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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嫂不哭

2016-03-21 08:44:58■閻
長江叢刊 2016年4期

■閻 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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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嫂不哭

■閻 剛

侄兒紅兒的電話叫我一驚。他在電話里對我說,他爹不見了,問是不是到了我這里。我說沒有,我問是啥時候才發現他爹不見的,紅兒哭著說,就是昨天下午,他從醫院偷偷跑出去了就沒有再回來。我一算也該有30個小時了。我就對紅兒說,不管情況如何你該到派出所去報案了。紅兒說,我去報了。他們說時間還不到呢。至少也要48小時。我說你再給親戚們打打電話,說不定他就到哪一家去了。侄兒說,能打的都打了。沒有音訊我才給您電話的。我說,好了,我馬上回來。

我哥的遭遇是由土地起的。實在說,我哥對河口這塊土地并沒有多深的感情。相反,他還十分討厭。事實上,哥是把他所經歷過的一些不順全都歸結到這一方土地上。先前的支書、隊長對他的不公,是不能遷怒于這方水土的。說白了,人是人地是地。這是兩碼子事。但哥是不可能在腦子里去濾清這些的。

哥做夢也不曾想到,他曾不大待見的這方地兒如今會是這般讓人垂青,以至于他自以為后半生可以富足生活的養豬場和橘園也保不住了。

那一次,我是在哥的一再要求下,才回河口老家的。我進哥的家門時,大廳里就已坐滿了人。其中就有村鎮里的頭頭們。我剛進門,就有人叫我了。我一看是縣政府辦公室的劉明銀副主任。他和我是大學同學。劉明銀起身問我,這家人是你什么親戚。我說是我哥。他說,鬧了半天。怪不得那么有底氣呢。原來有你這么個后臺呀。他笑了笑。我沒有笑。其實,我能猜到他是裝的。他一定是知道我們這種關系的。他只是不先透底而已。劉明銀對大伙說,今天我們就說到這里吧。劉明銀這么一說,來這里做工作的人馬上就散了。劉明銀對我說,你從市里回來一次也不容易,我總得接你吃頓飯吧。說著,他就挽著我出了哥的大門。

閻剛, 1962年9月出生,中國作協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文學院第6、8、9屆簽約作家?,F任宜昌市作協副主席、宜昌市小說學會會長、西陵區文聯主席。

上世紀9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先后在《人民日報》《當代》《文藝報》《芙蓉》《清明》《長江文藝》《長江叢刊》《小說月刊》《芳草》《青海湖》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計120萬言。出版有《圣手》《村上的將軍》《清明上河圖》《角色》等小說集。短篇小說《鍛煉》獲上?!懊穲@杯”全國小說大賽二等獎,中篇小說集《村上的將軍》榮獲湖北省第三屆少數民族文學獎和宜昌市第四屆屈原文藝創作獎。中篇小說《村上的將軍》獲2013當代小說獎、第四屆湖北文學獎提名獎。多部小說被文學選刊和出版社選用。

車行到鎮上的鳳凰餐館。我們進去后,劉明銀就說,實在說,我是碰到了難題。這次拆遷弄不下來我就得下課??丛谖覀冃值艿姆萆夏愕米鲎瞿愀绲墓ぷ?。你哥不動別人是不會動的。我坐下后就問,你要我咋做工作?我總不能叫我哥今后喝西北風吧。劉明銀說,我可以給他幾套房呀?你看吶,等到這里的項目上來了,那房不升幾倍的值才怪呢。僅出租就能賺不少錢還不要說變賣了。劃得來的。我說,你這不是在畫餅充饑?要是這項目垮了沒人來,不是叫我哥和這方百姓哭都哭不出聲來。到時候,豬場、橘園都沒有了。他們咋生活?劉明銀說,你是太不相信人了。這個項目是經過幾級嚴格論證了的,怎么會垮得沒人來?按規劃你哥的那塊地就是居住小區。我說,既然這項目今后有好的效益和前景,你們為啥給的補償這低呢。每平米350元,這可是成本價都達不到的呀。劉明銀說,上面只出這么個價。我又有啥辦法呢。我一個月工資才兩千多,總不能叫我掏腰包吧。上面的意思是要我們必須辦成,他們只要結果。我說,這個單總不能讓老百姓來買吧。他們失去了土地,可是受損的一方。這是他們活命的本錢呀。他們失去的是不可再生的資源。劉明銀說,你們文化人就是不講政治。當一項決定作出后,余下的就是要人去執行。你讀過《致加西亞的一封信》嗎?美、西戰爭暴發,當職總統才不管你找不找得到加西亞將軍呢。這就叫執行力你知道嗎?我很無奈地對他說,當我們為了獲得某種利益的最大化而不擇手段的時候,你的所有結果都將是無效的,甚至是非法的。劉明銀卻說,你太哲學家了。干基層工作不大需要這些東西。這都是你們這些臭文人們關起門來干的事。不過我得提醒你,在這個問題上,你最好是多栽花少種刺。我正要開口說什么,劉明銀就說,扯遠了。最近在寫啥大作?我說沒有啥大作,就是小作也沒有。

吃了飯,還是劉明銀用車送我回來的。哥大概是聽到了停車聲就開了大門。我下了車和劉明銀道了別就進了屋。進門后,哥就問我,我知道他是你的同學,他是不是要你給我做工作,接受他們開的條件。我說,劉明銀沒有明說。你是怎么想的。哥點了支煙說,我不能接受。這太欺負人了。我這是實打實的橘園和豬場。不要說這點補償不夠,就是超出幾倍的補償又能怎樣呢?這點錢夠花一輩子嗎?還有你那個殘疾的侄兒。我說,聽說他們還要補幾套安置房。哥一聽這話就更煩了,他說,這幾套安置房是什么價你知道嗎?2000塊一平米。憑什么我們這些現成的房每平米就只補350元,他那還沒有影的期房就該賣2000元。再說,我不能整天坐在房里喝西北風吧。哥擺了擺頭又說,這地兒說沒了就沒了。要是地長得出來還好說,問題是再也長不出來了呀。

我們在說話之際,嫂嫂、侄兒也都來到了大廳。侄兒小時候患過小兒麻痹癥,我陪哥請醫生都不知好多次。但左腿一直肌肉痿縮。侄兒給我泡了一杯茶遞過來。嫂嫂和我見面后就哭著說,他叔,你說這果園沒了,豬場也沒了,我們靠什么去討生活。我說,嫂嫂別哭,哭不能解決問題。嫂嫂說,劉主任天天派人來,把我們堵在屋里,什么事也干不成。常言說得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說我們這是過的啥日子吧。哥接著說,你跟劉主任是同學,看他買不買你一個面子。這些條件我也認了,但我只一個要求,他重新給我批一塊地。我還是得養我的豬。不然我們這一家人咋過呀。我問,你們跟他談過了嗎?這也是一個處理辦法呀。哥說,沒有談。我們人微言輕。這正是我要你回來的原因。我說,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他談談??此趺幢響B。

第二天,劉明銀沒來河口。我專程到了一趟縣城。我走到縣政府辦公大樓前,門衛問我有啥事?我說,找政辦的劉副主任。他大概看我不像是個壞人,就讓我進去了。我推開劉明銀辦公室的門,劉明銀并不感到吃驚。他邊給我倒水就對我說,是不是想好了。我說是的。他說,老同學我就不瞞你了,我手頭還是有些優惠政策的。我說,明銀,你也得替我哥想一想。他也是五十大幾的人了,兒子又是個殘疾人。他沒有一個穩定的謀生法子怎行?劉明銀說,我不是說得清清楚楚了嗎?到時靠出租房子就可以養活自己。而且還能增值。我說,這可不是我哥想要的。劉明銀說,你哥到底想要啥?我只得照實說,他只想再要一塊地,建一個養豬場。劉明銀擺擺右手,干脆地說,這不可能。要是你們河口人都這么提要求,我們還組織專班搞拆遷干啥?那工作不就太容易做了?現而今,我們就是要把有限的土地集約化開發,讓它發揮更大的效益。引進項目,走城鎮化的道路。我說,問題是這塊地本來就是我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他們在上面討生活是他們的應有的權利??偛荒芟瘛栋倌旯陋殹分械鸟R孔多一樣把他們一風吹散了吧。劉明銀說,我說你啥好呢?你們文人真是不可救藥。這不是把他們一風吹散。是要讓他們過上另一種生活,一種全新的生活。農民的思想轉變難,就是得靠引導,有必要還得強制。你還是回去幫忙做做你哥的工作。他是頭,他不動就會影響整個大局。這點你也是明白的。好了,中午我有個接待,就不留你吃中飯了。

