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康美的《孤堡村往事》生動、形象地還原了鄉村人性相殘的野蠻與血腥、無情與冷酷,冷靜、客觀地記錄了宗法制鄉土文明走向崩潰的歷史瞬間:有權勢可攀附的紛紛出走,無權勢可依附的無奈困守!其對鄉村矛盾沖突的動態性描寫,彌補了魯迅風傳統描寫鄉村矛盾沖突時的單向性、靜態性缺陷。
【關鍵詞】李康美;《孤堡村往事》;鄉土寫作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6)02-0175-02
李康美,當代鄉土作家,其中、短篇鄉土小說創作在全省乃至全國范圍內都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并多次獲獎。其中篇鄉土小說《孤堡村往事》最初發表于2008年第4期的《延安文學》雜志,隨后收入其中篇小說集《月上高樓》。筆者認為,《孤堡村往事》是李康美截止目前創作的最為成熟的鄉土小說。在談及自己的小說創作時,李康美強調到:“小說的本質是敘事,因事而人,讓人活在故事里。”1p168,“文學就是人學。不管你是從頭上寫還是從腳上寫,最后都要移動到人心上。”2p215。這種創作觀念決定了李康美的鄉土寫作不是從文化的、道德的、政治的、經濟的角度去批判、謳歌鄉土現實,而是從人性的角度來還原鄉土現實。本文擬通過《孤堡村往事》的文本分析,進一步探求李康美對于鄉土中國的獨特書寫方式。
《孤堡村往事》的故事發生在一個成姓宗族居住的、幾近與世隔絕的叫做成家堡的孤堡里。成家堡在德高望重的二位“爺”的統治下社會秩序端然規整、人際關系溫馨和諧。突然,時代政治風云變化,1965年重新劃分家庭成分,二位“爺”成丙儒、成丙坤兄弟,一個升格為漏劃地主一個升格為富裕中農,他們的房屋和家產必須分出一部分給窮人。成家堡人礙于親情和道義,誰也不愿當忘恩負義之徒,大隊領導便決定從大村遷入幾戶窮人。為了捍衛成家堡的安寧和清凈、個人的財產和尊嚴,大“爺”成丙儒奮起抗爭,與遷入者邢存發展開了驚心動魄的殊死較量。
《孤堡村往事》通過鄉村紳士成丙儒與鄉村屠戶邢存發幾十年間的人性斗發,生動地還原了鄉間人性相殘的野蠻與血腥。一開始,大隊領導派邢存發去成家堡考察時,邢存發還心懷猶豫害怕硬性搬入遭到成家堡人的孤立。可是,當他在考察路上迎面碰見成丙儒時,成丙儒居高臨下的輕蔑,尤其是當著他的面傲慢地“背著手跨進大黑門,哐當一聲把門甩上”的公然羞辱,一下子點燃了邢存發的新仇舊恨:他曾經請成丙儒給老婆看病,因沒錢,用豬下水充當診費,結果成丙儒一出村就嫌惡地將豬下水扔給了狗。盛怒的邢存發一氣之下踹開了成丙儒的大門,一拳打掉了成丙儒兩顆牙齒,成丙儒“沒有呻吟,只把一口膿血‘呸在邢存發的胸上。”邢存發率領孩子氣勢洶洶地搬進成丙儒的院子后,成丙儒為了阻止邢存發對獨居兒媳蘇改樣的騷擾,在當面嘲諷、羞辱失敗后,面對邢存發氣焰囂張的威脅:“睜眼看看是誰的天下?”,在氣急敗壞的羞憤中急恨攻心地吐出了兩顆牙齒:“他把牙齒撿在手心嘿嘿地傻笑著,嘴里咕咕噥噥地不知是罵誰還是詛咒誰”。邢存發的大兒子犯病后,成丙儒覺得終于找到了報復的機會:“他行醫生涯的最后一劑藥方既是他最后的結尾,也是最開心的一次游戲。”他先以不給邢存發的兒子開藥方相威脅,軟硬兼施地迫使邢存發低聲下氣地向自己乞求服軟。然后,在給邢存發的兒子開藥時,居心叵測地將藥方寫在給死人的火紙上。接著,在給邢存發替兒子試服的藥方上,陰狠毒辣地暗耍花招廢掉了邢存發的生殖力:“邢存發服過那3劑藥之后,就變得腰身佝僂,畏畏縮縮。”最后,當邢存發按照蘇改樣前夫的意愿娶了蘇改樣時,成丙儒在他們婚后第二天含笑離世:“那笑容已經僵止不動了,似乎在他的人生歷程完結時,還看到了一場游戲的結尾。”
