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寧寧
以何驅散生命的感傷?
□邵寧寧
在當代文壇,嚴英秀常常被賦予一種特殊的身份定位——女性、藏族、西部。這三個標簽,拿起哪個似乎都能給她一種界定。然而,在我的閱讀印象中,嚴英秀的獨特之處又恰在于,從一開始,她就相當自覺地反抗著這種身份定位。
不錯,嚴英秀是一位女作家,而且對女性生活及其情感世界有著超出常人的關心。作為一個學院派的文學從業者,她不但做過像“近30年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女性文學專題”這樣的官樣研究,而且也寫過許多在我看來很不一樣的女作家評論。在她的筆下,你可以不斷讀到對許多中外女作家的堪稱獨到而精湛的闡述,從中國古代的薛濤、李清照,到現代的丁玲、蕭紅、張愛玲,以及當代的三毛、李碧華、席慕蓉和張潔、林白、蔣韻、翟永明、趙玫;從俄國的茨維塔耶娃、阿赫瑪托娃,到英、美、法的伍爾芙、艾米莉·狄金森、杜拉斯……這些不同時空中的人物,在她的筆下,仿佛都得到一種貼心的理解和深刻的發揮。她對她們的言說,雖不乏學理的探討和客觀的批評,但多數情況下,毋寧說是一種心靈的感應和回響。
在嚴英秀的小說中,你最常看到的也是她對女性、特別是對知識女性生命際遇與情感經歷的不斷書寫。從《紙飛機》到《玉碎》,從《苦水玫瑰》到《淪為朋友》,從《一直都很安靜》到《夜太黑》,以及《仿佛愛情》《月光傾城》《手工時間》等等,女主人公的情感際遇與靈魂困擾,一直是她所有敘事的真正核心。她對她們,的確有著遠超男性的鐘愛和理解;同時也正是借著她們,她在不斷思索、突破著自己的人生認識壁障。然而,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將她簡單地劃歸為女性主義。從骨子里,她還不是那種十分“現代”的作家,就想象世界人生的詩性方式而言,她的創作,有時候或許更讓人想起古典純正的浪漫時代。她所創造的女性世界也并非隔絕男性,相反,就像她的一篇隨筆標題所示,至少在意識層面,她并未忘卻“也給男人一點關懷”。與男性,不是徹底地對抗,不是逐漸地疏離,而是不斷地溝通與和解,這才是她更見思想的主題。
嚴英秀是一名藏族作家,然而同樣地,這也不是她特別想突出的標簽。她從不避諱自己的民族身份,但也從不想以民族身份去博取特別的關注。也許在她看來,特殊關懷本身就隱藏著一種“看”與“被看”,一種歧視甚而區隔。當然,她從不掩飾自己對所屬民族的愛,但對于這種愛的表現,卻力避媚俗。作為一個現代知識分子,她一向反感那種借“民族的”“傳統的”東西去對抗“世界的”“現代的”的保守主義立場。她愛自己民族的方式之一,就是希望這個民族不僅在歷史的意義上、民族學的意義上存在,而且更希望它作為一個充滿活力的現代人類生活群體,充分地享有現代化賦予人類的一切美好和機遇。因而,你從她的作品,最常讀到的是她對這個民族在現代化面前遲滯腳步的不滿與焦慮。為此,在《論當下少數民族文學的民族性和現代性》一文中,她甚至明確將批評的鋒芒同時指向“少數民族作家褊狹靜止的文化守衛立場”,和“主流話語對少數民族文學背離現代性的期待視野”。而這一切,也恰恰與五四運動以來整個中華民族長期的、整體性的焦慮頗為一致。
在嚴英秀所有的創作中,散文《走出巴顏喀拉》或許是最能體現出她的這種民族情感的作品之一。在這篇言說之渾厚、思想之深沉的美文中,她將自己對母親的愛和對母族的愛完全融為一體,透過對民族生活史的瞻望和思索,努力表達著一個古老民族在面對現代化的壓力時所感到的焦灼與隱痛。而圍繞著這一篇文章,滋生的不僅有理解與支持、承認與贊譽,也有誤讀與中傷、委屈與誣枉。細思這種種錯綜復雜的形態,更能讓人聯想到當代思想意識的復雜性,以及嚴英秀寫作的一份獨到價值。
從生活的地域看,嚴英秀的確屬于“西部”,因而在一般的接受中,也常常被劃入所謂“西部作家”的行列。但她在這一點上的不認同態度更加鮮明。如果說在早期的提倡者和實踐者中,“西部作家”這一概念表達的還主要是一種被主流文壇接納承認的渴望的話,新一代的寫作和批評者從這種“被命名”中所感到的,很可能是一種被限定的危險。就如嚴英秀在《“西部寫作”的虛妄》一文中所說,對于這種近乎強制的命名,已有多位作家表現出拒絕的姿態。嚴英秀在重申自己“迄今為止不曾在寫作中刻意突出過地域和民族的身份”的同時,自認“只是一個書寫當代城市生活、表現知識女性情感命運的普通作家”。
