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璇 (南京藝術學院設計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說文解字》的設計解讀:上古時期傳統建筑的審美標準
王璇(南京藝術學院設計學院,江蘇南京210013)
通過對《說文》[1]相關語匯中的形體結構、聲音、釋義進行系統解讀,探討當中蘊含的上古建筑審美文化信息。從文字角度對建筑造物藝術中體現的各審美標準進行重新整理、歸納與分析,希望能為中國上古社會的造物設計史研究挖掘出深藏于字縫中的設計審美思想。
說文解字;設計解讀;上古建筑;審美標準;觀物取象;天人合一;對稱之美
黑格爾曾說過:“古代人的研究方式跟近代的研究很不相同,古代人的研究是真正的自然意識的教養和形成。古代的研究者通過對他的生活的每一細節都作詳盡的考察,對呈現于其面前的一切事物都作哲學的思考,才給自己創造出了一種滲透于事物之中的普遍性。”中國上古時期的先民們在追尋美的路途上同樣伴隨著對周遭自然環境的細微觀察與原始生產生活實踐的感悟體驗,在不斷梳理自然萬物中所隱藏的規律、法則中,孕育出獨屬于自己的審美意趣與經驗標準,并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得以不斷積淀、成形,與中國傳統設計文化融于一體。《說文》中的文字在與歷史并行中亦無意記錄了傳統建筑對審美的偏好、傾向。
伏羲氏“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創造出《易》和八卦;黃帝的史官倉頡“見鳥獸蹄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比照物象形體制造出文字;古者圣人觀察鳥獸棲息方式后,教會人們“陶復陶穴”和“筑木為巢”,房屋建造之形態至此與模擬自然萬物之象結下不解之緣。
象,《說文》:“象,長鼻牙,南越大獸,三年一乳,象耳牙四足之形。”
從《說文》釋解看,“象”是一種哺乳動物,體型龐大且充滿生命力。所謂觀物取“象”,從天地萬物中提取的即是以富有動勢、氣韻為原則的樣式與結構。事實上,對于生命的崇拜,中國與西方有著截然不同的理解。在西方傳統藝術中,植物類的圖案和樣式一直占據主流地位。而在中國的上古時期,先民則在各式造物中多使用動物造型,如裴李崗文化中的豬、羊形象;仰韶文化中的各類動物化圖案紋樣和器物造型;青銅時代應用于器物造型與紋案裝飾的傳說瑞獸形象……無不體現著人們對活著的、有生命力的生物的偏愛與注重。
在中國傳統建筑設計中,陶居建筑與干闌建筑的房屋早期形態也是仿形于動物所造之巢穴形態,先民們通過觀察自然界中的萬物而將生命之象注入建筑之態,從“形似”的具形模擬發展到“神似”的符號化抽象模范,但不妨礙中國傳統造物藝術從“諸身”、“諸物”中獲取素材與靈感的本質。當然,對建筑注入的鮮活“生命”動勢除了取材于動物的生活方式與居住形態,也引入了自然界中如天地、山川、河流、日月、花木等有靈萬物的象形符號。
從建筑的立面構圖看,飄出的深遠檐口通過下方梁柱的支撐將基座的矩形高臺牢牢地籠蓋在巨大屋頂的穹窿之下,構成“天覆地載”的宇宙模式。而占據整個建筑立面近乎一半比例的屋頂并未造成上大下小、頭重腳輕的不協調視錯覺,正是因為“勾心斗角”、“檐牙高啄”的曲線動勢為建筑賦予了蓬勃的“生命”氣息。從建筑的平面布局形態看,與四阿重屋之“阿”古文形狀相同的、代表房屋平面布局的“亞(甲文:‘’)”,在《說文》釋解中亦取象活生生的人體形態[2]。而充滿動勢的中國傳統單體建筑在群體組合的院落鳥瞰布局圖像中,亦有著不同于立面構圖的有機形象。在建筑構件的裝飾上,各種傳說中神秘的祥瑞都被運用其中。屋脊、瓦當、藻井、天花、斗拱、雀替、門窗、臺基、梁柱、墻面、地磚等各個角落皆綴有生動的瑞獸,象征滿天神佛匯聚穹窿宇宙,既活躍屋中氛圍,增添生氣,又寓意吉祥安樂。
人,《說文》:“人,天地之性最貴者也。”
天,《說文》:“天,顛也。至高無上。從一大。”
大,《說文》:“大,天大,地大,人亦大。”
三,《說文》:“三,天地人之道也。”
從《說文》對“人”、“天”、“大”、“三”的釋解可以看出,天、人、地三者是彼此相互聯系的統一整體,而人位居中央起主導作用。荀子在其《王制》篇中也曾說:“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因人“有生有知”,所以在天與地之間創造出全然不同于自然世界的人類社會,通過建造房屋以寄身休養,以土木之功彰顯人類文明。人作為“天地之性最貴者”,所建造的房屋亦融匯天地、貫通自然,所以在中國傳統建筑的樸素審美思想中,人與自然的和諧一直是其關注的重點。這種和諧不僅體現在房屋對人物質和精神的關照上,亦反映于建筑與環境的關系處理方面。
2.1家國同構
中國傳統建筑素來以群組建筑“家國天下”的同構布局獨步世界,當中以“間”為單位穿插、排列、組合而形成的虛實相宜的各式建筑形態,皆直接或間接地呈現出對天地倫理關系秩序的理解與模擬。《考工記》曾記載周代禮制建筑已有“一堂”、“五室”、“四旁”、“兩夾”的形式布局。“堂”位于宮殿前部,面闊六間、進深兩間,空間開敞便于處理朝堂事務;宮殿后部對應的六間“五室”供居住休息所用,相對封閉;“堂”的左右為“四旁”;“室”的兩側為“兩夾”,“旁”和“夾”都是角落的小房。從布局形態和名稱都可以看出,整座院落以中間寬闊的“堂”“室”為尊,窄小的“旁”“夾”為卑。如此也在傳統建筑審美中融入了尊卑有序、內外有別、主次分明的社會禮制等級象征元素。
