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肖復興
?
老北京冬日的吃食
文 肖復興
一些與時令節(jié)氣相關的吃食,可以隨時代變遷而更改,卻不會完全顛覆或喪失。這不僅關乎人們的味覺記憶,更關乎民俗的傳統(tǒng)與傳承。
冬天又到了。在老北京,即使到了這樣寒冷的時候,街頭賣各種吃食的小攤子也不少。不是那時候的人不怕冷,是為了生計,便也成全了我們一幫饞嘴的小孩子。那時候,普遍經(jīng)濟拮據(jù),物品匱乏,說起吃食來,就像在上個世紀70年代曾經(jīng)流行過被稱之為“窮人美”的假衣領一樣,不過是窮人螺絲殼里做道場的一種自得其樂的選擇罷了。
那時候,街頭最常見的攤子,一個是賣烤白薯的,一個是賣糖葫蘆的。
如今,冬天里白雪紅爐吃烤白薯,已經(jīng)不新鮮,幾乎遍布大街小巷,都能看見立著胖墩墩的汽油桶,里面燒著煤火,四周翻烤著白薯。這幾年還引進了臺灣版的電爐烤箱的現(xiàn)代化烤白薯,立馬兒丑小鴨變白天鵝一樣,在超市里賣,價錢比外面的汽油桶高出不少,但會給一個精致一點兒的紙袋包著,時髦的小妞兒翹著蘭花指拿著,像吃三明治一樣優(yōu)雅地吃。
在老北京,冬天里賣烤白薯永遠是一景。它是最平民化的食物了,便宜,又熱乎,常常屬于窮學生、打工族、小職員一類的人。他們手里拿著一塊烤白薯,既暖和了胃,也烤熱了手,迎著寒風走就有了勁兒。記得老舍先生在《駱駝祥子》里寫到這種烤白薯,說是餓得跟癟臭蟲似的祥子一樣的窮人,和瘦得出了棱的狗,愛在賣烤白薯的攤子旁邊轉悠,那是為了吃點兒更便宜的皮和須子。

《烤白薯 老北京胡同憶舊》 牧野 畫
民國時,徐霞村先生寫《北平的巷頭小吃》,提到他吃烤白薯的情景。想那時他當然不會淪落到祥子的地步,他寫他吃烤白薯的味道時,才會那樣興奮甚至有點兒夸張地用了“肥、透、甜”三個字,真的是很傳神,特別是前兩個字,我是從來沒有聽說過誰會用“肥”和“透”來形容烤白薯的。
但還有一種白薯的吃法,今天已經(jīng)見不著了,便是煮白薯。在街頭支起一口大鐵鍋,里面放上水,把洗干凈的白薯放進去一起煮,一直煮到把開水耗干。白薯里吸進了水分,非常的軟,甚至綿綿得成了一灘稀泥。想徐霞村先生寫到的 “肥、透、甜”中那一個“透”字,恐怕用在烤白薯上不那么準確,因為烤白薯一般是把白薯皮烤成土黃色,帶一點兒焦焦的黑,不大會是“透”,用在煮白薯上更合適。白薯皮在滾開的水里浸泡,猶如貴妃出浴一般,已經(jīng)被煮成一層紙一樣薄,呈明艷的朱紅色,渾身透亮,像穿著透視裝,里面的白薯肉,都能夠絲絲的看得清清爽爽,才是一個“透”字承受得了的。
煮白薯的皮,遠比烤白薯的皮要漂亮,誘人。仿佛白薯經(jīng)過水煮之后脫胎換骨一樣,就像眼下經(jīng)過美容后的漂亮姐兒,須刮目相看。水對于白薯,似乎比火對于白薯要更適合,更能相得益彰,讓白薯從里到外的可人。煮白薯的皮,有點兒像葡萄皮,包著里面的肉簡直就成了一兜蜜,一碰就破。因此,吃這種白薯,一定得用手心托著吃。大冬天站在街頭,小心翼翼地托著這樣一塊白薯,嘬起小嘴嘬里面軟稀稀的白薯肉,那勁頭只有和吃喝了蜜的凍柿子有一拼。
老北京人又管它叫做“烀白薯”。這個“烀”字是地地道道的北方詞兒,好像是專門為白薯的這種吃法定制的。烀白薯對白薯的選擇,和烤白薯的選擇有區(qū)別,一定不能要那種干瓤的,選擇的是麥茬兒白薯,或是做種子用的白薯秧子。老北京話講:處暑收薯。那時候的白薯是麥茬兒白薯,是早薯,收麥子后不久就可以收,這種白薯個兒小,瘦溜兒,皮薄,瓤兒軟,好煮,也甜。白薯秧子,是用來做種子用的,在老白薯上長出一截兒來,就掐下來埋在地里。這種白薯,也是個兒細,肉嫩,開鍋就熟。