做一名“普通作家”,這在他人看似尋常的定位,對嚴英秀卻有著頗為復雜的意味。說到底,與那些突出集體經驗的寫作不同,她的寫作真正關注的其實更是一個個具體的生命,其作品大多不試圖觸及過分鋪展的人生百態,在顯性的小說情節上,也不追求特別的曲折起伏,而最常見的故事類型,都是以主人公之間的情感糾葛為線索,通過往事的回味,逐步展開一個人的精神成長經歷。
讀嚴英秀的作品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一種莫名糾結又回味悠長的感傷。其成名作《紙飛機》,就是一篇深具感傷情懷的小說。這個看上去并不復雜的故事,卻包含著女主人公的柔腸百結。簡括地說,這里所講述的,無非是一個人的初戀和她的半生癡念,而由此牽扯出一連串有關愛情、婚姻、忠貞、背叛的故事,在我們這個太陽天天照常升起的世界,原本也不怎么特別地出奇。然而,主人公陽子精神世界的純凈與她所遭際的世界的駁雜、對立也是明顯的,她的感傷也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著的。這篇小說最為奇警的,還是結尾那《莎樂美》式的“吻”與“死”。于此,作者在不知不覺中已為自己的創作打上了一種不變的憂傷與唯美的印記。
此后的寫作,諸如《玉碎》《苦水玫瑰》《仿佛愛情》《淪為朋友》《芳菲歇》等等,雖然情節各異,但根本的糾結卻仍然與一個人為愛受難且無怨無悔相關。《玉碎》看上去完全像一個底層敘事,其有關下崗女工生活艱辛和無助境遇的描寫,有許多扣人心弦的地方。然而,仔細尋味仍可發現,就是在這樣一個故事里,暗含著一個更為重要的情感主題,而相比較具體生活中的苦惱與無助,作品真正所要表現的,或許更是埋藏在主人公心底那種更為抽象、更為深刻的絕望與破碎。至于《仿佛愛情》《淪為朋友》《芳菲歇》等篇,更是只看題目就能感覺出包蘊其中的該是什么樣的人生感傷:“沒有一種人生不是殘缺不全的”;“人生若只如初見,該多好”;“世間大多數的激情邂逅,最終必得走進俗套的男女故事才算修成正果”;“有一些事,盡管無比美好,但卻與我無關了。”讀完這些,對于她所意欲表現的人生,你還能說什么?
同樣的感傷,也體現在小說之外的寫作中。且看這些文章的標題:《當相思與春天一起老去》《就連河流都不能帶她回家》《寫作,像風一樣吹過來》《魚對水的絕望》……諸如春天、河流、風這一類的意象,似乎從來都很容易與一種感傷的思緒聯系在一起,在嚴英秀的筆下,同樣如此。而由此,同樣可以推導出一種典型的唯美的人生態度。《寫作,像風一樣吹過來》中說:
三毛說:歲月極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太多的寫作的女人都不能坦然面對這極美的過程,笑傲于時間的盡頭……她們像海子的詩句所說‘不能長久地生活,就迅速地生活’……用最極端的方式完成了對將要到來的被剝奪的自我被遺忘的時間的反抗。生命就是生命,但有時它或呈現為詩,或呈現為畫,或呈現為世間僅有的一種絕對的愛情——寫作的女人需要這些。曾經活著和正在
活著的證據。
在這里,我們依稀能看到嚴英秀的一種人生哲學。很多時候,生活對于像她這樣的知識女性而言,似乎都是痛苦多于快樂,寫作因而就具有了某種形而上的救贖意義。在《怎樣的絕望,我叫不出它的名字》中,她引用杜拉斯的話說:“身處一個洞穴,身處一個洞穴之底,身處幾乎完全的孤獨之中,這時,你會發現寫作會拯救你。”但同時又問:“怎樣的寫作,才能拯救一個人的靈魂?在今天,我還能觸摸到這樣的寫作嗎?”這樣的問題,似乎最能洞悉她寫作的秘密。然而,文章的結尾卻仍然是:“我依舊唱不出歌,我惟有等待。久久地等待寫作的救贖。一種黑夜一般的寫作的救贖。”
在《就連河流都不能帶她回家》一文的前邊,嚴英秀曾引述過張愛玲小說中的一段著名對答。一對舊情人相逢,話及分手后的日子,女人說:“我不過是往前闖,碰到什么就是什么。”男人說:“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面對這令人難堪的人生真相,文章只能借蕭紅的一生,做出這樣的回應:“她始終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就連死了,也是一縷飄蕩的孤魂……但幸虧這一生遇上的不只是男人。幸虧,除了男人,更有文學。”
