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振國
《百年孤獨》對于我們的意義
□邵振國
30年過去了,我們回首拉丁美洲那場所謂“文學爆炸”,咀嚼它之所以沖出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的“伊比利亞”藩籬,而獲得世界聲譽,我們對這個啟示意義的回答是肯定的。但是那個根本的“啟示”,即作為創作思想上的方法論,也就是它“魔幻”的內在動因,卻往往被我們所忽視。加西亞·馬爾克斯文本究竟想說什么?那些離奇的生命狀態、情結心結,含著怎樣的藝術鵠的?對于我們產生了多少個體“獨立”與社會、歷史的宿命之追問,而命運地訴諸文學“虛構”?
《百年孤獨》讓我們首先看到的是,人不能掌握自身命運。人之每一個個體,沉淪在社會、歷史的宿命中。那個有著濃重的民族主義色彩的哥倫比亞縮影——馬孔多,既有著原始田園的寧靜美麗,又有著愚昧落后和種種怪異,諸如它的創始人阿·布恩迪亞和烏爾蘇拉夫婦,所生后代都長著一條豬尾巴。這“豬尾巴”在漫長的“百年”中始終無改。馬孔多該不該存在及怎樣存在,就擺在了歷史、社會面前,需要人們認識它的存在狀態。我們不能不記起“全世界的螞蟻一起出動,正沿著花園的石子小路費力地把他拖到蟻穴中去”的細節,這可能是作者的一種愿望,也是主人公奧雷里亞諾上校所希望的吧。奧雷里亞諾發動過32次起義,都失敗了,他也躲過了14次暗殺和一次行刑隊的槍決,后來當上了革命軍總司令,并成為政府最恐懼的人物,最終還是在內戰中死去。我相信他至死也不明白自己的“死因”,就像他不明白他跟17個女人生了17個兒子,怎么會在一夜之間全部被殺了。我們當然很容易會意主人公的命運與社會、歷史的對抗關系,但是我們容易忽視的是那個“個體”的存在狀態,它卻是社會、歷史宿命的深層根源。作者在這部長篇小說中,既開篇寫到“多少年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上校將會想起,他父親帶著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下午”,又在全書結尾,敘述馬孔多被一場颶風卷走,天方夜譚般地消逝。這兩者的聯系是顯而易見的:是什么讓他在行刑前會想到“去見識冰塊”?
我不知道這種書寫是不是指向了那個作為宿命根源的“個體”。竊以為那行刑前的回眸顧盼,不僅是在看他一家人的凄慘歷史,而是將目光覓向那更深層的淵藪。我們知道,哥倫比亞于16世紀淪為西班牙殖民地,于1819年獨立。獨立并非就是它的福祉。馬孔多的人們仍生活在獨裁專制統治之下,對此沒覺出什么不適。殖民者會帶來西方文明,也會掠走人們的財富,一塊磁鐵和一只望遠鏡能換走布恩迪亞的一頭騾子和一群山羊。但這不是決定個人命運的因素,關鍵取決于這個“個體”對自身存在處于怎樣的認知狀態。
加西亞·馬爾克斯筆下的馬孔多人,把家中的小便盆也統統打上家徽,以為那是不能丟棄的“傳統”。村民們普遍地得了一種傳染性的不眠癥,甚或失去記憶,記不住自己的歷史,乃至給牛擠奶也要貼上標簽,以提醒記憶。如是人們對自己的存在狀態都模糊不清,你還能希圖他們存有改變自己的希冀嗎?人們在無所事事中備受孤獨,無以打發漫長的時光。人們尋找各種得以“體面”的事由:阿瑪蘭妲天天在家制作她的裹尸布(也就是葬衣),但她白天織好晚上又拆掉;蕾梅黛絲則每天都把自己泡在浴盆里,等等。人們無暇思考這種狀態的由來,更莫說時局和政治了。奧雷里亞諾背井離鄉去參加那場戰爭,其實他也不明白在為誰賣命。戰爭并未給他帶來多少利益或榮耀,相反他卻得到人們的冷漠和唾棄。戰敗歸來,他也給自己找了個“事由”:煉金,制作小魚,也是做了又化掉,化了又重做……這些,都呈現出一個又一個無存在意義的“非個體”。
我想,這是否就是《百年孤獨》的主旨意蘊呢?