《孤堡村往事》還通無辜女性蘇改樣在鄉村“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的精神虐殺下,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悲劇命運,形象地還原了鄉村人性相殘的無情與冷酷。邢存發搬入成丙儒的院子后,蘇改樣面對成丙儒和邢存發因她而起的爭執,一改過去的“拘謹和寡言”,當眾詰問到:“你說我還守個啥呀?我還給誰守這個家哩?”。成家堡的人雖然同情她守活寡的不幸命運,但卻將“保全成姓人的家庭”視為他們的共同責任。于是,由成丙坤的老婆出面相勸:“不看僧面看佛面,不想老人想后人。忍一忍,耐一耐”。把詰問咽回肚子的蘇改樣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等待。無望的等待中,蘇改樣找到生產隊長成懷謙,請求給自己劃一點地皮,讓她和兒子成發喜單另過日子,以便從有名無實的婚姻中解脫出來:“就是每天給他爺送飯也不能白白背著冤名了”,而成懷謙卻勸解到:“近20年都過去了,老人還能活幾天,就不能忍一忍?”分苞谷棒時,當邢存發大聲宣布成仁善(孫改樣的丈夫)給他來信讓他關照蘇改樣時,意識到自己終于被拋棄了的蘇改樣,聲嘶力竭地當眾喊著讓邢存發幫她把包谷送回去。為了保護成家人的后代、維護成家人的名聲,成懷謙、成丙坤決定教訓蘇改樣:“蘇改樣今夜的幾聲吶喊,自己就丟掉了自己的尊重。把她兒子送走對她也是個教訓。”兒子成發喜被成懷謙秘密送走后,幾近崩潰的蘇改樣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以報復成家堡人的方式與邢存發結婚。婚后,面對公公廢掉丈夫性功能的殘酷現實,無奈退回到自己院子的蘇改樣也贏回了兒子的諒解和寬恕。和兒子住的半院子房屋被大隊分配給別人后,被徹底綁入邢存發家庭的蘇改樣也徹底失去了成家堡人的同情和兒子的愛。一次,她看見兒子成發喜回村,卑怯地請求到:“媽不給你丟人,媽只想……看看你。”而兒子卻嫌惡、冷然地轉過半個身子,側站著說:“看清了吧?”。落實政策時,為了爭取回兒子應得的房產、爭取回兒子的愛與接納,蘇改樣決定和邢存發離婚。可邢存發為了報復蘇改樣對自己家庭的背叛,堅決不離婚:“你這個母貨我一次也沒用過。可是死后埋在地里我也該有個伴兒吧?”在苦求和廝打都不管用后,精神日趨衰敗的蘇改樣最后跳水庫自殺。
人性相殘的野蠻與血腥、無情與冷酷,使成家堡變成了一個充滿冰冷與敵意的人間孤堡。冰冷、敵意中成姓土著與外來者之間的相互攻訐、彼此相殘,在無情地剝奪人的生命尊嚴、毀滅人的生存價值的同時,也使宗法制鄉村端然規整的社會秩序、溫馨和諧的人際關系走向了解體。隨著鄉村生活秩序、人際關系的解體,鄉土中國走向了崩潰。《孤堡村往事》里,隨著以邢存發為代表的三戶外來者在時代政治支持下的強硬鍥入,成家堡的人覺得:“成家堡已越來越不是成姓人的村子了,那就干脆一個一個往出梛。”于是,隨著時代風云的變化,成姓家族的權力者借助手中的權力,將成姓人一個一個梛進了城里:在縣紡織廠人事科工作的成發喜,擅自挪用廠里的招工指標將成秀茹梛進縣城里,因為他丈人是組織部長,沒人敢告他;成仁善運用手中的權力將成懷謙挪進蘭州城里,因為他是野戰部隊的副師長。成姓人家就是這樣一個個挪出了鄉村……隨著成姓人的紛紛進城:“村道上堆滿了黃土,豬糞、牛糞,走路時必須拐著彎兒,成家堡真是破落得不像樣子了”,“只是,姓成的人已經快走光了”。于是,成家堡有了一條天然的分界線,成姓人曾經居住的地方“已是一片空虛,有些門戶已長期掛上了生銹的大鎖,確切地說,只是成姓人的莊基和故居還在這里。”外來者侵占的地方,則“雖然擁擠不堪,但仍然充滿了繼續繁衍的生機”。《孤堡村往事》冷靜、客觀地記錄了鄉土中國走向崩潰的這一歷史瞬間:有權勢可攀附的紛紛出走,無權勢可依附的無奈困守!隨著成姓人的走光,成家堡所代表的宗法制鄉土文明也走向了歷史的終結。