我從城里回到河口,哥還在家等我的回信。他見我回來就問我,劉主任答應了?我說沒有。他只答應給些優惠。哥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抬起頭來說,你回去吧。這里的事你不用再管了。我就不信他們還把我吃了不成。我說,哥,你不要領頭和他們作對,他們是想得出辦法來的。你保全自已要緊。哥執拗地說,我就天天守在豬場里,看他們能把我怎樣。我想,哥這樣做也不失是一個好法子。他不動,河口其他人也不會動。因為在河口這方土地上只有哥的拆遷面積最大。哥在河口也有相當的影響力。

我回市里后,一切還算平靜。有一天劉明銀突然來到我的辦公室,這叫我有些警覺了。他還沒坐下就對我說,你哥太死硬了。我說,你們在砸人家的鍋灶他們還不護一下?劉明銀說,我來是要給你說個事的。我把茶遞過去,他接著說,我們再不出面了,河口那里就交給了一家拆遷公司去弄。我說,那又能怎樣呢?劉明銀說,他們動手可就不一樣了。你也是知道些情況的。我只能給你說到這里。我說,我可不可以理解成這是最后的通牒呀?他說,不要把話說得這樣難聽。我說,既然是一回事,你們就要想想后果了。劉明銀說,當一項任務不能正常推進時,尋找解決的方法就是必然的了。我說,代價是必須得經過評估的。劉明銀說,好了,我只是路過來看看你。劉明銀說完給我撂下一條中華煙就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就想起了他為那個拾荒老人抱打不平的事來。十多年前,一個拾荒老人從學校院墻的一個洞口進了我們的校園,讓保衛科長抓住了。保衛科長折了老人的秤竿,又踏扁了他兩只籮筐。劉明銀恰好從那里路過,他上去就給了保衛科長兩個嘴巴。這引起了一場大的械斗。為此,劉明銀還背了一個記大個處分。

就在劉明銀來我辦公室的第三天,哥的豬場就出事了。

侄兒紅兒進城來找我。一見面,他就哭兮著臉說,叔,您回去勸勸我爹吧,不然,他的命怕是保不住了。我說,有這么嚴重嗎?紅兒說,昨夜豬場里的肉豬就死了一小半。我問,咋會這樣呢?紅兒說,前天都還是活蹦亂跳的。紅兒肯定地說,一定是有人投毒了。我說,這不是犯法嗎,咋不報案呢?紅兒說,報了,也來人查了現場取了樣的。他們說回去化驗后才知道結果。我爹都把那些死豬都拖到鎮政府大院去了。最后還是劉主任出面才解決的。劉主任表態說,這些豬是受驚后才得病死的,每頭補償1000元。我說就這么了結了?紅兒說,這就很不錯了。又沒有證據找誰去?

紅兒又說,叔,還有更奇怪的事了。您打小在我們河口看到過五步蛇沒有。我說,沒有呀?那種蛇是生長在大山里的,頭像烙鐵,身子是土黃色的。紅兒說,是的。這就怪了。我們桔園里就有了這種蛇。別人家的桔園也有。而且不是一條,多得很。我們還抓了十幾條賣給餐館里了。有幾個餐館還不敢收,說那東西毒性太大怕出事。據說被它咬了走不出五步就要死人哩。我說,還有這等怪事。紅兒說,我猜這就是有人故意放的。我問誰會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紅兒說,您知道來我們這里搞拆遷的是些什么人嗎?都是些滿臉橫肉的人。據說有幾個還是剛從號子里放出來的。他們已經上門逼迫好多家簽字了。像我爹這種硬扛著的戶已經不多了。我對紅兒說,你今天回去對你爹說,要他趕緊搬出豬場來。我把手頭的事處理一下,明天就回去。紅兒走了,我留他吃飯,他說他放不下他爹,要早點回去。

就在這天夜里,哥的右小腿肚被蛇咬了。侄兒在電話里說,他爹是夜里起來小解時,讓埋伏在床下的一條五步蛇咬傷的。我一早就趕回了河口。哥那時已被送進了縣人民醫院,我進病房去看,哥昏迷不醒,而且呼吸急促。嫂嫂和侄兒都守在旁邊,正在等待抗毒血清從外地送來。嫂嫂哭著說,早知是這樣我們就不要那豬場和橘園了。我說嫂子你別哭,還是先救人要緊。我到其他病房一打聽才知道,被毒蛇咬傷的還遠不止哥一人,旁邊的病房也有。他們也弄不明白,咋這幾天河口會長出這多的五步蛇來。簡直不敢下地干活了。其實,我早就預感是怎回事了。但我不能說出來,一旦讓這些百姓知道了真相,那該是一場多大的亂局我是可以想象得到的。這時,我想起了劉明銀。我覺得我有必要找他談談。

這時正是上班時間,我撥通了劉明銀的電話,但馬上又斷了。我想,劉明銀是不是不想見我。如果是那樣我就該真的另看他了。一會兒后,他給我回了電話。他問我有啥事。我說,我哥一早被蛇咬了,而且是河口沒有的五步蛇。他說,你是不是在陵城。我說,是。他說,你去望江樓吧。我在那里等你。望江樓離人民醫院很近,走過去也就是十多分鐘。我到望江樓茶樓前時,就看見劉明銀在一個窗口向我招手。我上了二樓,進了那個臨江的房間。里面是清一色的仿紅木桌椅,情趣極為雅致。我坐下,劉明銀就送來一小瓷杯茶,擱在我面前。我說,明銀,這次回老家我心情很不好。他說,你們文人多愁善感慣了。我說,你不要跟我扯這些好嗎?前幾天我哥豬場的豬平白無故地死了一大堆,果園里又多了我們這里從來沒有過的五步蛇。我哥就是被那五步蛇給咬了的,你說這是偶然的嗎?劉明銀也一下怔住了。他問我,真有這事。我說,如果是假的,我哥能躺在醫院里享清福嗎?河口那么多人會躺在醫院里。劉明銀有些坐不住了,他說,建民,你千萬不能把這事傳出去。不然河口就真的開鍋了,那是要出大事的。我說,早知道是這個結果,又何必當初呢?劉明銀說,那個拆遷公司的進入不是我們的主意,而是項目開發商自主決定的。你也知道,沒有來頭的人是拿不到那塊地的。那可是河口人祖祖輩輩的口糧地呀,那地不光養活了你們河口人,曾給這個縣供應了多好的養人的高粱大米呀。我說,說這些都沒用了。事已至此,你說咋了結?劉明銀說,我來負責協調,把你哥的損失降到你們能接受的程度。我說,問題是這樣還不能全部了結。我知道你可以解決我哥的損失。但那些人咋辦?他們鬧起事來你們頂不頂得住?劉明銀說,你就不要管那么多了。他們鬧不到哪里去。沒有一個人出頭就抱不成一團。我一聽這話,就有種異樣的感覺。仿佛是我哥這下倒了,他們就可以放開手腳干了。我說,明銀,這事你還是慎重些好。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劉明銀說,好吧,我去給他們說說。保證下不為例。

我們談了大約半小時,就各自分手了。我回了中心醫院,就到醫生辦公室問了血清的情況。一個叫陳霞的女醫生告訴我,這種抗毒血清我們這里沒有,必須到外省去調。她也弄不明白,為啥這幾天河口就有這多的人被五步蛇咬了?她說,這種蛇應該不是我們這里特有的。我問陳霞醫生,血清沒有到病人有沒有啥危險。她說,這點時間應該是可以挺過去的。我們都加了替代藥品。

我出了醫生辦公室正往哥的病房走,就聽見有人叫我建民叔了。我抬頭一看是一個小伙子。穿著十分時尚,一條牛仔褲破了好幾個洞。我上下一打量才認出是吳紅平。我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平兒,有兩年沒見到你了,還在南方發財呀?吳紅平說,建民叔,您看我是個發財的相嗎?我連褲子都破了幾個窟洞。我說,你莫拿時尚來糊弄我。你這就叫酷,怕我不知道是嗎?吳紅平笑笑說,建民叔到底是文化人,見多識廣,我哪敢糊弄您呢?我問,你這次回來干啥?他說,我媽被人打了。我是回來處理這事的。你媽也住在這醫院里?我問。他說,是的。我這次不拿點顏色給他們看看他們是不知道咸淡的。我趕緊問,你媽是被誰打了?吳紅平說,還有誰,那些來河口搞拆遷的王八蛋。我感到事態有些嚴峻,我說,平兒,你不要意氣用事。他們可是有來頭的。吳紅平說,建民叔,您也知道我在河口也是出了名的渾。他們使啥招我就接啥招。文的對文的,武的對武的。我說,要是鬧出亂子都不好收場。走,我去看看你媽。