這一節我想在一個更大的文本范圍,來看《百年孤獨》的創作思想。
應該說,加西亞·馬爾克斯是一位有著清晰創作想法的作家;在這一點上,拉美著名作家莫不如是。魔幻為現實所使然,所謂“變現實為幻想而又不失其真”,這個“真”,竊以為就是真實的歷史敘述。馬爾克斯在他的文學談話錄《番石榴飄香》中說,這本書寫了18年,可謂苦心經營;作家的職責就在于提醒公眾牢牢地記住容易被人遺忘的歷史。
由此看出,他的種種創作想法是由那個“真”制約著、選擇著。《百年孤獨》把目光更深重地凝注于人的個體心靈的罹難,用神秘的、幻想的民族色彩——那是加勒比海自身海潮翻涌所泛起的顏色——在民族獨立之后,似乎更加凸顯了人的心靈一片荒蕪、無物的貌態。作家們不可能不對反專制獨裁、要求民主和改革的那片心靈有所擔當。雖然他們多采用神秘曲折的、隱喻寓言的文學敘述,卻都是拉美歷史、社會和政治現實的折映。
馬爾克斯的另一部長篇小說《家長的沒落》,用多人稱獨白,講述共和國總統尼卡諾爾之死。此前總統已經“死”過一次,讓替身阿拉貢內斯躺入棺材,他在暗處觀看人們得悉他去世后的反應。人們歡喜若狂,沖進總統府,拖出尸體,暴棄街頭,朝著尸體唾唾沫、潑屎尿。他在窺視之后,施以殘酷的報復,造成尸橫遍野,引起瘟疫。尼卡諾爾有一親信——國防部長德阿吉拉爾,為他出生入死。但他懷疑這位親信會暗算他。一次總統遇刺,他便懷疑是國防部長指使。三天之后,他宴請他的私人衛隊的時候,端上來一盤菜,即是德阿吉拉爾將軍——他已被烹飪為菜了。這種情節,在專制獨裁國家不為鮮有,卻給予我們這位有擔當的作家以取材視野。文學絕不是什么可以脫離政治制度的東西,因為是這種政治把人導入了“人生的迷宮”。
危地馬拉作家安赫爾·阿斯圖里亞斯所著第一部長篇小說《危地馬拉傳說》,即是廣泛關注、涉獵該民族歷史、社會和瑪雅-印第安神話及民間傳說之作,他因此成為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先驅,并于1967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他的代表作《總統先生》,同樣塑造了一個獨裁者。他通過幻覺,敘述出印第安-基切人同意了托依爾神說的“建立在人獵捕人的基礎之上”的統治。在這里,阿斯圖里亞斯也把取材視野投向了人的命運的由來。
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弗的中篇小說《佩德羅·巴拉莫》寫了一個莊園主發跡的過程。佩德羅·巴拉莫剝削工人,偷移地界,通過與女債主結婚等等手段擴大他的地盤,逐漸把科馬拉地區的土地全部占有。他隨意蹂躪婦女,專橫跋扈,但內心空虛。被他百般追逐的女人蘇珊娜后來神經錯亂,抑郁死去,而他卻被私生子阿文迪奧殺了,科馬拉莊園也神秘消失。作者敘述筆法驚人,從巴拉莫與女債主多洛雷斯的兒子胡安·普雷西亞多,遵照母親的遺囑,到科馬拉尋找生身父親開始入筆;而此時,胡安·普雷西亞多已經去世,是他的魂靈在講述自己尋父的經歷。母親多洛雷斯,是與巴拉莫結婚后又被遺棄而死的。當胡安·普雷西亞多的魂靈長途跋涉尋到科馬拉莊園的時候,生父巴拉莫早已不在人世了。
