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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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陽三寶
■梅暢言

梅暢言,湖北安陸人。自由職業者。16歲在《中學生課堂內外》發表處女作《惜食》。在各類報刊發表過散文《嘮叨》、《初為人父》、《村頭那棵皂角樹》、《故園之戀》,小說《樹上的魚》等。
吉陽山,地處鄂東北大別山桐柏山脈尾尖。站在山頂,往南一看,臥一狹長集鎮,便是吉陽古鎮。因有山,交通十分不便。但只一條安應公路貫穿其間,除此只能走一羊腸小道,與應山、孝感兩縣接壤,乃雞鳴三縣之地。而三縣衙門皆對之不聞不問,任其自生自滅、自娛自樂。正是得益于這等無拘無束的寬松環境,便造就了這窮鄉僻壤里的鄉民血性剛烈,民風強悍。當年,鄉民自發組織的游擊隊,幾十條火銃,百余桿梭鏢,配合新四軍把日本鬼子打得立不住足,敗退到德安府里趴了窩。解放后,當地政府于吉陽山下,修一座抗日烈士紀念碑,李先念親筆題寫了碑文??梢姡@鳥不下蛋兔子不拉屎的地界,著實讓人不敢小瞧,不光涌現出許多的抗日烈士,還出了幾個奇人異士。烈士自有正史記載,但這些個奇異之士,卻不見經傳的,常被鄉人們拿來佐酒這就口耳相傳下來。
趙三帖,吉陽趙沖村人,原名趙三。五歲那年,父母像商量好了一般,前腳跟后腳地上了黃泉路,鄉人們合計著,將其潦草葬了。趙三在鄉人們的提點下只知道磕頭,卻不曉得哭。末了,便跟下葬的隊伍走。等到人散盡了,趙三才發現只剩下自己一人,和斜陽下孤零零的影子就伴。
再后來,拖著自家影子的趙三,挨家挨戶的乞討??凑l家煙囪冒煙,便期期艾艾地挪上來,依門不動,把黑黢黢的手指頭舔得慘白,兩小眼睛直勾勾地看人。鄉人憐之,每每喚到屋里,加一副碗筷待之。趙三也不客氣,端起碗來,就把頭埋了進去,狀似饕餮。吃完,一抹嘴,趴地上,沖主家咚咚咚磕仨響頭,起身離去,不做些絲盤桓。那時的他,只記得磕頭,更知道肚子餓。如此吃百家飯,穿百家衣,勉強度命。
也不知是哪一天,去吉陽街趕集的鄉民發現,朝陽觀里的薛老道不再孤身一人了,身后跟著個背包袱的半大小子,亦步亦趨的似條尾巴,有眼尖的認了出來:“那不是趙家的小三么,怪不得幾天不見人影,原來跟著薛老道了?!?/p>
再看趙三,污糟的亂發變得干凈順溜了,面色紅潤了,顯得眉清目秀。一身灰布道袍,略顯肥大了些,想是薛老道拿自己的舊袍改做的,可穿在趙三身上,卻有了幾分仙氣。
據吉陽街上的老人說,薛老道六十多了,聽口音像陜西的,又像是山西的,沒個準兒,來朝陽觀快三十年了。每逢集日,薛老道便到吉陽街布醫施藥,他不湊熱鬧,不占其他作行的地面,在街北頭打開包袱,就地擺上十幾味草藥,端坐于蒲團上,斂神靜氣,接待病患。薛老道醫術高明,頭疼腦熱的小病不在話下,尤其善治跌打損傷,正了骨,順了筋,幾貼膏藥敷上,旬月即癒。病患給錢就收,無論多寡,沒錢隨便給點東西,也行。到正午,集上的人都散了,病患也一一去了,趙三便收拾包袱。一兩塊銅板,兩雙布鞋,七八塊火燒粑,一小袋米,一瓶菜油,兩罐子醚豆腐……趙三系了包袱,背上,隨薛老道回道觀。
