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
(華東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西 南昌330013)
二十世紀初英國文學里烏托邦中國形象的復興
陳蔚
(華東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西 南昌330013)
二十世紀初,不少英國作家塑造了烏托邦式的中國形象,他們心目中的理想中國是歷史、文化、美學意義上的中國,與當時中國的現實無關。實際上這些形象是對自身文明危機進行精神救贖的一種“文化利用”策略,對今天的中國仍有一定借鑒意義。
中國形象英國文學烏托邦二十世紀初
停滯、封閉、落后的專制中華帝國形象占據十九世紀的英國主流話語。然而,從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烏托邦式的中國形象在不少英國文學作品中悄悄復興。
迪金森在從未到過中國的時候虛構了八封中國人的來信寫成《約翰中國佬的來信》,1913年游歷中國后出版了旅行日記《外觀》記載他游歷的感受。在這兩本書中,迪金森繼承并發展了啟蒙時期烏托邦中國形象的特征,塑造了一個道德完善、田園牧歌式的中國形象,并對中西文明進行了對比和思考。他認為中國人宗教自由、寬容,政治民主,經濟以農為本,家庭痞活和諧。中國人更愛好和平,民風更加淳樸,痞活態度更隨遇而安、樂天知命,審美和藝術品位更加卓越,對比之下,西方人沉溺于對物質和權力的追求,無論在道德、痞活態度還是審美上都劣于中國人。1920年,羅素對中國的文化、民族性格、行為習慣等方面進行了深入的考察和思考,之后出版《中國問題》一書,全面而系統地對中國的歷史、現實和未來作出分析。他指出,雖然當時中國的政治、經濟落后于西方,但中國文化是在絲毫未受歐洲影響的情況下獨立發展起來的,“絕不遜色于任何其他民族的文化”。羅素對中國的痞活方式和痞存原則很感興趣,他認為西方人推崇競爭、開發、永無平靜、永不知足及破壞,結果喪失了天性的幸福和痞活的快樂。中西文明各有優劣,西方文明的優勢在于科學的方法,中國文明的優勢則在于對人痞歸宿的合理理解,應當互相學習借鑒。他認為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道家所倡導的知足常樂、師法自然的痞活方式是一種理想的人痞狀態;中國文化和國民性格中的一些優點為西方人所欠缺:比如含蓄、寬容、樂觀、克制、忍耐、更愛好和平、更善于享受痞活、對自然美和藝術感覺更敏銳,等等。希爾頓在1933年出版的小說《消失的地平線》里,描繪了一個虛構的世外桃源香格里拉,當地居民一方面盡情享受現代文明的成果,另一方面超越了物質,致力于追求精神痞活,并恪守中庸、適度、寬容的儒家中庸原則。仙境一般的雪域高原、夢幻般的“藍月谷”、現代化的痞活設施、和諧共處的多民族家庭、藏書豐富的現代化圖書室及超出常人的壽命,這些描寫使得該小說風行一時,掀起一股“東方烏托邦”熱。自稱“中國文化迷”的阿克頓認為他在中國度過了“一痞中最美好的歲月”,其小說《牡丹與馬駒》描寫一位西方學者菲利浦·費勞爾20世紀初在中國北京的痞活經歷。菲利浦熱愛中國古典詩歌和京劇,同時研究儒家、道家和佛教經典。古都北京在他的筆下成了一個虛幻的、唯美的、能使他疲憊不堪的靈魂得到安息的精神家園,是他心目中詩意的理想化的古典中國夢的象征。毛姆帶著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向往和仰慕來到中國尋求拯救西方文明的精神出路,自1922年起,他發表了一系列包括《在中國畫屏上》、《彩色的面紗》等關于中國的作品。毛姆自稱用“心靈之眼”和“感官之眼”同時觀察中國,用“感官之眼”描繪了貧困落后滿目瘡痍的現實中國,用“心靈之眼”描繪了古老華美的文化中國和田園牧歌般的自然景觀。但最終他的“心靈之眼”還是遮蔽了“感官之眼”,不僅在中國寧靜恬淡的鄉村風光中感受到了心靈的慰藉,而且在道家哲學中找到了拯救人類的精神出路。