我隨吳紅平去了住院部的外科樓五樓。進了四病室,我看見一個包著頭的女人躺在那張靠窗的病床上。她看見我進去就要坐起身來。我連忙上前按住她說,秀麗你躺著。是咋回事?田秀麗就兩眼拋出淚來,哽著聲說,真是作孽呀。她擺了下頭,沒往下說。

田秀麗是我初中同學,但她比我大兩歲,她在小學留過一次級。因而我們在初中就是一個年級了。在學校田秀麗就像我的姐,時時處處護著我。有一次,我和二班的吳國軍為爭乒乓球臺打了一架,吳國軍失手就打傷了我的臉,田秀麗知道后就把吳國軍叫到校園外扇了他兩記耳光。她質問吳國軍,你打人總不該傷人臉呀。吳國軍沒敢還手,他只說了聲,男不和女斗就怏怏走了,這卻叫我十分解恨。

讀到初三年級,田秀麗不想讀書了,因為她家里沒有勞動力,于是,她父親就給她做工作,要她回去幫忙種種責任田。那時候,分田到戶還不久。她爹覺得有了些奔頭,田秀麗認為自己也不是個讀書的材料,就答應她爹回家務農了。初三的上學期,田秀麗不來報名我才知道個中緣由,我自然是有些失落。報完名回家,我要路過田秀麗家。她的家就在堤垸下,我下堤垸去找她。我在她家門前叫了幾聲田秀麗,但沒有人應。這時我就想起了吳國軍曾對我說起過的話來。吳國軍說,田秀麗這樣的女人不好纏。蠻騷。我好奇地問,你憑啥就說人家騷呢?吳國軍就擠眉弄眼地說,你看她那奶子和屁股。我問,咋啦?吳國軍說,都那么大。嚇死人的。

我叫了沒人應,就進了她家門,但剛進門,田秀麗卻從房里出來了。她看了我好半天才說,你來找我干嘛?我說,你沒有去報名呀?她認真地說,我不去上學了。我要在家里幫爹媽種地。你要是以后想見我就到地里去找我吧。我說,你真的不想上學了?她說,是真的。我不去學校你不高興是吧?我點點頭。她就走過來拉著我的手說,好好讀書,記住我這個姐。我嗅著她特有的體香,就低下了頭,但卻窺見了她領口下的大白饃樣的乳房。田秀麗尋著我的視線,就發現我在看啥?她趕緊掩著胸口,跺著腳說,你這是在看啥呀,這是你現在能看的嗎?我不知所措,有種想哭的感覺。她見我這樣就連忙捧著我的臉說,好好讀書,到時候給你看。

初中畢業后,我考進了縣一中。高中學習期間,田秀麗來城里賣棉花看過我好幾次。她每次來總要像姐一樣帶我出去吃頓飯。在江邊的一家餐館吃上一鍋酸菜黃牯頭。臨走還塞給我一塊錢的零用錢。那時我的父母早就不當家了,哥和嫂也不可能給我太多的錢,這點她也是明白的。

高考結束后,到考場外來接我的卻又是田秀麗。她推了一部嶄新的自行車,等在校門口。老遠我就看見她在向我招手,我拿了文具盒一路跑過去。走近后,她問我考得咋樣,我說還行。她說,走,我們去慶賀一下。她用自行車依然把我馱到那家臨江的餐館,這一次是吃的一條大桂魚。我眉飛色舞,講的全是考試上的事。我最得意的要算是復習時抓到了兩個原題。田秀麗也聽得津津有味。

吃完飯,田秀麗又帶我去看了一場電影。隨后,田秀麗就騎著自行車帶我回家。我坐在車后座上,看著江面上的航標燈和破碎在江波上的月光,這讓我想起了《憶江南》的美好愿景來。雖然這不是日出江花的早晨。

到了一個僻靜處,田秀麗突然停下車來,我也不得不跟著下車。她支上車架轉過身來對我說。你來吧。她靠近我,將我的雙手拿到她敞開的胸口,我在一陣暈厥中感覺到了兩個跳動的圓球在燃燒。我捧起她的雙乳,將臉埋進了兩個堅挺的乳房間。我能清楚地聽到田秀麗節奏極強的心跳。我想,我要干一件大事了。這是我從未體驗過的。然而,當我去解她的褲帶時,她卻把我的手拿開堅定地搖搖頭說,不行。我氣喘吁吁地問她,為啥?她盯著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月光下她的那雙眸子好大好亮,并滴溜溜地盯著我。她從容整理好她的腰帶和襯衫后說,好了。我答應過你的。我當然不干。她就捉住我的雙手說,聽話。男人不能這樣下作。這句話像是一盆涼水把我的熱度一下子降到了冰點。我變得平靜多了。這無疑是她影響的結果。她又整理了一下衣衫,語氣平和地對我說,你要是回了河口我就給你,安安心心地做你的女人,給你生兒養女。我說,要是我不回河口呢?她干脆地說,我們就各自東西。我又問她為什么?她開始不吱聲,我又問了一遍為什么,她才嘆了口氣說,要是那樣我們就不是一路人了。遲早你會嫌棄我的。再說,我這樣的女人沒有男人在身邊我受不了的。我沉默著,她繼續說,到時候難說我不跟別的男人干。我全身一顫,這種情形我能接受嗎?

從那以后,我就對田秀麗敬而遠之。是她的直爽和率真讓我成熟了,我似乎一下子懂得了好多東西。雖然我的心里還有那種要對她躍躍欲試的沖動,但總的來說,我是離她漸行漸遠了。入學通知書來了,她干脆就沒來向我祝賀過。直到我去上學,她也沒有再露面。那年冬天,她才給我寄去了一條線褲。一封信也沒有。

那年寒假,我回到河口,哥才對我說,田秀麗講了對象。我問是誰,哥說,就是臨村的吳國軍,你們的同學。我說,就是那小子呀。我就在心里說,你這下咋不咒人家騷了?吳國軍在田秀麗家當上門女婿是幾年以后的事。據說他們不結婚不行了,田秀麗的肚子大了。這事在河口反響很大,田秀麗的人品也受到了懷疑。

我問田秀麗,誰把你打成了這樣?田秀麗說,還有誰?那些在河口造孽的混混。我問,她們憑什么打你?田秀麗對吳紅平說,平兒,你下去買點水果來。我知道這是她在有意支走吳紅平。吳紅平出了病房門,田秀麗就說,建民,這人心怎就變成這樣了?你猜我看到啥了?我說,你說說看?她說,搞拆遷的那幫人把毒蛇都放到河口果園里去了。我親眼看見的。我看見兩個混小子提著個口袋往你哥的桔園里跑,我就偷偷跟了過去。一看,他們從口袋里放出來的是一紐一紐肉麻麻的烙鐵頭蛇。我就喊,你們干什么?想害死人呀?他們就撲過來了,給我一陣辟頭蓋臉地打。還說我要是瞎說話就割下我的舌頭。我對田秀麗說,那些蛇已經咬傷好幾個人了。我哥也被咬了。田秀麗說,這真是作孽呀!我看他們就是沖你哥來的。我們這地咋就這值錢了?她搖了搖頭說,這事還不能讓平兒知道。他知道了不跟他們拚命才怪了。你也曉得,他打小就出奇地混。田秀麗說著就乜了我一眼。

吳紅平上中學就參加了縣上的散打訓練班。他中學還沒畢業就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那年春天,他帶上了同班一位女同學出走了。那女同學名叫周潔,長得漂亮白皙,有著河口人特有的面部特征。周潔的父母于是就蹲在了田秀麗家里要人。田秀麗和吳國軍在河口算是丟盡了臉面。一年以后的一個深夜,田秀麗突然聽到有人在敲門,她從床上撐起身子就問,誰?門外的人答話說,媽,是我。田秀麗趕緊披衣下床,她拉開電燈去開門,一看是吳紅平站在門洞的光影里。田秀麗上前就抱著吳紅平哭訴著說,兒吶,你都死哪里去了?我和你爹找你找了半年呀。這時,吳國軍也跟著起床了,他卻操著一把木椅走過來就要砸吳紅平,田秀麗趕緊轉過身擋在了他們中間說,平兒好不容易才回來,你又想把他打出門呀。你要砸就先砸我吧。這時,吳紅平扒開田秀麗說,你來砸吧。吳國軍罵道,牛日的。你長能耐了是不是?你以為我不敢。說著,他就將木椅扔了過來。吳紅平并沒有避讓,而是挺胸相迎。那把木椅在他胸前彈了一下就落了地,椅背折了個脆斷。而吳紅平卻穩穩地立在原地。吳國軍和田秀麗都驚呆了。吳紅平說,爹、媽這一木椅就算把以前的事扯平了。我以后當怎樣還得怎樣。吳國軍說,你說扯平就平了?吳紅平說,你還要怎樣我奉陪。吳國軍只好擺擺頭說,我他媽上輩子都做了些啥呀。田秀麗問吳紅平,還有她呢?吳紅平說,我早送回去了。田秀麗問,她一直就跟著你?吳紅平說,是的。田秀麗又問,你們在外面吃啥喝啥?吳紅平說,媽,你看我不是長得夠壯的嗎。不要這么像審犯人的好不好?

