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培
2016年新年伊始,朋友告訴我,從西藏來了三位喇嘛,要在上海制作一件壇城。說來慚愧,我第一次知道壇城是在美劇《紙牌屋》里,但僅僅是這劇集中鳳毛麟角的展現,都讓我有一種無法擺脫的無力感。這次有幸得以親身經歷壇城的整個制作過程,并在完成的片刻欣喜之后,目睹了按照儀規銷毀壇城的過程。
在開始制作壇城之前,喇嘛們需要沐浴更衣。
儀規的過程很復雜,喇嘛們要親手制作工具、基座等,還要將自然礦石打磨成沙粒。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我們不得不飲茶靜等,耳聞喇嘛誦經,像銅鐘的聲音在屋子里回蕩。我們知道喇嘛們會在背誦的經文里領悟到一座佛的城,此前他們對今天要做的城是沒有任何設計和想象的,所以壇城是時空交錯之間偶然的一座。
堆砌壇城的時候,喇嘛們異常冷靜和仔細,他們的頭幾乎貼著基座,然后從預先制作好的銅管里慢慢地釋放出那些磨好的礦物顆粒,這些顆粒也許就是我們常說的“一沙一世界”。我在工藝美院工作,見過很多“工藝大師”制作作品的過程,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這么認真地做一件東西,而且我和他們都知道,這是一件注定要被銷毀的東西。此時,我感覺時空似乎都是靜止的。
堆砌沙的世界是非常困難的,喇嘛們用了幾乎一天的時間。過程中他們沒有進食,但凡有去解手的,在回到制作現場前都要去沐浴、誦經。我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鮮艷的礦石顆粒慢慢地被喇嘛們小心翼翼地營造出一座無比華麗的城,就像這繁華的世界。朋友不止一次地問我:“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讓喇嘛們把這座城留下來呢?”等到完成時,我也萌發了和朋友一樣的想法。但是,這些剛做完壇城的喇嘛們看起來是如此莊嚴,在他們面前,我們覺得自己的這些貪念是如此邪惡。
正在我們拼命拍照留念,意猶未盡之時,喇嘛們已經開始了銷毀工作。他們一邊誦經,一邊由外往內掃毀整座城。夕陽西下之時,這些曾經“輝煌”過的沙粒被掃入了泥土里。
目睹這個過程的每個人應該都有不同的領悟吧,在我心里更多的還是惋惜。但在若干天后發生的一件事,令我徹底明白了壇城的意義。
那天,我去聽一位仰慕已久的教授的一個講座,講座地點附近正好有一個敦煌主題的展覽。由于講座開始時間較晚,我便先去看展覽,同行的還有一位清華美院的玻璃藝術家。在展覽現場的一幅《西方凈土變》前,一批學習中國古建筑的學生正在臨摹。此時我在等那位清華的朋友,我突然想到了壇城,并忍不住向其中一位學生介紹了這個過程。有意思的是,這種偶然的緣分很像壇城的偶然形態,事先沒有任何準備和目的。分享壇城的過程就像壇城的制作過程,漫長又晦澀難懂;當我發現這位學生對壇城也很感興趣時,我就像那天壇城落成時一般欣喜若狂。但是緊接著是這緣分的瞬間毀滅,分離是人生的常態,此后如果還有惋惜,留有念想,就只有無盡的痛苦,不如與沙粒同歸于土,倒是留住了最美好的時刻。
這是一次很有意義的經歷,喇嘛們用實際行動實踐了佛的教誨,用最認真的態度、最大的努力,創作了一件絕美的作品,在短暫的享受之后,立刻義無反顧地進行了銷毀。這很像我們美學里講的“不到頂點的美”——當美到達了頂點,必然要迎來下坡的“不美”,所以,最美的時候,是在上坡的時候,還沒到達頂點的那一刻。
壇城,就像我們每一個人正在經歷的人生,請你享受這個過程吧,不要執著于那個結果。壇城注定要被銷毀,但是他們仍要認真地制作;人生注定要迎來死亡,但是我們也要認真地生活! (Getty Images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