是的,這一拉美魔幻范本《佩德羅·巴拉莫》,的確在敘述技巧上給予我們極大的美學借鑒,從過去時到現在時,從現實到夢幻,富有懸念地融為一體。但是這里要談的,仍是這一情節給予我們的思想啟示,也就是它之所以產生這樣的魔幻的原因。
胡安·普雷西亞多是在母親遭遇不幸之后才誕生的,所以,他的尋找也就是對于母親命運的追問。其次,作品之所以在胡安·普雷西亞多死后來講述那漫長的經歷,是要表達人的命運是漫長持續的——這與《百年孤獨》所表述的是一個意思。在作者眼里,這個科馬拉莊園主與“總統先生”所建立的“以人獵捕人的”統治秩序是具有同一性的。在西方價值觀里,個體的存在是第一位的。個體的存在狀態和性質是一個民族、國家、社會存在狀態和性質的前提,個人是否擁有自由本質,是否是一個自在的、自為的存在,決定著一個民族、國家的本質和存在。因而,我們可以說,《佩德羅·巴拉莫》是對人的應然命運的呼喚。
我們在眾多文本及其現實中看到,拉美的民族獨立并沒有帶來個體的獨立。那么,什么才是民族主義的真正出路?國家、社會的進步性質靠什么來確立?在這里,我們說,文學虛構不是為了魔幻技巧,而是擔負著探尋人類的前途和命運的重任。
虛構是文學的生命。這道理非常簡單,因為現實中不存在人的應然命運的對應,它只存在于作家的使命中。
戈達爾在《小說使用說明》中,論述了文學史上多種小說寫法,強調了其中之一的“虛構”。20世紀的法國小說試圖反虛構,在中國當下也有“非虛構”文學的聚訟紛紜,這反而讓我看到了虛構所具有的難以抵御的力量。人的應然本質的建構遠未完成。而虛構恰似拉美的魔幻在我們心目中的位置,依然崇高地存在著。針對法國當代另類小說,戈達爾評論道:
最不起眼的虛構也會觸及我們的本質。大部分時候,我們都盲目地活著,在等待、恐懼和短暫的任務中消耗生命,受困于無所事事的時間和無足輕重的事件,屈服于偶然性的統治。我們最終失去了對某種目標明確的生活的渴望。這種渴望打從一開始就已經存在,而且不管怎樣都不會徹底消失,因為虛構會按照它所設想的生活的模子,令渴望重新點燃。一邊是逝去的時間,其中的每一刻都充滿著不確定性,另一邊是對這時間的整體意圖和意義的確信,虛構通過在想象中實現這兩者的幾乎不可能的聯結,在我們身上觸及了人類生存的條件。
這段話說得太精彩、確切了!尤其那“在等待、恐懼和短暫的任務中消耗生命,受困于無所事事的時間”,不正是《百年孤獨》的主旨表述嗎?我們說,虛構永遠不會在我們人生的地平線上消失,不正是因為“虛構會按照它所設想的生活的模子,令渴望重新點燃”嗎?在中國當下,人們需要怎樣的文學,文學如何創造有益于人的應然本質的建構,難道拉美魔幻文學沒有給予我們啟示嗎?
康德認為,人的本質和人性,在其完全完成的意義上,不是現實中既有的,而是我們的理性直悟到的那個“應當”。黑格爾把個體的本質與現實視為對立的,他說:“由于個體具有這種自由,現實世界就有可能具有這雙重意義”,“現實對個體的影響就有絕對相反的兩種情況,個體既可以聽任現實的影響之流對自己沖擊,也可以截住它,顛倒它或改變它。”
黑格爾所言,正是拉美文學的內在動因;這也是它之所以魔幻的緣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