一般來說,對嚴英秀作品中的這類感傷,我一向是持批評態度的。在我看來,中國文學的感傷傳統原本源遠流長,到現代受到西方同類文學的影響,遂使感傷與浪漫幾與文人的氣質密不可分。一個完全沒有感傷的人是粗糙的、乏味的,但過度地沉溺于感傷,則不免使人孱弱,甚而失去行動能力。而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讀得多了,也難免會發現,所謂人類情感,其實頗有一些模式化的東西存在,許多自認獨到、深刻的經驗,常常不過是我們的類屬性的某種重復。就像穆旦的詩里所說,即使一個人因了某種情感“哭泣,變灰,變灰又新生”,那也可能“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正因如此,在我看來,所謂感傷,既是一個文人最不可缺少的素質,也是他最要克服的“缺陷”。而所謂“克服”的常見路徑,則不外乎一個人精神的成長或思想升華。
嚴英秀對此也是頗為警醒的,在她的小說中,你能看到一種不斷變換形式的成長主題。《苦水玫瑰》的結尾,主人公對她的朋友說:“長大了,才知道不管去哪兒,不管在哪兒,人面對的總是自個兒的日子,自個兒的心。”而使她的朋友感到輕松的,也同樣是“現在,我們長大了”。《淪為朋友》的主人公說:“也許,我這樣的人,終其一生都無法完成心靈的成長。”《一直很安靜》的女主人公說:“我要怎樣,才算安靜地成長?我要如何,才能繼續成長?”將一個人精神困擾的解決,最終寄托于他綿延不絕的成長歷程;將所謂的人生,看作是一個永無止境的成長話題。這樣,是否就可以完全克服生命中所有的感傷,從而坦然面對生命中那些易于喪失的一切,就像普希金的詩所說的那樣:“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換句話說,依憑這一點,是否就能完全克服生命中那一份無法承受的“重”或“輕”?對此,嚴英秀似乎無意給出一個深思之后的答案。
嚴英秀是一個涉獵廣泛的作家,除了引起文壇廣泛關注的小說作品,她還創作了大量優秀的散文、隨筆、評論等。二者比較,我對后者的喜歡常常要超過前者。她的小說,雖常有沉重的生命嘆息,以及極其洗練別致的敘事表達,但讀多了偶爾也會覺得,她對各類人物情感糾葛的描寫,總不能全然脫盡受某類唯美主義文學影響的痕跡。加之或許由于接觸社會面不夠駁雜,在處理一些自己不太熟悉的生活內容時,其筆墨往往會留下或隱或現的某些遺憾。譬如《一直對美麗妥協》中處理美容院女工和保姆等社會底層的生活,就有一種隔膜的感覺。還有《夜太黑》,在她的小說中,這篇作品涉及了一個罕見的主題,一個家庭因老人贍養問題而引起的種種糾葛,這原本可以提供著一次立體、全面地反思人性和社會生活復雜性的機會,如果處理得更冷靜、從容、廣闊一些,甚或可能成為不同時代背景下的另一部《寒夜》;然而,由于未能更深地潛入各類人物的內心,其表現最終還是止步于某種情緒的宣泄。
讀嚴英秀的散文、隨筆,甚至那些短小的評論,常常給人一種不忍釋卷的感覺。諸如《怎樣的絕望,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寫作,像風一樣吹過來》《走出巴顏喀拉》等,無論是直面內心的深沉渾厚,還是縱情言說的酣暢淋漓,都讓人感到一種縱然釋卷也難以釋懷的悵惘、縈回。看她那些信手拈來、隨意揮灑、一氣呵成的唯美文字,常使我在驚羨其筆力之遒勁、表達之深切的同時,不禁暗嘆:像她這樣的批評,才真夠得上是在與作者進行對話交流。比起許多人板起面孔說話的“論文”,這些隨筆,更能表露出思考的深度和對于文學、對于人生內在的激情。
讀嚴英秀的評論,另一個比較深刻的印象是,在她的意識深處,總有一種對人生的唯美道德想象。她受不了別人對他人對生命缺少“起碼的理解和痛惜”,受不了他人“對人性處之漠然隨意評說的草率”,也受不了率直如顧彬對當代文學那樣極端的批評,更受不了不去表現人性的良善而去恣意暴露它的惡濁的種種“惡之花”。我不知道這是她的局限,還是她的優點。但作為一種文學的,也是人生的姿態,這一切的確是率真的,唯美的;然而從另一面看,也未嘗不可以理解為這是其以另一種形式流露出的生命感傷。
從一種角度看,人類情感中的感傷,其實也是這個世界不完美的一種心理折射。《紅樓夢》里說“嘆人生,美中不足今方信”,說的是寶玉情事,也可看做人間的生活。另一方面,感傷也是一個人情感細膩、敏銳的體現,所謂“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即便是一片頑石、一株小草,一旦“通靈”,也都免不了幻形入世去演繹一段人間真情。因而,即便看清了嚴英秀創作中全部的感傷特質,即便希望她的創作另辟新境,我仍不能夠回答,她究竟該當以何驅散生命中的這一切。世情如斯,生命如斯。或許正如她之所見,唯有文學,唯有寫作,才能給這世界的殘破以一種藝術意義上的完形;而這對她,或許才是寫作更為根本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