第二天一早,周潔的爸媽就帶著一幫人來到了田秀麗的家。河口也一下子熱鬧了。周潔天生一副好嗓子。周潔的爸媽當著眾人揭發吳紅平拐騙他們的女兒南下賣唱。用女兒的肉體來養活他這個無恥之徒。吳紅平說,你們不要吵吵嚷嚷的,先回去問問周潔,看是不是你們說的那樣子。周潔爸媽不依不撓,非要吳紅平賠償女兒的青春損失費不可。吳紅平反問,憑什么?是她自愿跟我南下的。周潔爸媽堅持說是他拐騙走了。吳紅平不予理睬,他要周潔過來自己說清楚。雙方言語漸趨激烈,最后導致大打出手。吳紅平只使了幾套拳腳就將他們撂翻在地。吳紅平問,還敢不敢上。他環顧左右說,你們回去問問周潔,看她在那邊混得怎么樣?他在那邊都快成明星了你們知道嗎?吳紅平這套拳腳,打出了一些名聲,他在河口成了一個話題。有的人議論說他長了本事,見了世面。而有的人又說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在河口已是沒有任何人敢在田秀麗和吳國軍那里去找事了。

田秀麗說,建民,你看這事怎么收場吧?你不來我也要給你打電話的。我說,也是呀,按他的脾氣這回他一定是要鬧出個響動來的。他是怎么知道這事的呢?田秀麗說,我也一直在納悶呀。直到他一下子站在我面前我才知道他闖回來了。我看一定是有人通氣了,不然他是不會這么快就回來的。田秀麗又說,建民,你跟他談談吧,要他回去,這不關他的事。他還是很服你的。我依然能從田秀麗的眼里看到日漸遠淡的記憶。除了臉上的瘢紋和頭頂上縷縷白發,那種活絡的情愫依然尚存。我說,我會盡力的。我們正說著,吳紅平就提著一袋水果進來了。吳紅平說,這是南方最好的龍眼和鳳梨??诟泻弥??吳紅平給我抓了幾只龍眼,又給他媽剝了一顆喂到嘴里。田秀麗說,平兒,你把建民叔帶到下面去吃點啥吧。順便也給我帶點吃的上來。我知道田秀麗是啥用意,就說,今天我請你。你也大老遠才回來。吳紅平說,建民叔,瞧不起人不是?這些年您都明里暗里關照我,我還不請您一餐飯?我笑笑說,也好,誰請誰不一樣呀?我到哥的病房去了一下,血清還是沒到,我就對嫂嫂和紅兒說,吳紅平的娘也來住院了。我要和平兒出去一下。說完就出了病房的門。

我和吳紅平來到望江樓餐館,這里的窗外能看到江面的帆影流連。這或許就是一種記憶了,日今又怎會有槳聲和帆影呢?我和他娘在這里吃了好多回飯,那時我還是懷揣夢想而又單純得可愛的模樣,而田秀麗又何尚不是如此呢?我的夢想是遠走高飛,而她卻是要在那養人的黑土地上收獲棉花和小麥。

平兒問我,建民叔,我們吃酸菜黃牯頭吧?我說好的。過去你媽也在這里請我吃過。平兒笑笑說,是嗎?那我就陪您懷懷舊吧。我在想,你小子真還會說話。你陪我在這里是懷舊嗎?吳紅平點了菜,趁這個時候我說,平兒,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我想跟你說個事,不知你愿不愿意聽。吳紅平說,建民叔,我吳紅平雖然渾,但我還是看得準事的。實話說吧,在河口這地上真正讓我瞧得起的人還不多。您確實是讓我打心里佩服的。我不單說您是從人堆里靠本事走出河口去的。就看您做事為人,我都佩服得不得了。當年有誰肯借錢給我?您不單給了我錢,還專程到一趟廣州去看我。我知道這是我媽給您找的事。說不該說的話,我媽不應當這樣做,您們年青時候的事不應該扯到我們這一輩來。我們的活法您們未必認同。我說,其實你媽也沒錯,我們都是為了你好。平兒說,這我明白。但好心未必辦成好事。我說,你是說我聽的嗎?平兒說,不是的,建民叔,我媽安排我接您吃飯其實我早料到了。她是怕我鬧出大事來。我說,這當然是她最擔心的。這地她可以不要了,自己也甘愿受點皮肉之苦。但她怎么也見不得你受一丁點傷害。這種心情你懂嗎?我在想,這又何嘗不是我的愿心呢?吳紅平說,人家都打到家里來了,您還不出手干嗎?我說,他們的確有很大的問題,但你出來挑頭擺平只會把你也卷進漩渦里去,說不定連影也看不到。這是我的經驗。你不妨換一個方式。吳紅平說,您也知道我是在外面混的人,我媽被人打了,地也讓人強占了,我連屁都放不出來,那我干脆不回家好了。我問,你是下決心了?吳紅平說,是的。要干就要干大點。

和吳紅平分手后我就接到了劉明銀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說,你能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嗎?我說可以。我正想找他溝通一下。我打了個車,到了他的辦公室。他見面就說,你們村里是不是有個叫吳紅平的年青人。我說,是有這么個人。劉明銀說,聽說那小子很不好纏。我說,是的,他在外面混了好多年了。也很有血性。劉明銀說,看來他是要吃點虧了。我問,為啥?劉明銀也不諱言說,河口的工地上加了好多人了。那可個個是打斗的高手。我趕緊說,明銀,你能不能出面說說,千萬不要傷了那孩子。田秀麗就只有他這么個寶貝兒子。劉明銀說,是呀,我都知道。我聽說那女人年青時是有幾分姿色的。只是命苦呀又沒了男人。(吳國軍是在幾年前突然病故的。這事過了好長時間我才知道。)劉明銀好像什么都了如指掌,他接著說,我就托你傳個話吧。叫那小子還是省心一點,要出手就干出個樣來。我感到莫明其妙,你劉明銀是在幫誰?我甚至懷疑吳紅平是不是他給叫回來的。如果是這樣他就太不靠譜了。我從劉明銀辦公室出來,一股無名怒火不知該發給誰。

事實上,我老婆孟玲也是極不情愿我回河口摻和這事的。這次河口拆遷,孟玲是知道全部情況的。我哥和侄兒每次來電話說起這事,她都帶著情緒說,你少管他們的事,他們給了你啥?小氣得要命。在這一點上,我不得不承認孟玲的判斷是正確的。哥雖然辦的有養豬場,但他很少一次性給我提過三斤肉來。這在孟玲那里是過不去的。她經常拿這事奚落我。

抗毒血清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到。值班醫生馬上進行了處理,給這里的十多個人注上。正這時候,吳紅平過來了。他是代表他娘來看看我哥的。寒喧過后,他就對我嫂嫂和侄兒紅兒說,這都是那些王八羔子們干的好事。這事必須要有個交待。同病室的另幾個就咐和說,是的,我們要綁在一起干,要他們給個說法。他們太無法無天了。嫂嫂說,平兒,這事就靠你了。你在外面都能擺得平事,這河口的事你就更不在話下了。你看我們都過的是些什么日子,你們有能力的不出頭誰出頭。吳紅平說,嬸子您就看我的。我就是為這事才回來的。嫂嫂也來勁了,她說,還是你平兒有本事。到時候我們都出點力。我已經是忍無可忍了,就大聲說,夠了。你們有完沒完?吳紅平見我發了火就溜出了病房。這里一下子安靜下來。