光陰荏苒。如今的薛老道,拄著杖,齁著腰,跟在趙三后面,成了趙三的尾巴。走在前面的趙三長成了身材高大的精壯漢子,寬面闊鼻,虎背熊腰,軒昂而行。到了街面,依舊鋪了包袱,師徒倆各坐蒲團上。薛老道似尊泥塑,閉目養神。趙三接待病患,應付自如。偶爾,薛老道似在睡夢里囈語:“加蛇蛻一張,土蜂窩一吊!”趙三便對病患說:“門前屋后,梁上檐里,自個找吧。”有婆婆說關節疼,趙三抓了藥,叮囑說:“日喝兩次,三天就好。不好,再來?!庇邪粜』镒龌畈幌Я?,扭了腰,趙三雙手抵于腰眼上,不一刻,便見小伙頭冒白煙,嗵嗵嗵放三個響屁,眾病患大笑。趙三道一句:“好了?!毙』餄M臉彤紅,站起來,扭了扭,嘿,沒疼了。有當家漢子上樹砍椏子,不小心摔斷了腿,趙三仔細檢視了一番,讓漢子坐于墻根,背抵墻。漢子已冒冷汗,閉眼咬牙,等待即將來臨的徹骨疼痛。趙三左手握緊漢子腳掌,右手似鉗,扣住跫骨,左手一拉,一扭,再一托,只聽得咔的一聲,骨已合位,動作一氣呵成。漢子還沒來得及叫疼,就聽趙三道:“好了。”漢子睜眼道:“好了?”趙三貼了膏藥,上了夾板,拿了兩帖膏藥遞給漢子說:“三天換一帖,歇半月,就好?!毖系烙拄|仄仄道:“每日烤土鱉十只吃了!”趙三接了話茬:“灶屋灰膛里多的是?!?/p>
從此,趙三被稱為趙三帖了。
日本人來的那年,薛老道早已作古。趙三帖也五十有六了,仍是孤家寡人,承了師父衣缽,獨居朝陽觀。
某一天,一日本軍官從驚馬上摔了,斷了胳膊肘,在德安城醫遍了,也不見好。小日人(漢奸)鄉長侯日朝自告奮勇地舉薦了趙三帖。日人將信將疑地說:“那就叫過來試試?!焙钊粘癁殡y的說:“老家伙日怪,從不上門瞧病,要瞧病,得到吉陽街,還得逢了集日?!睙o奈,日本軍官只好坐了小車,搖晃著來了吉陽街。
小車在趙三帖地攤前停了。侯日朝哄開一圈病患,拿了馬扎,請日人坐了。此時,趙三帖微閉雙目,正給一老者搭脈。侯日朝叫道:“起開,魏屠戶,太君來了,讓太君先瞧??!”老者驚恐,欲起身。趙三帖身不動,目不睜,手掌改搭為扣,按下了老者。侯日朝又待發作,日人一擺手,便不作聲了。片刻,趙三帖睜眼道:“您老怕是有翻倉的癥兆,少吃豬下水?!彼熳チ怂帲?,遞給老者:“日三服,灶堙子半勺作引,鍋底刮去?!?/p>
老者剛起身,侯日朝急道:“該太君瞧病了!”趙三帖看了看日人說:“先生是遠客,破個先來后到的例吧,請解了紗布夾板?!焙钊粘ι锨皫腿杖私饬?,弄得日人呲牙咧嘴直哼哼。趙三帖便拿手指頭隔肉戳了戳日人的傷臂,開口道:“接是接上了,但還是有些錯位,得散了重來?!弊屓杖朔瓷碜隈R扎上,倒扭了胳膊,用力一抖,一送,咔咔兩聲,疼得日人一腦門子汗水直滴答。侯日朝見狀,罵道:“老不死的下重手!”