當然,這兩種白薯,也相應的便宜。烀白薯這玩意兒,是窮人吃的,比烤白薯還要便宜才是。我小時候,正趕上三年的天災人禍,全國鬧自然災害,每月糧食定量,家里有我和弟弟正長身體要飯量的半大小子,月月糧食不夠吃。只靠父親一人上班,日子過得拮據(jù),不可能像院子里有錢的人家去買議價糧或高價點心吃。就去買白薯,回家烀著吃。那時候,入秋到冬天,糧店里常常會進很多白薯,要用糧票買,每斤糧票可以買五斤白薯。但是,每一次糧店里進白薯了,都會排隊排好多人,都是像我家一樣,提著筐,拿著麻袋,都希望買到白薯,回家烀著吃,可以飽一時的肚子。烀白薯,便成為那時候很多人家的家常便飯,常常是一院子里,家家飄出烀白薯的味兒。
過去,在老北京城南一帶因為格外窮,賣烀白薯的就多。南橫街有周家兩兄弟,賣的烀白薯非常出名。他們兄弟倆,把著南橫街東西兩頭,各支起一口大鍋,所有走南橫街的人,甭管走哪頭兒,都能夠見到他們兄弟倆的大鍋。過去,賣烀白薯的,一般都是兼著五月里賣五月鮮,端午節(jié)賣粽子,這些東西也都是需要在鍋里煮,烀白薯的大鍋就能一專多能,充分利用。周家兄弟倆,也是這樣,只不過他們更講究一些,會用盤子托著烀白薯、五月鮮和粽子,再給人一只銅釬子扎著吃,免得燙手。他們的烀白薯一直賣到了解放以后的公私合營,統(tǒng)統(tǒng)把這些小商小販歸攏到了飲食行業(yè)里來。
五月鮮,就是五月剛上市的早玉米,老北京的街頭巷尾,常會聽到這樣的吆喝:五月鮮來,帶秧兒嫩來!市井里叫賣的吆喝聲,如今也成為了一種藝術,韻味十足的叫賣大王應運而生。以前,賣烤白薯的一般吆喝:栗子味兒的,熱乎的!以當令的栗子相比附,無疑是高抬自己,再好的烤白薯,也是吃不出來栗子味兒的。烀白薯,沒有這樣的攀龍附鳳,只好吆喝:帶蜜嘎巴兒的,軟乎的!他們吆喝的這個“蜜嘎巴兒”,指的是被水耗干掛在白薯皮上的那一層結了痂的糖稀,對那些平常日子里連糖塊都難得吃到的孩子們來說,是一種擋不住的誘惑。
說起南橫街東西兩頭的周家兄弟,想起了小時候我家住的西打磨廠街中央的南深溝的路口,也有一位賣烀白薯的。只是,他兼賣小棗豆兒年糕,一個攤子花開兩枝,一口大鍋的余火,讓他的年糕總是冒著騰騰的熱氣。無論買他的烀白薯還是年糕,他都給你一個薄薄的葦葉子托著,那葦葉子讓你想起久違的田間,讓你感到再不起眼的北京小吃,也有著濃郁的鄉(xiāng)土氣。
長大以后,我在書中讀到這樣一句民諺:年糕十里地,白薯一溜屁。說的是年糕解飽,頂時候,白薯不頂時候,肚子容易餓。每讀至此,我便會忍不住想起南深溝口那個既賣年糕又賣白薯的攤子。他倒是有先見之明,將這兩樣東西中和在了一起。
懂行的老北京人,最愛吃鍋底的烀白薯,是烀白薯的上品。那樣的白薯因鍋底的水燒干讓白薯皮也被燒糊,便像熬糖一樣,把白薯肉里面的糖分也熬了出來,其肉不僅爛如泥,也甜如蜜,常常會在白薯皮上掛一層黏糊糊的糖稀,結著嘎巴兒,吃起來,是一鍋白薯里都沒有的味道,可以說是一鍋白薯里濃縮的精華。一般一鍋白薯里就那么幾塊,便常有好這一口的人站在寒風中,程門立雪般專門等候著,一直等到一鍋白薯賣到了尾聲,那幾塊鍋底的白薯終于水落石出般出現(xiàn)為止。民國有竹枝詞專門詠嘆:“應知味美惟鍋底,飽啖殘余未算冤。”