抗毒血清上了以后,我就對嫂嫂和侄兒說,這里就交給我吧。你們先回去,圈里還有幾十頭豬呢。紅兒說,叔,我在這里陪您吧。我說,你也得回去。我說這話是有用意的。我是擔心他們會趁我哥不在而對那豬場再做手腳。雖然紅兒身有殘疾,不能像吳紅平那樣牛氣沖天,包打一方,但他在和不在是完全不一樣的。

嫂嫂和紅兒走后,我就在租來的一張行軍床上躺了下來,看著哥還在昏睡中我就有種難耐的隱痛。實在說,我是可憐他了。換位想想,要是我處在這樣的境地,我不愁死才怪了呢。河口其實并不是哥和哥他們一樣的人如何至愛的地方。相反,他或者是有他那同樣夢想的人,時時都想逃離。實在說,哥年輕時是有機會走出河口的。那年,縣上的肥皂廠來河口招工他就在名單之列。但后來他還是沒有去成。名額非常意外地讓別人頂替了。那時候他在外人面前還不能表現出任何的消極和抗議。但回到家里卻砸起東西來。我記得家里的飯碗就讓哥砸了一大半,我父母對外卻是守口如瓶。并叮囑我在外面也不能瞎說。我想,這也許就是哥至今還恨河口這地兒的原因。

從哥的這大半生,我認為世間的有些事大體還是公平的。在河口,第一個站出來將棉田改造成桔園的就是我哥。他把承包地一下子都種上了溫州蜜桔,別人真還不敢干。那時河口大多數人還認為,這地兒種啥還得上面說了算。我放假回來,哥就拉著我幫他移栽苗木,他對我說,建民呀,好好干。等這樹掛果了我就給你買一輛永久牌自行車。我知道這是哥在哄著我幫他移栽苗木,至于他許諾給我的自行車就另當別論了,充其量是一個畫餅充饑的念想而已,盡管這樣我還是充滿了期待。以后的情形是,家里的桔園真掛果了,不幾年哥成了河口這地兒上的第一個萬元戶。但他許諾給我的自行車卻始終沒有兌現。

哥那時候就成了縣上的典型,他真有點飄飄然的感覺。他有一次喝了點酒居然就跑到大隊部去,罵了正在組織開會的大隊長。他翻起了他當年沒去成縣肥皂廠的那舊賬。他一直認為就是他們從中作梗他才沒當成工人的。他覺得這下讓他長臉了,仿佛報了一樁世仇一般。他覺得他真的能在河口揚眉吐氣了。我有時回家,看他那眼眶高懸的作態就很不是滋味。那一次,我就對他說,哥,你做的這一切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到時候人家搞起來了同樣可以成萬元戶。哥不但聽不進去,他反倒惱羞成怒地對我說,在這地頭就你還敢跟我說這話。我說,不就口袋有幾個錢嗎。你那樣張狂到底為啥。哥就煩了,他說,你以為你是誰呀?,F日今講的就是看誰口袋硬,我誰也不怕。哥當時真的就是這么想的。

我哥雖然有那些叫人詬病、嫌惡的缺點,但我還真不得不從心底佩服他。他總是能在不同的時期找到某種發展的機遇。當他發現這河口大片的棉花地都步他后塵興起了成片的桔園時,他聞到的就再不是春天里甜軟的柑橘花的清香,而是帶有腐臭的糜爛。當那些黃得锃亮的上等甜橘連小麥價錢都不如的時候,我哥卻出人意料地開始毀林了。他把垸中的一片橘林砍了,蓋上了兩幢磚瓦房。全神貫注地干起了養豬這行當。這一干就是十幾年。這十幾年里,他不僅成了個養豬的行家,還自學成了一名好獸醫。他經營的豬場從來沒有出現過大的疫情。這在養殖界是有口皆碑的。

在河口是再沒有人敢步哥的后塵了。這當然是叫我哥十分引以為豪的一件事。這也正是他在河口有影響力的原因。

我在行軍床上睡得還不錯。中間起來看了哥幾次,他仍然昏睡著。但天快亮時,我發現哥醒過來了,我就問他想不想吃點啥東西。哥答非所問,他欠著聲說,建民,我做了個惡夢,我就是讓這夢給驚醒的。我問是啥夢。哥說,昨夜他們把我那豬場給推平了,塌死了好多頭豬呢。我說,哥,是你把這事老迷在心里了才做這夢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哥執拗地說,不是的建民,我做夢一向很靈的。我說,哥,你最近是不是讀過一些拉美小說?那里面有一個流派就叫魔幻現實主義。夢和現實是連在一起的。哥說,我從沒讀過什么書。你說的是你們讀書人的事,我不懂。但我相信這是真的。他們趁我住在醫院里正好下手。我都懷疑那些蛇是不是他們有意放的。我說,你不這么胡思亂想了,安心養傷。你要相信會有一個好的結果的。我和哥正說著,病房的門突然開了。我一看是侄兒紅兒,他一臉驚恐。他把我叫出病房,在走道里他就對我說,叔,不好了。我們的豬場沒了。他們連夜給推倒了。塌死了好多頭豬呢。我說,紅兒,你在這看著你爹。我先過去看看。這時哥就在里面叫紅兒進去。我們進去后哥就問,是不是豬場真沒了。紅兒說是的。哥就要起來。我上前去摁著他說,你不能這樣。事已至此你就交我去辦吧。你這樣子哪能下床。哥就哽著喉嚨說,我跟他們沒完。

我出了醫院就打了一個車回到了河口。很遠我就看見哥的豬場只剩下了幾面殘垣斷壁,那里已圍滿了人。我下了車走過去,看見嫂嫂就坐在地上嚎哭。我去問她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嫂嫂哭著說,她和紅兒在夜里聽見有響動,就起來查看,她就看見有人開了挖機過來了。幾個來回就將房子給推倒了。他們被人堵在了房里出不去。

這時天已大亮,我上前去看了看豬場坍塌后的廢墟,房梁和天蓋都砸在了豬圈里,大部分肉豬被砸死或砸傷。有幾頭被磚木壓著的豬還在尖聲叫喊。我請了也在現場的遠房堂兄,去叫鎮上的發子過來,發子在鎮上開有肉鋪。我叮囑堂兄說,你就說是我叫他來的。

發子是我高中同學,他是河口第一個做豬肉生意的人。前些年,他還托我給他牽線,他要與我哥合作,但哥卻不太熱心。這叫我很有些難堪。

大約過了半小時,發子來了。他的裝束讓我很奇驚,他穿上一條橡皮褲子,隨身帶來了一把殺豬時放血的點刀。我們見面后他就皺著眉頭說,太慘了。我說,這后面的事只能靠你了,能撿回多少就算多少。這事我作主了。發子說,老兄,你哥這人太精于算計,到時候該不會反悔找我麻煩吧。我說,這都什么時候了,還有精力說那些。發子說,兄弟,我聽你的。他說完就鉆進了廢墟。發子見了那番情形就對我說,太慘了。它們也是一條命呀。這么要死不活的多受折磨。我知道發子要去干什么了。他是要讓那些受難的牲靈早點結束痛苦。我從他這一行動看出了一絲難得的溫暖。要說發子的職業就是靠血腥來獲利的,但當他見到這些在百般受難的生命時,他給予的卻是一種關懷。他的這把點刀帶來的再不是血腥,而是一種痛苦的結束。

發子放了好多刀血后,就從荷包里拿出那只滿是油污的手機打了一個電話,他對著手機說,你們把車開過來。打完電話,他就出了廢墟,坐在地上吸了支煙。身上讓豬血濺了個透。發子吸口煙就對我說,干我們這一行的不能手軟。但我們見不得折磨畜牲,那是要遭報應的。我這多年也沒有失過一次手。在遞刀的那一刻我總是膽顫兢兢,生怕畜牲遭難。它們很快安靜下來,我心里才能安靜。我說,發子,我真是小看你了。有你這份關懷太難得了。很安慰人的。我這時面對眼前的事都沒有了慌亂。我甚至還認為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發子很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二十分鐘后,同樣是一輛滿是油污的農用車開來了。從車上下來了幾個人,他們在發子的指揮下就進了那堆廢墟,先是把那些放血后的肉豬運走,再把尚還活著的肉豬也運走了。發子說,你都看見了,就這些。那些死豬我就不好幫忙處理了。我說,謝你了伙計。發子說,我不會做虧心事的。五萬塊。我說就五萬塊。發子說,隨時都可以到我那里去結賬。

