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歡
(華南師范大學 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所,廣東 廣州 510006)
從審美功利主義看宗白華談《世說新語》
張悅歡
(華南師范大學 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所,廣東 廣州 510006)
“審美功利主義”思想是中國20世紀前半期多數美學家的一種共同美學傾向。既不同于西方現代審美主義,又區別于中國古代政治或道德功利主義文藝觀。宗白華的美學亦不例外。在內憂外患的歷史語境中,宗白華試圖以中西哲學、文學資源構建新的思想文化,在浮躁沉悶的社會環境中啟蒙人民構筑藝術的人生觀,發揮文學、美學對人心與人格的積極作用。宗白華的《論〈世說新語〉和晉人之美》一文充分展現了魏晉文人崇尚個性、立意反抗、向往自由的生命形象,為現代中國知識分子樹立了一個構建價值理想與生命形象的清晰的參照體系,從魏晉美學與人的生存發展關系闡釋中滲透了他的審美功利主義思想。
審美功利主義 宗白華 晉人之美 中國現代美學
在闡釋“審美功利主義”的基本內涵時,有學者提出:“借思想文化以解決問題的思路和對國人進行現代啟蒙的強烈意向,加上西方現代美學和中國傳統美學的碰撞、融合,鑄就了中國現代美學史上這種追求審美和藝術的‘無用之用’的重要思想——‘審美功利主義’?!?/p>
此處應該有兩個關鍵詞值得我們注意,一是“啟蒙”,一是“融合”?!皢⒚伞币辉~的關鍵在于,在20世紀的中國文化界它始終占據重要地位,“啟蒙與救亡”,不可否認,是中國相當長一段歷史時期內的主題。那么,“啟蒙”與“救亡”之間又是什么關系?應該說,啟蒙應該是更基礎的,唯有在思想上真實地覺悟,才有可能實現救亡這一偉大理想,從而達到民富國強的目的。這種從“啟蒙”到“救亡”的愛國實踐思路,按林毓生的說法,可以概括為一種“借思想文化作為解決問題的途徑”,“是一種強調必須先進行思想和文化改造然后才能實現社會和政治改革的研究問題的基本設定”。第二個關鍵詞,是“融合”,這種美學傾向能夠在20世紀的人文思想中占據一席之地,哺育它的中國本土文化,是不可忽視的。而在這片肥沃的傳統文化土壤上,有另一種被稱為“政治(道德)功利主義”美學傳統值得了解,因為審美功利主義,是在批判它的基礎上,獲得進一步發展。
實際上是扎根中國本土,在批判繼承與學習中西文化思想資源的基礎上解決當時歷史語境下的具體問題的。除了王國維、蔡元培、朱光潛之外,宗白華的學術生命中的審美功利主義色彩十分濃郁。
1941年,宗白華撰寫了《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從八個方面呈現了魏晉人的美感和藝術精神特性,宗先生寫王羲之父子的字、顧愷之和陸探微的畫、嵇康的《廣陵散》,同時也寫晉人的藝術境界、晉人的道德觀與禮法觀,寫人格唯美主義;魏晉的藝術精神固然值得欣賞,但人格上思想上的大自由才是宗先生寫這篇文章的核心。晉人的“藝術心靈”是追求精神解放,追求自由的心靈,不受世俗的羈絆、不受物質欲望的奴役,具有高遠的意趣。他在文章中強調的“晉人的藝術心靈”與“美的意境”之間不可割裂的關系,都是為鼓勵四十年代艱苦的中華大眾,“從中國過去一個同樣混亂、同樣黑暗的時代中,了解人們如何追求光明,追尋美,以救濟和建立他們的精神生活,化苦悶而為創造,培養壯闊的精神人格”,亦即實現救亡和啟蒙的雙重目的。
宗白華借談晉人之美,為世人樹立了一個不滯于物、反抗虛偽禮教的人格標本,這表現了他對個體的人格精神的關注,表達了他對精神自由的渴望。魏晉時代,一方面是腐朽黑暗的社會統治,另一方面是文人知識分子愈來愈強烈的自我覺醒和個性張揚。
全文都是從藝術的角度看人格,這就貫徹了宗白華一直奉行的藝術的人生態度。他希望,用審美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用藝術創造和整飭人生;他希望,人人都能有唯美的人生態度。而在文中,唯美的人生態度可表現于兩點:
一是把玩“現在”,在剎那的現量的生活里求極量的豐富和充實,不為將來或過去而放棄現在價值的體味和創造。
這里的“價值”主要是精神層面的,宗白華舉了王子猷令下人于暫住的空宅處種竹一事,說明王子猷對眼前生活品質與審美的重視。
二則美的價值是寄于過程的本身,不在于外在的目的,所謂“無所為而為”的態度。
這里依然援用王子猷的例子,夜雪忽憶戴安道,造門不前而返。魏晉時人將事情的目的性減到最低,甚至是無目的而目的,盡興于過程,不可謂不美也。