這時候,老北京大街上,能和賣烤白薯和煮白薯對峙的,是賣糖炒栗子的。有意思的是,賣烤白薯和煮白薯的,一般是在白天,而賣糖炒栗子的,卻在晚上。《都門瑣記》里說:“每將晚,則出巨鍋,臨街以糖炒之。”《燕京雜記》里說:“每日落上燈時,市上炒栗,火光相接,然必營灶門外,致礙車馬。”那是清末民初時的情景了,巨鍋臨街而火光相接,乃至妨礙交通,想必很是壯觀。而且,一街栗子飄香,是這時節(jié)最熱烈而濃郁的香氣了。如今的北京,雖然不再是巨鍋臨街,火光相接,已經(jīng)改成電火爐,但糖炒栗子香飄滿街的情景,依然還在。
在老北京的冬天,賣糖葫蘆的,也永遠是一景。糖葫蘆品種很多,老北京最傳統(tǒng)的糖葫蘆,是用山里紅穿起來的那種。山里紅,又叫紅果和山楂。北京人叫做山里紅,地道的老北京人要是叫,得把山里紅中的“里”字叫成“拉”的音,而且還得稍稍帶點兒拐彎兒。北京西北兩面靠山,自己產(chǎn)這玩意兒。特別是到了大雪紛飛的時候,糖葫蘆和雪紅白相襯,讓枯燥的冬天有了色彩。如今,北京也有賣糖葫蘆的,但如今的北京少雪,有時候一冬天都難得見到雪花,便也就消失了這樣紅白相對的明艷色彩。
在我看來,山里紅對于北京人最大的貢獻,是做成了糖葫蘆。對于山里紅而言,借助于冰糖(必須是冰糖,不能是白砂糖,那樣會綿軟,不脆,也不亮)的外力作用,是一次鏈接,是一次整容,是一次華麗的轉身。入冬以后,都會看到賣糖葫蘆的,以前,小販沿街走巷賣,都會扛著一支稻草垛子或麥秸耙子,把糖葫蘆插在上面,像把一棵金色的圣誕樹扛在背上。那時候,糖葫蘆便宜,五分錢一串,屬于貧民食品,別看在平常的日子里不怎么起眼,在春節(jié)期間卻會攀到高峰,在廟會上,特別是在廠甸的廟會上,一下子成為主角。那勁頭兒,頗像王寶強上了銀幕,從一個農(nóng)民工突然之間成為了明星。
在廠甸的廟會上,賣的糖葫蘆品種很多,有蘸糖的,也有不蘸糖的;有成串的,也有不成串的。更多的是穿成一長串,足有四五尺長,一串被稱之為一“掛”。如今這樣傳統(tǒng)一掛一掛的賣的糖葫蘆,只有在過年的廠甸廟會里還可以見到。民國竹枝詞說:“嚼來酸味喜兒童,果實點點一貫中,不論個兒偏論掛,賣時大掛喊山紅。”說的就是這種大掛的山里紅。春節(jié)期間逛廟會,一般的孩子都要買一掛,頂端插一面彩色的小旗,迎風招展,扛在肩頭,長得比自己的身子都高出一截,永遠是老北京過年壯觀的風景。
清時竹枝詞有道:“約略酸味辨未知,便充藥裹亦相宜。穿來不合牟尼數(shù),卻掛當胸紅果兒。”說的是穿成珠串,圓圓一圈,掛在胸前的糖葫蘆,鮮紅耀眼,猶如佛珠,沾點兒佛味兒。不過,這種傳統(tǒng),如今幾近消失。
過年買糖葫蘆,講究一點,會到店里買。以前,賣糖葫蘆最出名的店鋪,北面數(shù)東安市場里的一品齋,南面數(shù)琉璃廠的信遠齋。信遠齋的糖葫蘆不穿成串,論個兒賣,一個個盛在盒子里,晶瑩剔透,紅得像瑪瑙,裝進小匣子里,用紅絲帶一扎,是過年時候送人的最好禮品。如今,這樣精致的糖葫蘆,也已經(jīng)絕跡。

《冰糖葫蘆》 牧野 畫
老北京也有把山里紅做成紅果兒粘的,外面裹一層霜一樣的白糖,但并不多,多的是在天津。老北京吃山里紅最講究的,是把山里紅放在鐵鍋里,加上水和糖,還有桂花,熬爛成糊狀,但不能成泥,里面還得有山里紅的囫圇個兒。再一點,不能熬糊,那樣顏色容易變深,必得鮮紅透明,如同隔簾窺浴。然后,裝進瓶子里賣,叫做炒紅果,也叫溫不僅是講究人家的一道涼菜,也是解酒的一劑好藥。即使是一般殷實人家,也要在年夜飯的大魚大肉之外,備好這樣一個節(jié)目。以前,最地道的溫,是必得去信遠齋買。。可以說,山里紅經(jīng)過這么一折騰,就跟在太上老君的八卦老丹爐煉就了一番一樣,成了仙,成了山里紅的極品。過年的時候,