我這時就想到了劉明銀。這個廢墟余下的是不是該由他來處理了,我實在不知道。我仿佛看見了一雙無形的大手在操縱著。我給劉明銀打了個電話,通了,但劉明銀沒有接。這是在我預料之中的。我把嫂嫂扶回家去,我對她說,這事我作主幫忙處理了。能減少損失就盡量減少。我看養豬場你們是再辦不成了。嫂嫂說,你哥犟了一輩子,這事他是不會低頭認輸的。他一定會帶人去鬧事的。我沒有吱聲。我不明白的是,河口這地兒怎就一下子這么讓人垂青了。若干年前,這里可就是一片任人圍墾的水漬地,每當雨季就是一片澤國。民國年間,一位從這里走出去的將軍出資,號召百姓圍堤造田。經過三年的努力,這條環繞河床的長堤已成雛形。建國后,政府又投巨資動用全縣的勞力,重新加固了長堤。并建了先進的石閘和泵站。基本保證了河口旱澇保收。我對嫂嫂說,這事總要有個交待的。平白無故就把幾棟房給推倒了,這就是犯法。

從哥家里出來,我就去了鎮政府,但沒有人。門衛說領導們都下鄉去了。我就又去了鎮派出所。值班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戶籍民警,我問他,你們所長在不在?他望我一眼說,不在。我說,他哪里去了?河口都出這么大的事了,你們就不聞不問?那戶籍警說,你是說拆遷吧?我說對呀。他說,我們上面有要求,不出大的刑事案件派出所是不能過早介入的。我問,啥叫大的刑事案件?平白無故把人家房子推倒,造成那么重大的損失還不叫刑事案件?他問,有這樣的事嗎?如果這是在拆遷范圍內處理就復雜了。我正要問他怎么個復雜了?你們不過問算不算失職?這時,劉明銀就突然進門了。我還沒有等他說話,就帶氣地質問他,你為什么不接我電話?這一切到底是不是你安排的?劉明銀說,我知道你不會去別處。我來這里找你不比接電話更直截了當嗎?我說,你這是胡扯。我問你,這事你管還是不管。你不管我就交給這河口的農民去管。劉明銀說,我就知道你頭腦會發熱我才趕緊過來的。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好吧。我被他拉上了小車。

那輛奧迪車一溜煙地駛出了派出所的大門。大約半小時后,我們就來到了一個水庫邊上,那里泊著一艘大躉船。劉明銀的車剛一到就有一個漂亮女人下來迎接了。見面就說,劉主任好。給您安排在5號廳。劉明銀只是點頭示意沒說話。我們進了船上的包房。劉明銀就說,這里的環境不錯吧?湖光山色。很能夠激起你們文人詩情畫意的。我直截了當地說,我可沒有這種心情。我問你,這事的前后你是不是都知道?劉明銀反問,有這么重要嗎?我說,難道說就不重要嗎?這都是些啥搞法,不是草菅人命嗎?連這些下三爛都干得出來,還有啥做人的底線。我真是不明白你怎么會變得這么隋落。劉明銀不吱聲了,他坐在桌前只顧抽煙。過了一會兒他反問我,你說完了沒有?哦,好像這天底下就只有你懂得做人,就只有你一個人把良心扛著?就只有你清醒得跟孔圣人一樣?告訴你吧王建民,這世上高明的人多得去了。你懂得啥?這世間的事多復雜你知道嗎?你以為就是你在書本上看到的那么簡單?我要是不為你我那份情誼。不為這方百姓著想,我用得著這樣嗎?我立即站起身來指著他鼻子說,照你說你還功德無量了,我還要買你個大人情是嗎?劉明銀說,難道不是這樣嗎?我說,強盜邏輯。劉明銀說,你莫說,有時候這招在我們基層還真管用。我問他,怎么個管用法?是不是還要我哥他們去鬧事不成?劉明銀說,對。不這樣做還真沒有一個理由來處理了。

我一時竟然懵了,我不知道劉明銀說的是正話還是反話。是真心話還是諷刺挖苦。想起我在大學時于他的接濟和關愛,想起他看過劉震云小說《塔鋪》后的那種可愛的激憤,我都有些拿他不準。這時,劉明銀卻換了口氣誠懇地對我說,實話說吧建民,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無聊。我也是從大山里走出來的。你也知道,那時候我口袋里的幾個銅板加起來也走不出兩里地。難道我就沒有一點同情心?這對我太不公平了。但是,我作為當職的國家干部,這項工作落在我的頭上,我能不想方設法去完成嗎?換了誰都一樣。這就是我的工作,我的飯碗。至于對錯與否至少我現在沒有權力去評說。說具體點,你哥那豬場是怎么也保不住了。個中原因我不必多說了。抓項目、提升GDP就是基層領導上不上得去的硬指標。與其說不惜生命為代價去觸動這條利益鏈,還不如退而求其次多得點補償。只要在拆遷上有過錯,你哥就有絕對的理由來講價錢、談條件。按原先的方案和標準,他這個破豬場最多也就能補個50到60萬。但從今天起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因為過錯方在我們,而且也造成了極其不良的后果。要擺平這事不多拿錢是萬萬不可能的了。雖然手段是粗暴血腥了一點,也不如你所說的人道,但效果卻是好的。這么一個事件,不傷皮傷肉就能多拿個兩百多萬又有啥不劃算呢?你哥存欄的那些豬連屎尿一起賣又能值多少錢。多不過10萬塊吧。這賬你也應該算得清楚。我們兄弟一場,我也只能做到這地步了。想起當年我穿兩條單褲過冬,你從身上脫下一條線褲給我,還帶著你的體溫我就感動至今。好了,不說了,你如果按我說的辦,我就設法落實。280萬。若不同意我們就只好公事公辦了。

實在說,劉明銀是把話說到底了。他也許是真的想不出啥好法子才使出這一損招的。不管怎么說,我覺得這不失為是一個讓哥多得實惠的辦法。我認為就從靜態補償來說,哥也算是盆滿缽滿了。他應該是不會有啥意見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要感謝劉明銀才對。劉明銀也出色地完成了任務,既照顧了我們同學的情面,也一下拔掉了我哥這顆難拔的大釘子??伤闶且慌e兩得。

吃完午飯,我隨劉明銀的車又回到了河口。我想把這個結果盡快告訴嫂嫂,讓她得到安慰,心情也能平靜下來。車到路口,劉明銀就對我說,建民,我就不送你回河口了。你也知道,搞拆遷是個十分敏感的事,說不定又有啥突發事件要發生。我不在河口露面要好。我說,也好。這幾步路我走過去也就十多分鐘。劉明銀說,好的,你也少在河口多待,因為有很多人知道我倆的關系。我會盡力的。說完他就開車走了。

我在河堤上一路向西走去,夏日的江灘一片蔥綠,岸坡上的防波綠葦在風中颯颯作響。這條河堤我是那般的熟悉,多年前,我就是在那靜靜的月光下感受到了一個女人給予我的慰藉。同時,我又是那么的焦喝和自負。我總是要把這種心境投射到一片靜謐的銀海里。那棉花炸開的銀色曠野上一個豐腴的女人站在中間,隨風飄蕩的是她那縷縷的秀發。我的記憶清晰如初:綠柳掩映下的大片棉田,空曠而博大。那時候我剛分到市群藝館,我也不知道在那樣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她為何就一個人獨自待在棉花地里。那是秋后的一片銀白。她腰前懸著個裝滿棉花的大包袱,臉龐紅潤潤的。她是那樣的性感而嫵媚。這一次,她沒有再拒絕我,那些雪白的籽棉花在田地里的廂壟上鋪就了一張絨毯。我進入的是那么的暢快,安靜下來后又是那般的甜蜜和滿足。過后,她卻流著淚說,你走吧。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實在是丟不起這個人。我問,怎么啦?這樣不好嗎?她穿好衣褲,在急急忙忙往筐子里裝棉花,泣聲說,我不知道你原來也是個下流東西。她這一罵讓我激凌起來。我自問,既然如此又何必縱容我呢。然而,就因為這樣,我卻對她產生了極大的尊重。我說,既然你不高興我就走了。她卻氣呼呼地說,滾開。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然而,這樣的景象我是再也看不到了。因為,眼前這方平原上已不是作為背景的浩渺棉田,而是簇簇崛起的磚瓦房和轟鳴的打樁機。以后,就連這種景象也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簇簇鋼筋混凝土搭成的彩色森林。這清澈的溪流再沒有小魚的歡快和水草的拂搖。一股灰色的濁流將會把它們消融殆盡。