趙三帖也不理會,雙手十指對著日人的胳膊輕叩,似驚鳥啄食,上下翻飛,迅如閃電。完畢,貼了膏藥,重又綁了夾板紗布,對日人說:“先生再試試。”日人把胳膊試抬了幾下,一臉的驚訝和欣喜,連道:“疼的沒有,你的,高明的大大的!”回頭又對侯日朝說:“快快的,大大的賞!”侯日朝忙掏出一大疊票子說:“太君有賞,接著!”趙三帖不卑不亢地接了,也不看,揣進道袍里,又拿出兩貼膏藥遞給日人說:“三日一貼,歇兩月,就好?!?/p>
日人起身,朝趙三貼一鞠躬:“多謝關照!”遂去。
趙三帖給日人瞧病的事,當日就在吉陽街上傳開了。有人說:“幾好個人,么就給日人瞧病,丟吉陽街的人,也丟薛老道的臉!”還有人說:“劍老無芒,人老無剛,沒骨頭了……”
又逢集日,早起趕集的人發現街北頭的老皂角樹上掛了顆人頭,人們一窩蜂跑上前去,要看個究竟。有眼尖之人驚呼道:“那不是找趙三帖瞧病的日人么?”人們紛紛說:“對對對,是是是。”再看,粗大的樹腰上貼了條幅,有識字的人高聲念道:“找我瞧病,患者也,該醫。殺我族類,畜生也,當誅!殺人者:趙三。”
此后,吉陽街上,再也沒了趙三帖的身影。
杜吉莫,吉陽街“問茗軒”茶館老板。年輕時,不務農業,性好賭,常在鄰近的陳巷鎮賭場泡著,十天半月不見人影。一回家,就躺在床上,一個大字朝天。過不幾天,堂客拿米升子,把米缸敲得梆梆作響。杜吉莫二話不說,掮上褡褳便出門。再見到他時,肩上的褡褳鼓鼓漲漲的,是糧食。
一日,堂客拿了菜刀架在兒子的細脖上,對杜吉莫說:“要賭,還是要命根子,你選!”
獨生子杜世章一臉的幸災樂禍,吸著鼻涕說:“要賭,還是要命根子,你選!”聽著,像是他媽的回音。
“我要這個家。”杜吉莫回答得斬釘截鐵。
命根子要,賭,也要。能兩全其美,非開茶館莫屬,這是杜吉莫早就有了的念想,便跟堂客說了。堂客聽后,一陣冷笑:“窮得卵子當凳兒坐,還想開茶館,做秋夢!”
杜吉莫扭頭進了后院的豬欄,在豬槽底扒拉了幾下,取出了一個油布包。轉身來到堂屋,將油布包一抖,一堆現洋嗆啷啷地在桌上打著滾兒,泛起的白光刺得堂客睜不開眼。半晌,堂客罵道:“個龜孫兒,背著我窩私食呢?!绷R歸罵,心里卻暗夸自家男人有存心,歸了正道。
茶館開張不久,杜吉莫便增加了長牌、麻將、搖骰子一應的營生,惹得堂客又一頓臭罵:“狗子斷不了茅司路!”
罵歸罵,騎虎之勢,哪能下得來?