金糕,也是老北京冬天里必不可少的一種吃食。這是用山里紅去核熬爛冷凝成的一種小吃,是山里紅的另一種變身。為了凝固成型并色澤光亮,里面一般加了白礬,所以過不了開春。這東西以前叫做山楂糕,是下里巴人的一種小吃,后來慈禧太后好這一口,賜名為金糕,意思是金貴,不可多得。因是貢品而搖身一變成為了老北京人過年送禮匣子里的一項內(nèi)容。清時很是走俏,曾專有竹枝詞詠嘆:“南楂不與北楂同,妙制金糕屬匯豐。色比胭脂甜如蜜,鮮醒消食有兼功。”
這里說的匯豐,指的是當時有名的匯豐齋,我小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了,但離我家很近的鮮魚口,另一家專賣金糕的老店泰興號還在。就是泰興號當年給慈禧太后進貢的山楂糕,慈禧太后為它命名金糕,還送了一塊“泰興號金糕張”的匾(泰興號的老板姓張)。泰興號在鮮魚口一直挺立到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到我上中學的時候止。那時候,家里讓我去那里買金糕,一般是把它切成條,拌白菜心或蘿卜絲當涼菜吃。金糕一整塊放在玻璃柜里,用一把細長的刀子切,上秤稱好,再用一層薄薄的江米紙包好。江米紙半透明,里面的胭脂色的山楂糕朦朦朧朧,如同半隱半現(xiàn)的睡美人,饞得我沒有回到家就已經(jīng)把江米紙?zhí)蚱屏恕?/p>
如今,金糕張名號舊幟重張,依然在鮮魚口的老地方,只是轉角的八角小樓變成了四角小樓,換容一般步入新時代。而且,這樣的傳統(tǒng)金糕,也已經(jīng)不再,和超市里一樣,賣的都是包裝好的金糕條和山楂片,千篇一律的精美面孔,包裝了自己,卻也很容易淹沒了自己。我問金糕張店里的伙計,怎么沒有原來的那種現(xiàn)做現(xiàn)賣的金糕了?他告訴我因為衛(wèi)生條件的限制,不能賣這種金糕了。他笑著說:在1958年大煉鋼鐵的大躍進年代里,主人家把熬山楂的大銅鍋都獻出去了,現(xiàn)在還上哪兒找這傳統(tǒng)的制作工具去?
還有兩種吃食,也是老北京人冬天里常見的。一種是蘿卜,一種是蕓豆餅。
老北京,水果在冬天里少見,蘿卜便成為了水果的替代品,所以一到冬天,特別是夜晚,常見賣蘿卜的小販挑著擔子穿街走巷地吆喝:“蘿卜賽梨!蘿卜賽梨!”老北京人管這叫做“蘿卜挑”,一般賣心里美和衛(wèi)青兩種蘿卜,衛(wèi)青是從天津那邊進來的蘿卜,皮青瓤也青,瘦長得如同現(xiàn)在說的骨感美人。北京人一般愛吃心里美,不僅圓乎乎的像唐朝的胖美人,而且切開里面的顏色也五彩鮮亮,透著喜氣,這是老北京人幾輩傳下來的飲食美學,沒有辦法。
“蘿卜挑”,一般愛在晚上出沒,擔子上點一盞煤油燈或電火石燈。他們是專門為那些喝點小酒的人準備的酒后開胃品。朔風紛紛的胡同里,聽見他們脆生生的吆喝聲,就知道脆生生的蘿卜來了。那是北京冬天里溫暖而清亮的聲音,和北風的呼嘯呈混聲二重唱。民國竹枝詞里也有專門唱這種“蘿卜挑”的:“隔巷聲聲喚賽梨,北風深夜一燈低,購來恰值微醺后,薄刃新剖妙莫題。”
人們出門到他們的挑擔前買蘿卜,他們會幫你把蘿卜皮削開,但不會削掉,蘿卜托在手掌上,一柄蘿卜刀順著蘿卜頭上下?lián)]舞,刀不刃手,蘿卜皮呈一瓣瓣蓮花狀四散開來,然后再把里面的蘿卜切成幾瓣,你便可以托著蘿卜回家了。如果是小孩子去買,他們可以把蘿卜切成一朵花或一只鳥,讓孩子們開心。蘿卜在那瞬間成為了一種老北京人稱之的“玩意兒”,“玩意兒”可就是現(xiàn)在我們所說的可以把玩的藝術品呢。

《老北京憶舊 蘿卜挑》 牧野 畫