除了樹立個性的人格標本,表現晉人唯美的生活態度之外,宗白華還認為晉人之美,美在他們對自然、對探求真理、對于友誼的一往情深。
綜上所述,宗白華從晉人的人格精神、唯美的生存態度及山水所蘊含的人性美等方面討論了晉人之美。他指出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發現自然山水之靈可以寄托藝術化的心靈,發現自己則是個性的自覺和精神的自由;藝術化的心靈和精神的自由可以鑄造剛健活潑的人格范型,這正是抗戰時代中華民族的所需。時代精神的訴求,使得宗白華格外突出了一筆,顯現了晉人人格光潔明亮的一面,從而和無憚的放縱區別開來。
孔融、嵇康、阮籍等,皆是狂狷之士,反抗庸俗的鄉愿社會,反抗桎梏性靈的禮法。宗白華在這段論述中,將魏晉一代的狂狷之士的原型上溯到孔子本身,使得我們有了重新認識儒學道德真含義的機會。二十世紀前半段,人們對儒學既熟悉又陌生,人們對孔子無法擺脫卻又無所適從,宗白華通過發掘了魏晉風度,重新解讀儒家經典,而非僅僅將魏晉思想的解放一味歸結為道學的發揚,這種清醒的學術觀念是值得肯定的,同時他也為時代個性精神的解放尋到傳統的因子,這種關于魏晉人士的生命情調的創見有著極強的時代意義。
救亡圖存與啟蒙交織在一起的時代特征,加上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反照在宗白華身上,沒有純粹的美學思想,單純埋首學問亦過分奢侈。時代應該流行和自我修養,建設新的國家,培育新的人格等終極目標纏繞在一起的文化。審美功利主義,是宗白華學術研究的分離不了的影子。
自“五四”時代,文化道德隨著政治秩序的危機而處于斷裂崩潰之中,因而創造新的文化傳統,成了愛國心切知識分子的共識,中西結合、分析比較也成為一時之盛事。
同時,宗白華在文章中顯露的局限性是明顯的。有學者在評論《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時提出,嚴密的邏輯結構,推理過程運用史料,是宗白華在文章中相對忽略的部分。
筆者認為,這個問題應該是兩方面造成的。一是與宗白華的學術研究過程中彌漫的審美功利主義情結有關,過于強調文學藝術作品中的現實作用,容易出現不客觀的忽略歷史事實的價值判斷。如對桓溫、王子猷的過分贊揚即是一例。二是宗白華的學術歷程,既受到叔本華、尼采和狄爾泰思想影響,又深深浸潤于中國古典文化傳統。因此,他在把握美的現象時特別注重親身感受,在論說美學的相關問題、表述其思想觀念或闡釋結論時,總是有意無意地淡化了嚴謹的邏輯。所以,他的美學論文呈現出一種獨特的詩性的風格,沒有明確的結論,沒有三步走的論據論述,沒有層次分明的推理論辯,沒有嚴格的概念闡明。其核心內蘊常常是隱含在字里行間,要求讀者細心琢磨、凝神體會。
當然,對于文學藝術,一直都有兩種傾向:一是求“美”,二是求“真”。從求“美”的角度看,宗白華應是一座醒目的里程碑,但從求“真”的角度,他又確有不足。文史結合的求“真”之路,如王國維先生的二重證據法,陳垣先生的史源學、年代學,陳寅恪先生善于從常見書中抉發內蘊的史料運用的方法,岑仲勉先生對唐代史料的精密把握,等等,也是自成一路。七十年代末,以傅璇琮先生《唐代詩人叢考》一書出版為標志,國內唐代文學研究風氣丕變,從一般的作家、作品研究,轉向以實證為基礎的多方位綜合研究。可以說,現在的文學藝術研究,更注重與歷史結合的嚴密邏輯的求“真”的研究方法。
求“真”與求“美”,在此刻對宗白華先生的研究并不是重點。從他對魏晉美學的解讀中,我們可以看到,古典的意義只有在研究者的深沉的人文憂患意識激活中才能重獲生命力,雖然對于古典文化的研究,文獻學的知識、史料的準確度非常重要,但它若不能與文化的創新與學者的品格相融合,則只能僅止于工具的層面之上。一個成功的學者,應是能在自身與古人的對話與問道中,獲得知識與心智的雙重啟發,使自己的學術思想獲得新的價值,并把這種價值傳遞給更多的后來者。
而宗白華先生,做到了。
[1]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2]林毓生.中國意識的危機[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6.
[3]宗白華.宗白華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
[4]杜衛.審美功利主義——中國現代美育理論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