早起,洗漱畢,扣了瓜皮帽,套上長衫,偎在柜前圓椅上,端著水煙筒,拿火媒子嘬嘴一吹,吃煙,一副掌柜派頭。水煙筒呼嚕呼嚕作響,勻稱悠揚,似杜吉莫的好心情。
半晌,便有客人進得屋里,杜吉莫起身,哈腰上前問:“您老閑省了!里座,還是打外場?要尖子,還是大葉子?”嘴上如此地客套,心里早就斷定了來者的身份了,但還得這么問候。為么?不能貶傷了客人。能進里座,就有點閑錢,打麻將,搖骰子,自然就上尖子茶。打外場,兜里沒幾個“王眼兒”(小幣值的銅錢),玩玩長牌,只能喝大葉子粗茶了。開茶館的人,就得精明,三教九流,都應酬得圓轉徹趟。
堂客上身罩一件對襟棗紅大襖,下穿一條肥大的展腰褲,顛著一雙菱角般的小腳,燒水,沏茶,伺候客人,里里外外團團轉,似陀螺。杜吉莫只管吩咐吆喝,當甩手掌柜。偶爾得閑,擠上場湊個角,過把癮,止止手癢。如此,日子過得還算滋潤。
戊寅年,吉陽街上跑日人,人們紛紛逃進山里躲避。杜吉莫舍不得自己的茶館,讓堂客帶了兒子逃走,堂客哭哭兮兮地拽他。杜吉莫說:“兩條腿的人我都能應付得徹趟,四條腿的畜生我還怕了不成?大不了和先人留下的老屋同歸于盡!”強把堂客孩子推出了門:“快走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p>
話是說的硬鏘,可日人沒到,杜吉莫便忙了起來,撕了塊白大布,殺雞取血涂抹了個太陽,綁了竹竿插在門面上。隔壁豆腐坊的張順遂說:“不圓呀,伙計,看著像趙三貼的膏藥,沒見過這樣的門面幌子?!倍偶f:“你也沒走呀?”張順遂說:“我有生意,么走得了?!闭f完冷哼一聲進了自家屋里。
在小日人侯日朝的帶領下,日人氣勢洶洶進了吉陽街。滿街早已空蕩蕩的,一片死寂。看到日人小隊長的臉拉胯成了驢臉,侯日朝瘦黃的小臉便直淌汗。到了街中腰,就望見一面太陽旗,尿片子似的在風里晃蕩。侯日朝一下子跳了起來,捯著小短腿,退著碎步叫喊:“太君太君,良民的有,良民的有!”
近了,見杜吉莫哈著腰,抱著雙拳,打躬。侯日朝說:“哎哎哎,招手招手,喊歡迎歡迎!”杜吉莫一臉迷惑,不知如何動作。日人小隊長騎著馬到了跟前,一臉的微笑,豎起了大拇指道:“你的,大大的良民!”侯日朝麻溜地扶著小隊長下了馬,涎著臉說:“太君,這家茶好,歇個腳,品品茶。”回頭又對杜吉莫吼道:“愣怔么,快上尖子,要好的!”
品著茶,日人小隊長一臉的安逸,不停地說好的好的。杜吉莫便到柜上取了水煙筒,遞給小隊長說:“您老慢用!”小隊長看著水煙筒似是看怪物一般,訝然道:“你的,這是什么的干活?”侯日朝抬腳踢了杜吉莫屁股說:“腌作東西,也配拿來給太君用,找死么?去,把麻將拿出來,太君好這口,陪他老人家玩幾圈?!?/p>
幾圈下來,杜吉莫發現日人的牌玩得蠻溜爽,便不緊不慢地悠著,似釣魚一般,既不讓日人贏得痛快,也不讓日人輸得難堪。一個時辰之后,日人贏了,杜吉莫保本,侯日朝和翻譯輸了。日人把面前的一堆票子推到杜吉莫的跟前說:“好的好的,你的牌打得好的好的,改日的再玩,你們的還要陪我!”杜吉莫不敢接。侯日朝說:“接著,太君賞你臉,還不麻溜兜著。”說完又涎著臉請日人先行,自己屁顛顛的殿后。杜吉莫趁人不注意,把票子塞進了侯日朝的褲兜里,大聲道:“太君您老慢走,侯鄉長你老慢走!”
從此,日人小隊長就常來找杜吉莫打麻將,廝混得越發的熟套了,那親熱勁兒,連侯日朝看了都恨得牙根兒直發癢。這可犯了眾怒,街坊們暗地里也把杜吉莫叫小日人了,還給他起了個日本名字:杜邊三條!有人說:“該把杜吉莫狗日的趕出吉陽街?!边€有人說:“把狗日的剁了,干脆。”連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老伙計張順遂也罵他:“雜碎,畜生下水。”
一日,侯日朝同幾個手下在茶館打麻將,不一會,他連襟董德貴急急忙忙跑進來,同侯日朝咬了一陣子耳朵。侯日朝跳了起來,朝外間喊道:“劉駝子劉駝子!”劉駝子進來了,侯日朝又同他咬了陣耳朵。劉駝子聽后一急,道:“來回百把里路,一個時辰么樣夠?”侯日朝給了他一腳,罵道:“快,騎我的馬去,誤了老子的大事,剁了你狗頭當夜壺!”
