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紫薇
筋脈盤虬的老手,再也不能剜起一汪濃稠的老鹵(做豆花用的蛋白質凝固劑)了,無力再點出那樣豐潤的豆花,任憑氤氳的豆香沉淀在無人問津的歲月中。老人倚窗而立,深深凹陷的眼窩中,濕漉漉的目光看著通往村外的那條土路,日復一日地爬滿荒蔓。他的腿壞了,一下一下地搗著地,竟像個小腳女人似的寸步難行。他真想出去看看,看看曾經孕育出青秧漫原、麥浪滔天的土地上,是否還有一小茬作物在堅持生長著。可他終究只能挪到門邊,強撐著朽蝕的木門才站穩了。他仿佛看到,那頭跟他很像的倔牛已經老死在了牛棚里。荒廢的土地上開出了一攤又一攤的野花,像是個吃了虧還在傻乎乎地笑著的孩子,看得他一陣陣的心疼。
精壯的年輕人都紛紛奔向了花柳繁華的城市,留下他這樣的老農守著空巢和荒地。入侵的填路機,蟹螯狀的抓斗,千字形的升降機,終日轟鳴,最終鼓弄成招搖的大廈。以發展的名義,肆意侵蝕著承載鄉村千年農業文明的每一寸古老的肌體。
當然也有年輕人回鄉,可他們運來了機器,沉寂的鄉村便傳出了一串串極不和諧的嘈雜車床聲,盡職到日夜不休,讓耳背的老人也煩躁不安。機器要把郊區鄉村變為城市,城市用它們交易的元素,高舉傳播工業文明的旗幟,用欲望踏破周邊鄉村的寧靜。樂在其中的年輕人尚未察覺,空氣中的銅臭味淡化了芬芳的泥土味,就這樣被他們吸進,呼出。
然而耳背的老人卻獨獨聽見了土地對生靈的耳語。他聽見土地安撫著在無常路上求救的爬蟲:這片生靈的樂土絕不會被吞噬,你會在春花秋草間蹦跶完歡樂的一生。土地勸導著拾掇行囊的農人:勞作并不是件荒涼事,且看秋收時節那囤積如山的稻草垛,且聽風中麥苗遍地的拔節聲,生時在這片田野上勞作,死后還肥這方土,父輩們殷實的教誨你們忘了么?
遠古的悠悠呼喚聲從故土深處傳來,老農敏銳地聽到了,仿佛不耳背。他的目光中蓄積著晶瑩的情愫,關于那些溫情的故人舊事。曾經,他就在這片土地上荷鋤揮鈀,流汗灑淚。那時的勞動場面何等火熱,農民都赤膊光膀,頭扣草帽,暴曬于驕陽下,豆子似的汗珠灑滿整片鄉土。閑時,便成堆扎在田埂上,或站或蹲,都摘了草帽呼呼地扇著風,分享著旱煙和好收成。他呢,就把收成的豆做成豆花,那一碗飄溢著日月芬芳的豆花,那一輪汪在小碗中的淡黃圓月,曾焐暖了故鄉人的記憶,成就了故鄉豆香遍野的傳奇,讓土生土長的孩子們口角噙香,癡戀了許多年。他想不明白,被如此溫暖的故鄉情思牽絆著,遠足的心怎會舍得離棄?
與許多老人一樣,他想盡力在世上多走一程。他像一個失職的守望者,守護著鄉土人情,守護著花草蟲魚。但他終是愧對鄉土,讓他失職的是荒廢土地的子孫們,是斷了的農家血脈。歸來尋根的游子們為同一個目的,不謀而合地攜起手來。他們血脈中奔流的血液突變成現代化的洪流,瘋狂得讓看著他們長大的鄉村感到陌生。馬達聲聲,財源滾滾,繼續開拓,開拓……
一個暮色濃稠的黃昏,他看到田野里最后一茬野麥爛了根。星火熒熒,隱隱熄滅。夜幕降臨了,大地袒露著胸脯,以圣母般的寬容姿態,召喚著孤獨的守望者。
那晚,他做了一個夢。夢中的他頭扣草帽,浮在一片油亮亮的田野上,與一只瓢蟲相視而笑,與一只麻雀默契和鳴,脫在田邊的布鞋里,落滿了一個夏夜的蛙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