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琲
“吾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孔子不只一次說到過自己“好古”。老彭何人,早已說不清楚,有說是老子和彭祖。但不管何人,一定都是有名的通古之士,孔子可與一比。抑或孔子更勝一些,不然何至垂垂老矣仍惋惜慨嘆:“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當然,如此好古的孔子也就難逃守舊之名。
孔子好像真的守著一份“舊”。崇尚堯舜文武奠基的道德文化,推崇“郁郁乎文哉”的禮樂制度,還信念篤定,“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甚而對老理老樂都抱著一份虔誠,孔子顯得與時尚格格不入。
孔子生活的時代雖然沒有時尚的概念,但并不等于沒有時尚。當某種從未有過的行為模式或與以往不同的生活元素在當下的社交領域或特定的社會階層、族群中受人追捧而從者甚眾時,也就是時而尚之了。這樣的時尚孔子的時代當然有。只不過引領時尚的常常是那些既有政治地位又有經濟實力的王侯貴族。“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是那個時代打造時尚的特有模式。正因如此,孔子才對風行于上流社會的種種時尚甚為擔憂,就像憂“三家者以《雍》徹”,憂“八佾舞于庭”,憂“季氏旅泰山”一樣。
歷史地看,春秋末期的時尚表現(xiàn)正是對周禮大張旗鼓甚至是明目張膽的僭越。“是可忍孰不可忍”,“吾何以觀之哉”。孔子不僅連連表達著他的憂慮和憤怒,也還擔憂時尚浸潤中的人心時變,并明確表示嫌惡。如孔子說:“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不喜歡出眾的口才,不喜歡穿紫色的服裝,不喜歡鄭衛(wèi)的音樂,就因為流行?這未免小題大做了吧。
事實上孔子惡紫的時候時尚元素遠不如今天那么豐富多彩。《禮記·玉藻》記:“衣正色,裳閑色。”所謂正色,“青、赤、黃、白、黑五方正色也”。皆與堯舜及三代所尚五行之德有關。譬如堯以火德而王,尚黃色;舜以土德而王,尚青色等。可經年累月常穿一種顏色的服裝任誰都會覺得單調而郁悶。于是一位率先強大起來的諸侯王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換一種顏色。《韓非子》記載:“齊桓公好服紫,一國盡服紫。當是時也,五素不得一紫。”
“上行下效,淫俗將成”。桓公一人所好,齊國上下滿目皆紫,以致五匹生絹換不得一匹紫布,桓公自己也甚是擔憂。《詩》曰:“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不忒,正是四國。”先人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現(xiàn)象。若是淑良賢君的儀容始終如一的話,庶民的心就會堅定有實。他的儀容沒有差錯就可端正天下之德。孔子說:“為上可望而知也。”所以,君子正身不能憑借身正不怕影斜一類的碎碎念,因為人君個人的審美喜好會影響整個社會風氣的變化。衣服冠冕非小事,需受以禮文飾,以禮節(jié)制。
其實,孔子“惡紫”的時候,桓公早已作古,但桓公的偏好依舊是時尚。為此孔子不只是“惡”,且是深深地憂了。“朱,正色;紫,閑色之好者”。孔子之所以“惡”紫是因閑色的“紫”占據(jù)了正色“朱”的位置,自然也就無需站在時尚的立場考慮一成不變的“朱”是否給人帶來審美疲勞,更不需計較養(yǎng)眼的“紫”能否給人帶來審美愉悅。孔子只在乎人心是否端正。而端正君子之好就可以端正人心。孔子以為“服周之冕,樂則韶武”可以端正君子之好。
《韶》《武》是孔子極盡贊美和推崇的兩部古樂。就音樂品質和思想內涵而言,“《韶》盡美矣,又盡善也。《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在孔子的禮樂世界中,“有虞氏舜作《大韶》之樂”,“明帝德”,代表了天下可禪讓的“大同”理想。《武》雖達不到最高理想境界,但也可代表小康理想。
“聲音之道與政通矣!”這樣的道理并非人人能懂,而那樣偉大的音樂也并非人人喜愛。魏文侯就曾問子夏:“吾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敢問古樂之如彼,何也?新樂之如此,何也?”
子夏聆聽過孔子的教導,也就能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現(xiàn)下流行的新樂節(jié)奏強勁聽來讓人血脈賁張,心情激蕩,自然興奮無眠。就好比鄭國的音樂,不從禮樂法度,雖新鮮刺激卻會浸淫心志,衛(wèi)國的音樂節(jié)奏勁爆會使人心志煩勞。這樣的新樂縱使?jié)M足了耳目之欲,卻沒有修身齊家的道德內涵,終歸“害于德”,這也就是孔子之所以說“鄭聲淫”的緣故。
動聽的音樂不僅入耳還會走心。而且耳有同聽,心有同悅。但相對于享于音樂的耳朵來說,心的愉悅則更為重要。“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孔子壓根也沒把音樂視作單純的娛樂活動,相反倒是把音樂視作塑造仁德情感的重要途徑。
與今人喜好口才以表現(xiàn)個人才能不同,孔子以安定天下的目標來看,“利口”與“覆邦家”存在密切關聯(lián)。其因如孔安國所注說:“利口之人,多言少實,茍能說媚時君,傾覆國家。”韓非子批斥“八奸”時說得就更加明白,“為人臣者求諸侯之辯士,養(yǎng)國中之能說者,使之以語其私——為巧文之言、流行之辭,示之以利勢,懼之以患害,施屬虛辭以壞其主,此之謂流行”。即孔子所謂“利口”。而一部《戰(zhàn)國策》也多為實據(jù),或如張儀,或如蘇秦,他們巧舌如簧,天下也隨之時而合縱時而連橫,局勢翻云覆雨。孔子說過,“巧言令色鮮矣仁”,一針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