彼時,張順遂正提了鹵水罐往豆缸里點鹵。鹵水一線直,似粉條兒。杜吉莫悄不聲兒的站在他面前,說:“忙呢?!?/p>
張順遂頭也不抬,回說:“忙?!丙u水依舊一線直。
“跟你打聽個事?”杜吉莫說。
“說!”
“侯日朝的連襟董德貴是哪垯的?”
“是董沖的么?!睆堩標烊耘f不抬頭。
“哦,他剛來找過侯日朝,像是有急事。”
鹵水罐子一顫,一線直的鹵水擰成了麻花狀。
杜吉莫說:“侯日朝派劉駝子去德安城了?!?/p>
話剛落音,只聽一聲“嗵”,鹵水罐砸缸里了,濺了張順遂一臉,似花貓。
杜吉莫看著張順遂,一臉壞笑地說:“你忙,我走了,得去服侍侯日朝他們。還有,莫忘了把臉擦擦。”
是夜,街上響起了電驢子的突突聲,騾馬的蹄聲,還有人群的踢踏聲,逶迤向街西北的董沖方向去了。
晨起,街上又響起了電驢子的突突聲,騾馬的蹄聲,還有人群的踢踏聲。一隊日人和小日人的隊伍蔫答答地回德安城去了。
望著遠去日人的隊伍,杜吉莫和張順遂相視一笑,各自進了自家屋里。
后來,日人又來吉陽鎮地界掃蕩過幾次,無一收獲。
一天,許久不見的師弟段國玉突然到來。兄弟倆寒暄過后,段國玉便直奔主題:“師兄呀,你這開茶館,靠賭,么時才能出頭呀?師父他老人家也曾說過,賭不養家,只能敗家。如今是日本人當家,你也該金盆洗手,換換湯頭了。不瞞你說,我如今是陳巷鄉的鄉長了。一門師兄弟,兄弟在皇軍面前為你謀了個前程,但你得答應個條件?!?/p>
“么條件?”
段國玉咔咔咳了兩聲,作為難狀:“就怕你不同意呢?!?/p>
“兄弟間有么不好說的,說嘛?!?/p>
“皇軍看上了你的象牙麻將,你要能送給太君,兄弟我保你個鄉長?!?/p>
杜吉莫聽后,一臉寒冰,問道:“師父留給你的紫檀木牌九,送給日人了?”
段國玉臉似豬肝,不知如何作答。
杜吉莫呼的一起身,提起棉袍的下擺,嘶啦,裂帛聲錐心。然后指著大門口對段國玉道:“滾,我沒有欺師背祖的兄弟!”
第二天,日人小隊長來到了茶館,臉色不大爽朗,侯日朝也似遇到家喪一般。茶畢,小隊長道:“聽說你的玩骰子的不錯,我們的今天就切磋的切磋。”說完一擺手,侯日朝捧了一個紅木匣子,打開,里面是一套骰盅,揭了蓋,是兩粒黑亮的骰子。
小隊長又說:“我們今天的不要賭錢,要的賭物!”說著從腰上解下王八盒子,拍在桌上:“我的賭這個。”
杜吉莫笑道:“太君,我家可沒么值錢玩意兒呀?”
