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伯健
近年來,在美國政府的公開表述中,“戰后美日和解”“美國民主成功改造日本”“美日貢獻世界和平”等話語屢見不鮮。對美國而言,日本有著無可替代的戰略價值。要回答為何奧巴馬容許日本解禁集體自衛權,為何美國從不太擔心日本軍國主義復辟,日本突破戰后體制對美國外交究竟意味著什么,筆者認為,須先厘清戰后美國的兩個主義:尼克松主義和威爾遜主義。無論是福是禍,這兩種思想幾乎左右著戰后日本的命運。
尼克松主義與奧巴馬主義
輿論常將奧巴馬與尼克松相提并論,這是因為,他們都曾面臨內外交困的難題,也都主導過類似的戰略調整。1970年代初,由于二戰結束后過度的海外援助和駐軍,美國累積了巨額的國際收支赤字,導致美聯儲的黃金遭債權國擠兌,加上越南戰場上難以計數的損失,在霸權即將崩潰之際,尼克松實施了一系列改革內政外交的方案,旨在收緊美國全球戰略部署,史稱“尼克松主義”。與此如出一轍的是,2008年,在阿富汗“反恐”、伊拉克戰爭消耗和金融危機恐慌下,奧巴馬也喊出了“改變”“和平”這種極富煽動力的話語符號。
從格魯吉亞到烏克蘭,從“阿拉伯之春”到敘利亞,在干涉和動武的選項面前,美國已不再有1990年代的彪悍,單邊主義退出歷史。近日俄軍空襲“伊斯蘭國”后,盡管萬般無奈,奧巴馬仍坦然表態:美國歡迎俄羅斯參與解決敘利亞問題。不過,在亞太,奧巴馬的強硬作風與其在中東的表現卻大相徑庭。繼美日放風考慮聯合巡邏南海之后,習近平訪美結束不到一個月,奧巴馬就授權美軍艦進入中國南海島礁12海里內航行。可見,美國的全球調整并不等于全球示弱。
與尼克松一樣,奧巴馬在收縮全球戰略部署的同時,也在向盟友施壓,請其分擔美國在重點區域承受的壓力,并通過靈活運用外交,改變原來唯親美意識形態為原則的邦交標準。包括盟友日本在內的戰略伙伴,對美國的意義舉足輕重。
無論是尼克松時代還是今天,無論是戰略上還是經濟上,日本的繁榮與強勢始終是美國的正資產。一方面,日本是美國進行離岸平衡、遏制歐亞大陸東岸強國的前哨;另一方面,美日同盟是當今世界上最強大的雙邊軍事同盟,它代表著美國提供的最優質國際公共安全產品,有著示范效應。既然美國長期以來都如此仰賴日本,為何直到今天,過了近半個世紀,日本才解禁集體自衛權?實際上,日本出人意料的矜持也正是拜美國所賜,而當時美國的外交充滿空想色彩。
日本“和平烏托邦”的蛻變
去年6月,日本參議院通過了《防衛省設置修訂法》,對此,白宮并不掩飾他們的支持,這是因為,美國堅信,他們已經用民主和憲政徹底改造了日本。
自美國摒棄獨守美洲的孤立政策以來,在文化道德層面,推廣民主已被當作美國最核心的國家利益。到了美國崛起的一戰后,這種利益關切被系統地概括為“威爾遜主義”。后來美國對外的所有“主義”都逃不過它的思想內核,都需要以它占領道義制高點,小布什的新保守主義、奧巴馬的新尼克松主義都不例外。依筆者看,美國對日本的改造并不完美。
戰后日本堪稱威爾遜主義思想勾勒出的一個“和平烏托邦”,一個歷史上空前絕后的沒有交戰權的半主權負罪國家。當初,在駐日盟軍總司令麥克阿瑟的指揮下,威爾遜主義的追隨者幣原喜重郎及其內閣起草了沿用至今的《和平憲法》,第九條特別禁止了日本的宣戰權。不戰條款深得日本民心,以至幾十年來,日本國內的反戰文化始終讓右翼勢力如臨大敵,甚至在冷戰后讓美國屢次碰壁。
自1952年恢復主權后,日本的內外政策全都聚焦于經濟增長,在政治和文化上錯過了自我深刻革新的機遇。“專注于發展經濟,國防安全交由美國打理,奉行和平的經濟外交”,吉田茂確立的這項基本國策主導了日本近半個世紀。隨著1970年代布雷頓森林體系的瓦解,日本經貿受到重創,接踵而至的石油危機又讓日本的精英認識到:政經分離、過度聽從美國的局面已到要變革的時候。自然,《和平憲法》日益成為眾矢之的。
從1980年代開始,日本經濟墜入了所謂的“失去的二十年”。兩伊戰爭和海灣戰爭中失敗的維權斡旋,也使日本民意發生了結構性變化,越來越多的民眾開始支持自衛隊為維護世界和平發揮更大作用。隨著集體自衛權的解禁,日本“和平烏托邦”的蛻變將成定局。修憲固然不易,一旦成功幾乎沒有回頭的可能。
總之,美國在戰略上的急功近利,是日本未能及時與鄰國充分和解的直接原因。對這一切,美國既在意也不在意:在意的是日本的保守逆流可能破壞日韓關系,進而影響美國在亞太同盟體系中的戰略支點;不在意的是日本政治演變本身。所以,在美國決策層眼里,民主是一劑永葆和平的萬能疫苗,早已治愈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