我走下河堤,向垸里走去。很遠我就看見一臺打樁機矗立在垸中。那里已經清理出一大方空曠的平地。我走近后才發現,圍著那臺打樁機已經站滿好多人了。我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其實我應該早料到了,劉明銀已經向我表達得夠明白了。

這時,吳紅平帶了一班人控制了那臺打樁機。另一班人就站在旁邊觀望對峙。我料定一場械斗是不可避免了。我本想過去拉吳紅平離開。我不希望他有任形式的傷害。我正要扒開人群過去。就看見一輛面包車開過來了。車剛停下就從上面下來了一溜人,手持鐵棍大棒。為頭的一個大叫一聲,上,往死里打。他們就撲了上來。我就看見吳紅平率先迎了上去。他是練過拳擊散打的。幾個來回他就撂倒了五六個打手。最后,他一個掃堂腿就把為頭的那個放倒在地。一只腳就踩在了他的脖子上,讓他不得動彈。其余人也不敢再上了。吳紅平問他,你還要不要重來。你以為我們河口無人是嗎?為頭的沒敢吱聲。這時候,馬路上就響起了一陣刺耳的警笛聲。我就想,你們來的也真是時候,不早也不遲。正好大局已定。

吳紅平闖了大禍。我想,也許比他經歷過的任何一次過節都要麻煩。我清楚,站在那幫人后面的,必定是一個根系龐大的利益集團。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既然這樣,吳紅平挑頭對抗的后果自然是可想而知了。我更擔心的是這孩子的安全。他雖然有一副好身手,但我感到那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就為吳紅平,我不得不再去找劉明銀。我們約好在悅來茶樓見面,那里巷子深無人打擾。見面后,劉明銀問我,跟你哥說了沒有?我說,還沒來得急說。我這下不是找你說這事的。你也清楚是怎么回事。劉明銀說,你的事也夠多的。我這個辦公室副主任可不是為你一個人當的。我說,這事一定得找你。劉明銀嘆息一下說,啥事你說吧?我說,吳紅平帶人到河口砸場子了。他撂倒了那幫人,這也不完全是他的過錯。劉明銀沒吱聲。我接著說,你幫忙出面調停調停,千萬不要傷了那孩子。劉明銀說,他到底是你什么人?我說,這不重要。他說,這不是不重要,而是非常重要。我說,他要是有啥閃失我就真跟你沒完。劉明銀沉靜一會兒后說,我明白了。就算我欠你的。我說,行。我說完這話,仿佛一下子成了生意人,不覺有些好笑。

吳紅平三天以后才被放出來。他出來是我去縣看守所接的。見面后吳紅平就說,建民叔,您是專門來接我的嗎?我沉著臉說,你在號子里很享受是嗎?吳紅平卻笑笑說,我的命大,那天他們個個掄著家伙上,不想要我的命才怪了呢?我說,這事就到此為止了。你氣也出了,見好就收。你媽的醫療費用和損失我來找人辦。吳紅平說,建民叔,我知道您和我媽從小就好。但這事還是由我來解決吧。他們不開出個好價錢我照樣還帶人去砸場子。我說,你到底要個啥價錢?吳紅平說,二十萬。那幫小王八蛋還得給我統統滾出河口。我說,沒有余地嗎?他說,沒有?

當天下午,吳紅平就到力能開發公司去找人談了。結果卻讓我大出意外。他提出的要求力能公司全都滿足他了。他回頭見到我說起這事時,是一臉的興奮和得意。我問,他們就沒有半點推托?吳紅平說,沒有。這就讓我更加懷疑了。直覺告訴我,這背后一定還有我不可能知道的情節。我馬上就想到了劉明銀。如果沒有他的背后協調,力能公司憑什么就買他這個毛頭小子的賬。我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我更不希望吳紅平出啥事,我認真地對他說,這事就這么了結了,有些事你是扛不起的,聽我的。你當干啥還是回去干啥,你媽的事交給我。吳紅平說,建民叔,我倒是想回來干了。您看我們這里開發得熱火朝天,有多少的商機在等著我呀。我警覺地問他,你在南方發展得好好的,回來湊啥熱鬧。這里的事你不是早看到了嗎?吳紅平說,建民叔,說不定我早回來了這樣的事就不會發生了。這地頭誰不知道我就是個混世魔王。再說,我媽光您照料也不行呀。我問他,是不是有人承諾你啥了?吳紅平笑笑說,您就是跟別人不一樣。這河口沒有一個人能超過您的智商。他們確實是答應我了。要我組建一個公司,今后這拆遷的活就交給我了。我一時愣住了。

我在回市里去之前和哥非常慎重地談了劉明銀提出的賠償方案。但哥卻死活不同意。他的條件是,除了賠償280萬元的損失,還要另劃一塊地給他建養豬場。我多方說服,他怎么也不肯松口。既然這樣,我也就只好回市里了。

回到家里,我是一臉的疲憊。晚上孟玲下班回來,她問我怎么不在河口住上個十天半月。我沒回她話。我想這也是我應該承受的。孟玲心存芥蒂我可以理解。盡管一切都是那么不可理喻。那一年,我不顧一切去南方尋找吳紅平之前,我就向孟玲講明了事實。我萬萬沒想到她卻是那樣的冷靜和務實。我再三解釋這一切我原先是不知情的。她卻說,說這些都沒有用。你只要在這上面簽上字就行。她從包里拿出一張打印紙遞給我。我問這是什么?她說,這是申明。你想過什么樣的生活你自己選擇。你不想離開我和英兒,這個家就是你的。你要是想折騰,你就凈身出門好了。這是我和英兒都商量好了的。我說,你把我們大人的事告訴孩子干啥?她才多大?孟玲說,她也不小了。到時候莫說她沒參與表決。我說,你們是在要我表決嗎?孟玲說,這比表決還要重要。我立即在申明上簽了字。孟玲拿過去放在包里說,你也不要試圖反悔。我不會放在家里的。我問,你還要怎么瞎折騰?孟玲說,瞎折騰的是你。我要把它放在公證處保存。我說,隨你吧。我這時就想到了一個詞匯:契約。但是,我得感謝孟玲的是,我們的生活沒有出現任何的不正常。她依然秉承著做妻子的義務。從那以后,孟玲就愛在上位做愛。她顯得特別投入。這是每個周三和周六必做的活動。我們有相當的默契。甚至在這之前我們不會說一句話。

孟玲問我,這次你哥是不是又要你去找劉明銀了。我說,不是。倒是劉明銀來找我的。孟玲說,這就奇怪了。我說,這是真的。不過,他們這回卻出了狠手。把哥的豬場推平了,還塌死了二十多頭豬。孟玲說,那你哥不跟死了一回樣的。我說,你不這么刻薄好不好?其實我哥也是怪可憐的。孟玲說,他是可憐。他可憐得把你賣了你還幫他數錢。我說,不管怎樣他總歸是我的親哥吧。在河口那地頭不精于算計能生存下來嗎?再說,他還有一個憂心的殘疾兒子。孟玲卻反問,你是不是比他幸運??偛恢劣谌备觳采偻劝伞N艺f,你不要這么挖苦我好不好?我停了會兒說,平兒這下要回河口了。我正為這事擔心呢?孟玲說,反正我們有言在先。這房是我和英兒的。我說,不關這房的事。他不會差這點錢的。就因為他的錢太多了我才擔心的。孟玲冷笑說,我從來還沒聽說錢多得煩心的。真是。我嘆口氣說,這也許就是你不可能理解的。

剛回市里才三天,劉明銀就又勿勿來到了我辦公室,見面就發火說,太不像話,太不像話了。我給他泡了一杯茶問,啥事?他說,你哥簡直不是個人。你說他混不混,他竟然提著個吊水瓶一瘸一拐地來我們政府大院罵街了。他把個吊水瓶往樹枝上一掛就坐在那里罵娘,話極其難聽。誰也不敢動他。你哥做得最過分的是,他就在那棵橄欖樹下大小便。他這種人真是把臉面都不當肉了。我說,你不是說要他去鬧一鬧的嗎?劉明銀說,我真沒想到他會是這么個樣子。怪不得河口拆遷的那幫人拿他沒辦法的。我笑了笑說,對付一個流氓還是得用流氓的辦法。劉明銀說,你是在罵我是不是?我說,其實誰更流氓還說不清。他說,告訴你王建民,我做的一切可都是為他好。我說,這我知道。關鍵是看效果。你們不是也堂而皇之地把他的那幾棟屋推平了嗎?劉明銀說,你這話是啥意思?我倒是懷疑你哥是不是你在背后出了啥主意。我說,我出啥主意他不一定聽。他倒是心疼那些被砸死的豬是事實。這可能正是他認為用錢買不來的。劉明銀說,照你的意思我們還要給他下跪賠罪?我說,你不妨試試看。劉明銀換了語氣說,你說這事咋辦吧?我已經給你交底了。問題是他還鼓動了那么多人來靜坐。還揚言腿好了要去北京。我說,我哥這輩子沒有找到多少自信。這塊土地讓他后半生有了依靠,有了在人前抬頭說話的本錢。眼下這一切行將化為烏有,你說他能一下子接受嗎?劉明銀說,我是給你亮底線了的呀。換了別人根本是搞不成的。我說,這一切都沒有土地給予他的踏實。劉明銀不淡不咸地說道,吳紅平的公司已經注冊了。說完他就走了。