前輩作家金云臻先生曾經(jīng)專門寫賣蘿卜的小販給蘿卜削皮,寫得格外精細而傳神:“削皮的手法,也值得一賞。一只蘿卜挑好,在頭部削下一層,露出稍許心子,然后從頂部直下削皮,皮寬約一寸多,不薄不厚(薄了味辣,厚了傷肉),近根處不切斷,一片片筆直連著底部。剩下凈肉心,縱橫劈成十六或十二條,條條挺立在內(nèi),外面未切斷的皮合攏起來,完全把蘿卜心包裹嚴密,絕無污染。拿在手中,吃時放開手,猶如一朵盛開的荷花。”
賣蘿卜的不把蘿卜皮削掉,是因為蘿卜皮有時候比蘿卜還要好吃,爆腌蘿卜皮,撒點兒鹽、糖和蒜末,再用燒開的花椒油和辣椒油一澆,最后點幾滴香油,噴一點兒醋,又脆又香,又酸又辣,是老北京的一道物美價廉的涼菜。這是老北京人簡易的泡菜,比韓國和日本的泡菜蘿卜好吃多了。
蕓豆餅這種吃食,沒見清末民初的竹枝詞里有記載,也沒見《北平風物類征》一類的書里有過描述,但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卻印象頗深。那時,特別是春節(jié)前的那些天,在崇文門護城河的橋頭,常常有賣這種蕓豆餅的。一般都是女人,蹲在地上,擺一只竹籃,上面用布簾遮擋著,布簾下便是煮好的蕓豆。我到現(xiàn)在也弄不清,臘月底的寒風中,她們是用什么法子,能讓蕓豆一直那么熱乎乎的?無論什么時候買,只要打開布簾,都冒著騰騰的熱氣,一粒粒,個大如指甲蓋,瑪瑙般紅燦燦的,很得我們小孩子的心。幾分錢買一份,她們用干凈的豆包布把蕓豆包好,在蕓豆上面撒點兒花椒鹽,然后把豆包布擰成一個團,用雙手擊掌一般上下夸張地使勁一拍,就拍成了一個圓圓的蕓豆餅。也許是童年的記憶總是天真而美好,也沒有吃過什么好吃的東西吧,至今依然覺得寒冬里那蕓豆餅的滋味無以倫比。
當然,還必須得說一種吃食。雖然,這種吃食延續(xù)至今,不像冬天的涮鍋子那樣被北京人認可,已經(jīng)是日漸被冷落一旁了。這種吃食,便是大白菜。不過,我一直認為,盡管這涮鍋子和大白菜都是老北京冬日傳統(tǒng)的吃食,但涮鍋子不屬于一般窮人,而大白菜卻是貧富皆宜,誰家里也少不了。
民諺說:霜降砍白菜。從霜降之后,一直到立冬,北京大街小巷,都在賣白菜,過去叫做冬儲大白菜,幾乎全家出動,人們推著小車,拉著平板,一車車地買回家,堆在自家屋檐下,用棉被蓋著,要吃一冬,一直到青黃不接的開春。可以說,這是老北京人的看家菜。過去人們常說:蘿卜白菜保平安。
清時有竹枝詞說:“幾日清霜降,寒畦摘晚菘;一繩檐下掛,暖日曬晴冬。”這里說的晚菘,指的就是大白菜。過去人們講究吃霜菘雪韭,是把這種家常菜美化成詩的文人的書寫。《北平風物類征》一書引《都城瑣記》這樣解釋:“白菜嫩心,椒鹽蒸熟,曬干,可久藏至遠,所謂京冬菜也。”這里說的是儲存大白菜過冬的一種方法,即晾干菜。漬酸菜也是一種方法。這是物質(zhì)不發(fā)達時代里,老北京人的吃食。如今,大棚蔬菜和南方蔬菜多種多樣,四季皆有,早亂了時序與節(jié)氣。冬儲大白菜,已經(jīng)屬于北京人的記憶。不過,即便全民冬儲大白菜的盛景已經(jīng)消失,但是,大白菜依然是新老北京人冬天里少不了的一種菜品。一些與時令節(jié)氣相關的吃食,可以隨時代變遷而更改,卻不會完全顛覆或喪失。這不僅關乎人們的味覺記憶,更關乎民俗的傳統(tǒng)與傳承。2015年12月7日大雪寫畢于布魯明頓
作者系《人民文學》原副總編
責任編輯 劉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