20世紀上半葉,面對農村的落后與蒙昧,魯迅以強大的啟蒙理性切入昏聵的鄉土現實,凌厲地批判了宗法制統治對農民的精神禁錮,寄望通過“立人”的思想啟蒙使農民在反抗中獲得新生。《孤堡村往事》里,李康美在21世紀宗法制統治走向崩潰的歷史節點上,通過邢存發、蘇改樣在時代政治的庇護下,愈反抗愈失敗的悲劇命運,對魯迅當年的鄉村批判進行了逆向反思。為了被侮辱的尊嚴,邢存發奮起反抗成丙儒對他的蔑視與羞辱,然而在這場鄉村紳士與貧窮屠戶的人性對決中,兇悍的屠戶在時代政治的有力庇護下,用蠻橫的武力讓紳士付出了四顆牙齒的代價。而傲慢的紳士卻在知識的掩護下,用邪惡的智慧讓屠戶付出了精神、肉體雙重殘廢的代價:“邢存發欠著他四顆牙齒,他也應該讓邢存發失去一些東西。”面對守活寡的不幸婚姻,蘇改樣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奮起反抗,然而卻在成家堡人、公公、兒子、邢存發等組成的“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的精神虐殺下悲慘死去。如果說,魯迅當年是站在現代知識分子的立場上,批判宗法制文化對農民的精神禁錮、啟蒙農民主體性的覺醒的話,李康美則站在人性的立場上,反思覺醒的主體性得不到有效規約所帶來的彼此相妨、相殘問題:無休止的報復使人性陷入盲目、偏執中不能自拔,從而任由人性中自私、兇殘的丑陋根性肆意張揚,在將對方逼入死角的同時也斷了自己的生路。耐人尋味的是,在傳統的宗法制鄉村社會中,趙太爺、魯四老爺損害了弱者阿Q、祥林嫂的尊嚴,但懾于權威,弱者單方面承受了尊嚴被侮辱的屈辱,卻換回了鄉村表面的平靜。《孤堡村往事》里,隨著宗法制鄉村統治的崩潰,曾經的祥林嫂樣們獲得了公然還手的機會,然而,被打倒在地的魯四老爺們也在暗地里尋求奮起報復的機會。報復的結果使他們在仇恨中愈陷愈深,不但沒有最后的贏者,也毀掉了鄉村的平靜和人性的美好。宗法制的鄉村固然不是農民的福地,但宗法制崩潰后的鄉村卻促使了農民的出走。李康美的《孤堡村往事》以本真的人性書寫,在鄉土現實的還原中,動態地表現了鄉村矛盾沖突的復雜性、豐富性,彌補了魯迅風傳統描寫鄉村矛盾沖突時的單向性、靜態性缺陷。
參考文獻:
[1]李康美.黃河入海流[M].西安:陜西旅游出版社,2010.
[2]李康美.李康美文集·散文卷[M].西安:陜西旅游出版社,2001.
作者簡介:
陳理慧(1970-),女,陜西澄城人,渭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文學碩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作家作品研究、影視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陜西省教育廳專項科研計劃項目“陜西當代文學中的陜西形象研究”(15JK1236);渭南師范學院2015年人文社科一般項目“秦東當代鄉土小說研究”(15SKYB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