侯日朝氣洶洶地說:“太君說了,就賭你的象牙麻將。”
杜吉莫一臉的煞白,知道來者不善,今天怕是躲不過了。一咬牙,進了后房,抱出個大紅包袱,放桌上,解開包袱,露出個檀木匣子,從側面小心翼翼地抽了蓋子,里面整齊地碼放了一枚枚麻將子,泛著淡淡的溫玉般的光澤。
小隊長一臉的微笑,說:“好的好的,我們的五局三勝。你的是主,我的是客,我的先坐莊。”說完,雙手捧起骰盅,嘩嘩嘩搖了數個來回,啪,礅在桌上,說:“大?!倍偶f:“太君押大,那我就押小?!?/p>
開盅,是大。小隊長贏。
“得罪了!”杜吉莫一把握了骰盅。一上手,便覺有些古怪,遂一發力,一氣搖了十余個回合,再一灌氣,輕輕置于桌上,說:“小。”小隊長說:“我的押大?!?/p>
開盅,是小。杜吉莫贏。小隊長臉上有了異色。
第三局,小隊長坐莊,小隊長贏。
第四局,杜吉莫再坐莊,杜吉莫贏。小隊長臉上微顫。
第五局,小隊長深吸一口氣,略一凝神,捧著骰盅搖了不下二十回合,將骰盅放在桌上,準備揭蓋。突聽杜吉莫大喝一聲:“慢,來而不往非禮也,你是客沒錯,但賭具是你帶來的,這一局骰子也是你搖的,讓我來揭蓋,可否?”一旁的侯日朝罵道:“你他媽找死么?”
小隊長一擺手說:“好的好的,你的揭?!?/p>
杜吉莫緩緩地伸出胳膊,手背之上,血管狀如蚯蚓,手掌離盅寸許,略一沉吟,五指輕搭蓋面,扣牢,緩緩上提,似有千斤重。
再看盅內,兩枚骰子破為四瓣!
眾人滿臉錯愕。
杜吉莫朝小隊長一抱拳:“這局太君是莊,打平了,也是太君贏。”抱了麻將匣子,雙手呈向小隊長:“甘拜下風!”侯日朝忙接過了匣子說:“太君太君,打平也是莊家贏,是這規矩?!?/p>
小隊長抱了匣子道:“承讓,改日的再切磋?!闭f完轉身離去。
張順遂湊近來道:“唉,可惜了你那寶貝?!?/p>
杜吉莫悵然道:“只要四爺們(新四軍)好,值!”
“四爺他們都好?!睆堩標斓溃骸八臓攷г捔?,說日子長著呢,你也要好。”
“好?!倍偶溃骸安皇橇⑶锪嗣?,我賭狗日們的彈跳不了幾天!”
張順遂道:“你總忘不了賭?!?/p>
“不瞞你說,我還從沒失手過!”杜吉莫自信地道。
外地人來吉陽街做生意,少不了和當地鄉民咵天兒,了解些本地風土人情。街上鄉民就說:“您老猜猜,在吉陽街,么生意最杠?”
“錢莊!”
“錯啰,吉陽街面苦寒,沒這號生意?!?/p>
“當鋪!”
“又錯啰,都是些破銅爛鐵的,值不了幾個王眼兒,金銀首飾就一兩件,還藏著掖著的,難得一見?!?/p>
“這我就糊涂了,你說么生意最杠?”
“牛行!”
“哦?!”
“再問您老,除了茅司豬欄陰溝叫花子的屁眼兒,么東西最臟?”
“堂客們的褲襠!”
“嘿,又錯了不是?說你不信,是仝仕榮的袖筒兒?!?/p>
“哦,么講究?”
“看您老說的么,牛經紀做的是袖筒里的生意,成天和農人勾手,能不臟么?這叫袖里乾坤?!?/p>
外地人道:“那他不賺死了?”
鄉民臉放紅光傲然道:“那還談,古有伯樂相馬,今有仕榮相牛!”
“那我得拜見拜見這位高人?!?/p>
鄉民手一指:“街東抹角牛行里找去?!?/p>
仝仕榮,吉陽鎮外廊嘴人,半歲時喪母,缺奶,父親以米湯喂之,瘦似猴。適值家有母牛產子足月,爬了前去,同小牛掙奶,小牛憤怒,一頭將他撞開,仝仕榮倒地哇哇大哭。母牛蹭開小牛,臥于仝仕榮身旁,仝仕榮止了哭,趴在母牛奶上,嗞嗞貪吮。小牛也哞哞前來,跪下,銜了另一只奶頭。父歸,見此景,淚如泉涌,長嘆道:“馬是忠信,牛是仁義,我兒好福分!”