我斷定劉明銀這次來,就是要告訴我這事的。他無非是要我明白,我給他說的事他是不折不扣地照辦了,我也應當有所作為了。我真的是擔心哥的那條腿。他這么瞎折騰不把那條腿弄廢才怪了。

這次回到河口是兩天以后。我進縣政府大院時,果然就看見哥在樹枝上掛著個吊水瓶,坐在那水泥地上罵個不停。周圍還跟著一幫河口的老鄉。我走過去就對哥說,你看你都成什么樣子了。哥一看是我,就停止了謾罵。說,這事不用你管。我要罵得他們沒臉見人。等我腿好了,我還要上北京去。我說,我還丟不起這個人呢。我正這么說著,背后就有人叫我了。建民叔,大伯他太不聽勸了。您看看他的腿,又腫高了。醫生說,再這樣下去不壞死掉才怪呢。我看了看哥的小腿腫得黃亮亮的,于是轉頭對吳紅平說,平兒,你不是成立公司了嗎?去叫幾個人來把你大伯抬回去。我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吳紅平說了聲我聽您的,就走到大門外打了個電話。不到十分鐘就來了一輛小皮卡車,從車上下來了幾個壯實的小伙子。我指著我哥說,把他摟上車送回醫院去。一個小伙子就上前提了那吊水瓶,另幾個小伙子就架著我哥上了車。我哥怒目圓睜著問他們,你們想干什么?你們想干什么?你們要綁我的票是不是?但沒有一個人理他。在弄上車去前,哥仰著脖子叫喊道,救命呀,有人在縣政府綁票呀。我就在心里說,活該。哥就這樣被摟走了,那參與靜坐的人也都作鳥獸散。我正要出縣政府的大門,劉明銀就在三樓的窗口一下探出頭來,翹起了一根大拇指。我就在心里罵道,老子算是也讓你算計了。

回到了中心醫院的病房,哥還在大吵大鬧,滿口謾罵。我就吼他道,你有完沒完?哥就說,啥有完沒完?這是你該做的事嗎?你在河口問問,哪有像你這樣胳膊肘兒往外拐的。你滾開,我沒有你這么個弟兄。我不想再看到你。我沒有理他,回頭就對吳紅平說,你派兩個人盯著他。不行就把他捆在床上。我哥直著脖子說,你敢?;仡^我不去告你們。我說,就這么辦,出了事找我。吳紅平說,好的。我聽您的。再說大伯為了這條腿也不會再折騰了是吧。他對著我哥說。我哥卻說,你們都是一丘之貉。一丘之貉。

我出了病房門,在走道上嫂嫂就趕上來了。她追上了我就安慰我說,他叔你不聽你哥的,他就是這么一個狗大爺,我也受夠了他。其實他心里還是蠻心疼你的。我說,知道了嫂嫂。其實他也沒有錯到哪里去。只不過我們再怎么幫他他都感覺不到。嫂嫂不明就里地站在走道里。

我來到了田秀麗的病房,我這回見到她時她是氣色良好,臉上也有了些紅潤。她已拆了繃帶露出了一頭短發,很端莊。田秀麗對我說,本來我是要出院了,但平兒還要我多觀察幾天。她的那種口吻讓我聽起來很不舒服。我怎么也能聽出她的幾分自鳴得意來。我說,你這么想急著出院何不當初就在家里養著。還省得在這里聞藥味。田秀麗翹翹漂亮的下巴說,你這是什么話?我被人打了你蠻高興是不?我說,你只要記著是被人打了就行。田秀麗說,當然記著呀。還是我們平兒擺平的呢!她換了口氣說,建民你知道不?平兒他說他還要幫河口的人把住院費和補助全要回來的呢。我說,我來這里不是慶賀他開公司和你要出院的。而是提醒你今后要好好盯著他。田秀麗反問說,什么要我好好盯著。你就不應該嗎?我說,你有這個責任。田秀麗說,建民,我們不說這些好不好?我不圖別的。我只要他成個人。我說,他是成人了。就看他怎么做。田秀麗只是盯著我,沒吱聲。

我回市里后,哥在吳紅平的看護下果然沒有再去縣政府罵街鬧事了。從河口傳來的消息說,哥的腿傷也在逐漸好轉。為了看住我哥,吳紅平把他安置在一個單人病房里,并派專人看守。我走了,哥以為他還可以到縣政府大院去罵街。但他沒有想到,吳紅平卻不讓他離開房門半步。哥是絕對不會聽他擺布的,多次要強行出門去。吳紅平不讓,他就與吳紅平扭打了好幾次,吳紅平都將他制服了。最后,吳紅平就派人將他綁在了病床上。為了讓他安靜下來,有時還不得不打上安定才能輸上點滴。那一次,我去臨縣采錄南曲原唱,順便就去醫院看了他。我一進病房門就看見哥的手腳被綁在病床上,脖子也被一根白色的棉紗條固定在床頭。吳紅平說,要不這樣連點滴都打不上。此時,哥卻一直在昏睡。我也沒能與他說上一句話。我在想,當他那條腿好了,補償也到位了,他是會明白我的一番苦心的。

吳紅平的公司算是正式運轉了。而且成效也很顯著。沒多少時日他就把一期拆遷給辦完了?;旧蠜]有遇到阻礙。哥在住院期間,豬場的廢墟就讓吳紅平清理完成了。這也是他不得不解決的一個難題。一顆硬而又硬的大釘子。

哥的尸體是在幾天以后才找到的。他順著江水向下游漂了近20里地,最后才在一個河灣里停了下來。法醫鑒定的結果是自殺或是失足落水而死。因為警方沒有發現其他作案線索。警方調取了醫院的監控視頻,哥確實是瘸著腿獨自從醫院慌忙溜出去的,目擊者也都證明了這一點。我對這一結果雖然不滿意,但又能怎么樣呢?哥要去哪里?或者說是在哪里出的事?是自己跳下水去的還是被人推下去的,無人能說清楚。因為自殺和他殺都有足夠的理由。他的離去于某些人來說未必又不是一件好事。

在河口打理我哥喪事的這幾天,我看見吳紅平十分的賣力。采賣跑堂他都張羅,儼然是個大孝子。他對我也照顧得很好。我在哥的靈柩旁守夜,他也是不離不舍。時不時給我裝支煙倒杯茶。歌師們的唱腔高亢熟稔,但并不悲催。當我看到披麻戴孝的侄兒紅兒,不時跪在他爹的靈前,我就有一種愧疚和自責。哥的離去我有沒有責任?吳紅平有沒有責任?盡管我和他做的一切也許都是為了他好。但結果是,為了他的那條腿卻又失去了他的那條命。但無論怎么說,哥是回不來了。就像這河口的土地不可能再生一樣。我倒是為侄兒紅兒今后的生活擔憂起來。我看到嫂嫂坐在靈堂不住地落淚就上前安慰她說,嫂嫂不哭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除此之外,我還能說啥?

辦完哥的葬禮我就回到了市里?;貋砗?,我在電話里找到劉明銀落實哥家的有關補償事宜。他表示一點問題都沒有。死者為大。他說他負責盡快弄到位。他對我說,他也沒想到會是這么個結果。我說,這一切都是命。

哥的“五七”剛過,那天夜里,侄兒紅兒就打來了電話,他在電話里說,叔,告訴您一個好消息??h上把錢都補到位了。還同意我們再建一個養豬場,地兒就在港子里。雖說是遠了點但還是很方便。我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這不是哥生前就巴望得到的嗎?

紅兒在電話里迫不及待地問,叔,您在聽我說話嗎?

我說,在聽。祝你好運!

責任編輯:鄭 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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