2.2內外交融
《說文》中“祖”、“社”、“宗”、“廟”都是“家”之建筑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先民供奉天地神明、祈求禱告上蒼的祭祀場所。在這里,建筑作為天人溝通的通道而存在,盡管在設計和建造,甚至在空間功能的選擇上建筑都是以人為中心運行的,不過此時的建筑從精神層面上是向自然敞開的,在這里人與自然通過莊嚴神圣的儀式結為一體。從建筑形式看,傳統屋頂“亠”之形實際取象于“”深交的人字形坡屋頂,深遠的屋檐與屋下廊柱相交,形成一片向自然過渡的柔性中介空間,人們亦可在此自由地穿梭于不同性質的空間之間。
2.3和諧共生
從“巢穴”造屋開始,中國傳統建筑的審美發展脈絡就以效法自然之景為最高準則。在建造房屋時,先民們會根據周圍的實際環境營建不同形式的建筑。“穴”在《說文》釋為“土室”,是因為居住地臨近崇巖幽谷而鑿穴窟;“巢”在《說文》中則有“鳥在木上曰巢”之義,因堯時洪水,居于低洼處潮濕林區的先民由此選擇在樹上構木為巢;以此為基礎發展起來的版筑瓦屋、干闌木屋也均就地取材,建筑群落所形成的天際線隨所在地形地勢蜿蜒起伏。如道家所提倡的“無為”之道,理應順應自然天道,“天然去雕飾”之美即在于將被社會倫理異化了的人及其所造之建筑看作自然中的一部分,有機地與聚居地周圍的自然環境相生相合,在以人為本的前提下,與自然和諧共生。
自神話時代,祖先就已開始通過“遠取諸物,近取諸身”的自然觀察與生產實踐逐漸認識和掌握對稱之美,并在總結對稱的審美規則基礎上將其熟練而巧妙地運用于設計之中。雖最初取象于自然,卻在人為抽象與提煉后創造出符合審美標準的人工造物。
從《說文·敘》中可以了解,先民對于對稱之美的意識源于自身及外物固有體態的對稱性感官認識。于是伏羲氏“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八卦圖為正八邊形,象征現實中北、南、東、西、西北、西南、東北、東南八個方位。其中,八卦圖式所表現出來的完美的對稱性流露出當時人們對美之形式的理解與觀感。尤其以龐大的體量投影于建筑形態上更給人以威嚴震撼之感。表示城市“郭”的古文造型“”取象于上古城池形貌,其所體現的軸線鏡像的構形樣式亦可看出先時人們對對稱之美的執著與偏愛。在建筑院落的整體平面布局形式上,典型的“亞”式規劃同樣遵循了對稱原則,其甲骨文“”等量對稱的曲隅與郭之“”在結構上甚至有著極高的相似度,只是在面積規模上發生了等比縮放。單體建筑的外觀立面也繼續保持了對稱之美學法則的堅持,從早期粗陋的人工洞穴“”,到之后交覆深屋的華屋美宀“”、夯土結構的“”(高)、干闌結構的“”(京),對稱性的建筑審美追求始終未變,更不用說建筑內部的組成構件,如“”(門)、“”(窗)、“”(井)等,也都以對稱的構形原則為美。
對稱之美的關鍵在于其中心、中軸的確定。“中”在《說文》釋為:“內也。從囗;丨,上下通。”指“丨”從“囗”的中間納入,無偏無倚。小徐本更以“和”釋“中”。中國傳統文化貴“中”尚“和”,講究心中有尺,行事有度,不可逾越,這一來自戰國時期的中庸思想在從感官本能摸索得來的對稱形式美之外,更為其披上了一層華麗的禮制外衣,因與政治導向相一致而備受歷代統治者推崇,廣泛應用于宮殿、官邸、宗廟等具有官方性質的類型建筑中,其軸心對稱的建筑形制更成為威嚴、公正、權威的代名詞深深植根于人們的固有觀念中,使人不由自主地產生崇敬之情。
以上對上古傳統建筑審美標準的考察越過了對原始實物圖像,及其結構的舉例比照和分析,而是著重對《說文》中相關語匯的字形結構、語音、釋義進行系統解讀,從文字角度重新挖掘出深藏于字縫中的設計審美思想,并賦予“觀物取象”、“天人合一”、“對稱之美”等人們熟知的傳統建筑造物藝術的審美標準以新的內涵和理解,貢獻給當代造物藝術設計。希望引起對當代中國藝術設計內在精髓傳承的重新思考,使其成為更符合中國特質和中國人生理、心理需要的“實用”設計。
[1](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書店,1981.
[2](德)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卷)[M].賀麟,王玖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3]賀業鉅.《考工記》營國制度研究[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5.
TU-80
A
1007-7359(2016)04-0007-02
10.16330/j.cnki.1007-7359.2016.04.002
王璇(1984-),女,江蘇徐州人,南京藝術學院設計學院博士生,研究方向:設計藝術歷史及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