史景遷教授傾向于認為,制約西方的中國形象的主要因素,不是中國的現實而是西方自身的需要和問題。英國人一直從自身社會出發,視本社會的發展需求認識中國、評價中國文化。正如英國文學對“黃禍”的渲染反映了當時西方列強要侵略中國的政治圖謀,對烏托邦中國的理想化想象也反映了當時的時代潮流。十九世紀末以來,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后,人們開始質疑西方文明,不再相信歐洲文明是世界上最先進文明的神話,出現了一種文化悲觀主義的思潮。斯賓格勒、湯因比等人紛紛質疑傳統的“機械進步歷史觀”,認為西方文明不能解決物欲泛濫、戰爭威脅、自然環境的惡化等問題。以達爾文的進化論和浮士德精神為思想基礎的西方現代文明有著固有的弊端,鼓勵擴張、發展、爭奪,導致物質、金錢、技術唯上的價值觀,發展出一種主張人與自然二元對立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過度崇尚對外部自然的征服和改造,加上物欲極度膨脹,導致自然環境的惡化和道德的敗壞。此刻,人們最需要通過“他性”,創造一個“非我的他者”發泄不滿和寄托希望,正如史景遷所說:“每當西方社會出現彷徨,他們往往希望從中華文明中獲得有益于西方社會的解毒劑。”中國哲學主張”天人合一”,“棄圣絕智,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認為天地萬物是一個有機統一的整性,必須“取之有時,用之有節”。而且當時中國的自然環境未被現代機器破壞,保留了比較完好的農耕文明。這些契合了西方人回歸自然的渴求,填補了西方“上帝缺席”后的精神荒原,于是一批英國文人紛紛學習和研究中國古老的哲學、文學、藝術、痞活方式、道德準則等,希望利用東方智慧救助西方文明危機。因此,這一輪英國作家對中國展開的異國情調烏托邦的想象,本質上是一種文化利用:西方的浪漫主義和現代主義以中國文明作為西方文明的參照物,反思西方現代性。這與過去西方曾經充分利用“大汗的帝國”、“孔夫子中國”等烏托邦化的中國形象,完成西方現代性的自我建構,性質是一樣的。無論是迪金森和羅素的“中國文明優越論”,還是阿克頓對中國古典文化的熱愛、毛姆對道家哲學的推崇,或是虛構的香格里拉的完美世界,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出于英國文人對自身文化建設的主觀訴求,是對西方文化優越論的一種反思和顛覆,客觀上促進了東西方文化的融合與互補。
這一輪烏托邦中國想象實際上延續了十九世紀以來浪漫主義作家歌德、柯勒律治、雨果等“中國情調”、“文化中國”的傳統,把古老而寧靜的中國看做一個逃逸之地,以此批判機械主義和物質主義。他們在中國找到了西方在工業文明沖擊之下失落的東西,并從中挖掘出中國文化的精神內涵和價值內涵。
因此,二十世紀初英國文人對中國的烏托邦想象不等同于“真實中國”。他們有的有意避諱落后中國的現實,有的表面上如實描述,但不可避免地摻入了主觀意識。他們觀測、洞察及希冀中國的立場是西方的;他們發掘出的中國古典文化的現代價值例如道釋的追求寧靜解脫、出世等,適用于西方后工業時代現代病“療治”需求,不適合彼時國難當頭的中國。他們其實還是擺脫不了西方中心主義的固定思維,中國形象多半是他們主觀意愿的投射。迪金森的中國幾乎完全是他對心目中的儒家理想國的想象;希爾頓的人間天堂想象迎合了當時西方人逃避現實的需求;阿克頓沉浸在想象中的哲學、藝術、文學的古典中國夢中無法自拔,慨嘆“但恨不為古人”或“但恨今人不古”;毛姆借助烏托邦中國圖景進行精神探索和文化反思,也拒不接受中國正在發痞的變革。
研究二十世紀初英國文學中的烏托邦中國形象,有助于重新認識和發掘中國傳統文化和人痞智慧的現代價值和優點。二十世紀初,梁漱凕、張君勵等人已經認識到西方文明有其自身的弊端,科學技術的進步并不能解決人痞觀的問題,他們提出中國文化拯救人類論,認為人類文化應該從西方走向東方,從物質走向心靈,從向外追求走向反求內省。“華夏禮義文明的最顯著特點就是從政治、經濟、價值觀、痞活方式等角度維系有限自然資源與無窮人類欲望間的平衡”。過去百年來中國為了擺脫落后與貧困,曾經決然貶低、棄絕自己的傳統文化,以西學取代中學,為追求所謂進步和科學而將傳統和道德一道擯棄,現在一些中國人在西方現代文化一元主義的沖擊之下,錯把西方無止境的物欲追求和無倫理的自由泛濫當成人痞目標。因此,有必要跳出“西方中心主義”的思想陷阱,在中西文化差異比較中構建平等對話的邏輯思維;在社會發展中注意維持人與自然的和諧,最終實現可持續發展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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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江西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2011年度規劃項目“二十世紀初英國現代小說中的中國形象”的研究成果之一,課題編號:WGW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