及長,仝仕榮天天放牛。牛吃草,仝仕榮也不閑著,拿鐮刀割嫩綠的絲毛葉,扎成小捆,帶回作母牛的夜草。有時尿憋了,也舍不得拉,跑到母牛跟前,照牛嘴里撒,母牛接了,尿完,母牛意猶未盡,巴巴嘴,直舔周遭。冬天,仝仕榮時常瞞了大人,將家里的黃豆塞進草把中,喂母牛。母牛嚼著草把,仝仕榮看見它眼角下有兩條線,細看,分明是淚。
仝家的牛養得膘肥體壯,通體油亮,似緞子面兒,還是個高產的母親,每年下頭牛仔,惹得鄉人們羨慕不已,連地主楊金山也贊嘆說:“仝家小子通了牛性,會服侍牛?!?/p>
十歲那年,母牛老死,父親在后山葬了。仝仕榮趴在母牛的墳頭大哭,那情景把四鄰的鄉人也感動得淚漣漣,說:“哭娘呢!”
過了幾日,楊金山來到仝家,開門見山地說:“讓仕榮幫我家放牛吧,不虧你,給雙份工。”仝仕榮就成了地主家的放牛伢。
楊金山田地多,旱地水田近百畝。牛也多,黃牛水牛十六頭。牛多,一般的硬勞力都照看不過來,一天下來,累得腿抽筋??少谑藰s經手三天,牛都變得聽話了,溫順了。早起,仝仕榮在前走,一群牛在后面跟著,似訓練有素的隊伍。晚歸,牛走前面,仝仕榮押后,不用訓斥吆喝,不錯門,乖乖兒進牛欄。這本事,少見。
十八歲那年,歲末,結了工錢,仝仕榮站在楊金山面前躊躇著。楊金山便問:“么,工錢不對?”仝仕榮囁嚅道:“對著呢,主家公,我牛服侍得可好?”楊金山說:“冇得話說!”仝仕榮又道:“您老看我能不能當個牛經紀?”楊金山一晃腦袋,眼珠一轉,說:“牛服侍的好,不見得就能吃牛經紀這碗飯,那家伙,門道深得很?!辟谑藰s說:“是很深,可我想試試,求您老成全。”楊金山問:“有本錢么?”仝仕榮答說:“差點,這不求您老么。”楊金山又一晃腦袋一錯眼珠,半晌說:“行,先借你五塊大洋。不過要說好,五分利?!辟谑藰s說:“好,都依主家公的。開年還得請您老跟牛行的魏行頭說和說和,我請酒!”楊金山道:“行么?!?/p>
剛入行,沒人把仝仕榮放眼里。俗話說,十年樹個讀書人,百年難成個生意人,一個毛頭小伙兒,能翻幾大個浪?仝仕榮也不計較同行的閑言碎語,雙手插兜里,默默地坐在板凳上,看人來人往,牛牽來牽去,六塊現大洋在兜里捂出了水。一連三天,沒開張。
第四天,有老農牽來一頭水牛牯,兩角寬闊,頂泛黃,雙眼似銅鈴,耳廓尖直,大似扇。骨架粗大,前高后低,足沉蹄圓,四膊四旋,仝仕榮一看,便認定是頭好牛,卻瘦得讓人傷心,只一張皮斑駁地敷在身架上。其他同行看了看,皆搖頭走開。日當頂,老農見自己的牛無人問津,牽了牛欲走。仝仕榮幾步上前道:“您老慢走!”攔下了老農。仝仕榮注意老農半天了,一直沒上前談,按行話說,叫繃價。老農繃不住,仝仕榮的生意就來了。
仝仕榮站在牛后,掐尾巴,看便門。再繞到牛前,掐牛嘴,看牙口??赐辏瑏淼嚼限r面前,都伸出袖筒,拿捏了半天。最后老農說:“就了,依你?!便y貨兩訖,仝仕榮牽牛回家,存欄。
