical and intellectual developments that preceded and followed Zhang’s work onTheTiger. Zhang Shizhao’s ability to advance dispassionate and logical argument in the pages ofTheTigerbelies the personal and political crises that motivated the journal’s establishment. Zhang’s responses are far more than the immediate political events of his time. Situating Zhang in his historical context underscores his own contribution to 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political discourse, and gives a sharper sense of his thoughts on founding.
Zhang Shizhao;Jiayin(TheTiger); founding; crisis
2016-03-20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青年項目“南社與清末民初文學場域的結構轉型”(15YJC751057)的研究成果。
李蕾(Leigh K. Jenco,1977-),女,出生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匹茨堡,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政治理論副教授,主要從事政治理論和中國現代思想的研究;張春田(1981-),男,安徽蕪湖人,華東師范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青年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近現代思想與文學的研究;溫靜(1991-),女,江西贛州人,華東師范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碩士研究生。
主題研討清末民初中國的學術與思想之六
D693
A
1674-2338(2016)03-0073-07
10.3969/j.issn.1674-2338.2016.03.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