之后的日子里,仝仕榮隔一兩天做一筆生意,即買即賣,不貪多,只求小賺,混個人緣。
過半月,仝仕榮又做了樁生意,是頭母黃牛,頭頂雙旋,盆骨寬大,一線白毛通脊,兩眼溫潤,母性充溢,只是也瘦得讓人傷心,像是落入寒門的大家閨秀。仝仕榮將其牽回家,依舊存欄。
又兩月,再看兩頭牛,皆膘肥體壯,陽光下,皮毛閃著亮兒,踏踏地跟仝仕榮走。到了楊金山家門口,喊一聲:“主家公,牛來了!”屋里走出來兩人,楊金山,后面跟了魏行頭,是楊金山請他來掌作的。魏行頭一看牛,訝然道:“仕榮,哪兒弄來的?”仝仕榮微微一笑:“行里牽的,沒人要,我就收了?!蔽盒蓄^臉上有些不自在,不再言語,朝仝仕榮伸了袖筒。掐捏一番,魏行頭道:“楊東家,八塊現大洋,不虧!”楊金山當場掏了錢,仝仕榮只收了三塊,說:“主家公,本錢還您老了,利錢年底還,成么?”
三年后,二十一歲的仝仕榮當上了吉陽街牛行的行頭,風頭旺健,一提起名來,鄉人便豎拇指哥。
三十二歲那年,正值仝仕榮的牛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之時,日人來了。燒殺搶掠,生靈涂炭,吉陽街幾成廢墟。百業蕭條,牛行亦無幸免,仝仕榮精心相中的二十幾頭存欄牛,也被日人征去了,替正修建的安應公路拉石碾壓地基,運送物資,還強行押了他去喂??磁?。
照看牛不累,可牛們累,月余,就累死三頭,被日人拖走,殺了吃掉。夜歸,提了潲水喂牛,看著疲憊不堪的牛們,仝仕榮忍不住挨個撫摸,牛們直舔著他的手,回應著他。摸著摸著,仝仕榮直掉淚:“對不起呀伙計們!”牛也哭。只是,人哭有音,??逕o聲。
一日午飯,仝仕榮沒吃,便集結群牛,往水塘邊去。水塘前面的稻場上,日人圍了幾圈,正吃著。近了,兩個站崗的小日人持槍攔住,問:“搞么?”仝仕榮點頭笑答:“趕牛喝水呢,老總方便下?!毙∪杖朔帕诵?。
離稻場十余米,仝仕榮輕喝一聲:“哇著!”牛們站住。仝仕榮抬腳往地上用力一踏,手指向正在吃飯的日人們,大喝一聲:“哧——嘚!”牛們似離弦之箭,瘋也似的沖向日人。沒等日人們回神,牛們已沖到面前,一個個被沖撞踐踏得噗噗作響。有被牛角扎穿胸膛的,有被踏破腦袋的,有慌不擇路,直接跳進了水塘的。仝仕榮如神附體,依舊腳踏手指:“哧——嘚——哧——嘚!”有日人慌亂中抱了機槍,一陣掃射,牛紛紛倒地。仝仕榮仍舊呵斥:“哧——嘚!”牛們掙扎站起,不支,又倒下。“哧——嘚!”仝仕榮淚眼模糊,只是“哧嘚”個不停,沒倒下的牛繼續橫沖直撞,又有日人倒下。有日人躲在角落,抬槍朝仝仕榮一陣狂射,霎時,身如篩,血如注,仍強力撐住,含著滿口鮮血奮力道:“哧——嘚——哧——嘚……”踉蹌地撲倒在一頭尚未斷氣的牛旁。
人和牛,相望無言,各自兩行淚。
責任編輯:鄭 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