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以來,知識分子話語失去了它原有的影響力,處于一種時刻被解構甚至是被譏諷的境地——很多人開始過度闡釋它的精英意識,嘲笑它的理想與激情,批判它的現代性追求,而這些說法大有市場,頗受歡迎。在這種知識分子話語的失利背后,是關于人性、人道主義、啟蒙、重申五四精神等1980年代價值理想的退潮或是中止,是20世紀提前結束的一個結果。隨后而來的新寫實、后現代、新左派、新國學成為提前進入21世紀的急先鋒,成全了文學與文化在意識形態或政治干預下的妥協和隨波逐流。從這個意義上說,1990年代以來的文學創作,有相當大的一部分與主流意識形態密切配合,總體上呈現出意料之中的平淡、穩妥和馴服之態。在這個前提下,近年出現的幾部長篇小說就顯得別有意味,像劉心武的《飄窗》、劉醒龍的《蟠虺》、劉慶邦的《黃泥地》以及閻真的《活著之上》等。這并不是說它們在大文化語境中產生了多么強烈的突破力量,而是對知識分子的關注和書寫呈現出比較清晰的現實介入感,讓知識分子話語有了被重新談論的可能。
一、知識分子的生存困境
通常的知識分子書寫,往往離不開“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關注的是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強調的是“獨善其身”或“兼善天下”的情懷,唯獨缺少的是對如何“窮”和怎樣“達”的講述。1990年代以來,隨著知識分子參與的知識生產方式的變化,一方面是機遇、待遇的不斷豐富,另一方面是國家針對知識分子新的管理和引導帶來的種種限制和階層分化。雖然《活著之上》并非意在揭露大學黑幕,但它以細致具體的描述,展示了一批中國知識分子在新歷史條件下的生存狀態。
聶致遠的學術之路開始于碩士導師的選擇。心機頗重的同學蒙天舒考取了研究生,卻提出跟聶致遠交換導師。交換的結果在三年后顯露出來,蒙天舒留校工作,而聶致遠只能去麓城郊區一所中學做了歷史教師。在這里,聶致遠要面對的是如何挽救愛情。戀人趙平平的母親提出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你們在麓城怎么安家?”被理論充實著的聶致遠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空洞,在現實生活面前,“錢才是硬通貨,才是底氣,才是驕傲”,而他去考博最主要的動機,不是學術的需要,而是以一個“未來”暫時掩蓋無法安家的窘態,正如他的戀人所說:“你明年考上博,我也給我媽一個說法”。在此,聶致遠所追求的,亦被小說作為一種精神標尺的清貧寂苦中“從容、淡定”做一件“偉大而不求回報的事”的人生信條,與現實生活的要求和法則碰撞出尖銳的矛盾。當然,這也只是一個知識分子的精神訴求被“活著”脅迫的開始。
且不說精神追求的實現,僅僅是“活著”就困難重重。當聶致遠博士畢業到高校任教,整個人就如同安置在轉籠里的倉鼠,無論如何奔忙,都是徒勞。妻子的工作編制長期不能解決,論文的發表、科研項目的申報沒有門路,女兒的出生讓聶致遠在生存規則中感到恐懼,副教授、教授,職稱評定像是時刻伴隨他的緊箍咒……閻真雖然以一種合并同類項的方式把現實的生存困境集中于聶致遠一人身上,但并不影響故事的可靠,依然邏輯順暢,細節翔實。究其原因,“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的信條觸發了聶致遠生存的多米諾骨牌,其中生存的種種可能,轉機發生的種種可能,都一塊塊接連倒下。雖然我們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一個被作者以身邊人身邊事拼湊起來的故事,卻并不會因此產生太多“偶然性”的質疑,反而更愿意去接受聶致遠的生活被一步步卡死的“必然”。
作為小說里人格理想崩塌的映照,蒙天舒的“成功之路”更有力地揭示出當下高校知識分子的生存困境。然而,蒙天舒的生存狀況并不比聶致遠輕松,在大學畢業的二十年里,就像下著一盤漫長的棋,處處算計,處處小心。本科畢業論文調換指導教師以獲取考研時的特殊照顧;碩士導師選擇上的盤算直接帶來了畢業后的留校工作;博士畢業時不計成本地運作優博,直接獲得大筆的資助并伴隨著職稱、住房等多方面的優待;外出參加學術會議,義務承擔起會務的工作,為的是接近那些學術界的權威和重要刊物的編輯;跑項目,拉關系,最后坐到副院長的位子上。蒙天舒的選擇在小說中成為高校知識分子唯一的生存法則,成為如何“活著”的教科書。作為“成功者”的蒙天舒,雖然心機滿滿,處處搶先聶致遠一步,又何嘗不是一個應該被同情的角色?他全部的所得都隱藏著交易,這是一種變相的代價,他遠遠不是這套生存法則的制定者,而只能削尖了腦袋去迎合、去適應。后來九十周年校慶的聚會上,做生意的凌子豪那句“誰沒見過幾個處干,小蘿卜頭來的”,無疑構成了對蒙天舒鉆營之路和最后成果的尖利諷刺。因此,如果我們僅僅以一個反面形象來理解蒙天舒大概會辜負了這樣一個人物的存在,畢竟他也是那套生存法則的受害者,僅是一??瓷先ス怩r亮麗的炮灰。他在導師、在童校長、在項目評委和刊物編輯面前唯唯諾諾、俯首帖耳,在聶致遠們面前卻是趾高氣揚——他的分裂和痛苦,他所面對的生存困境,都藏在小說背后。同樣道理,在權威刊物做副主編的周一凡,看似已經處于食物鏈的頂端,但當他拿著厚厚的一沓酬金看也不看丟進包里,卻還要在路上補充一句“一個人生活在北京,他就沒有辦法”的時候,我們也就不得不承認他處在同樣的困境中無法脫出。
當我們以普遍的同情關注聶致遠這樣的“失敗者”和蒙天舒、周一凡這樣的“成功者”,就可以把問題引向深處。有的人拒絕道義上的讓步,在生存面前成為規則的犧牲品,有的人參與交易,獲得利益,但同樣要付出代價。在這些浮于表面的待遇、職稱背后,在一種被簡單化的人格讓步與否背后,到底是什么造成了所謂失敗者和成功者共同的犧牲?這樣的知識分子生存困境,僅僅是人格力量、人生抉擇的問題,還是在異化的學術、教育體制之下根本不存在選擇的問題?《活著之上》不同于之前的《滄浪之水》,后者雖然貌似官場小說,但在情節的發展中,池大為心理的轉變成為左右故事走向的關鍵。池大為前期的清高與拒斥跟后來的妥協與迎合,發生了明顯的斷裂,小說也在這種心理變化上頗下功夫。所以,《滄浪之水》因為這種心態的轉折而具有了超越官場的普遍意義,它在講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同樣的姿態調整置于商界、學界乃至日常生活都會產生相應的結果,而不會出現難以運轉的生澀局面。而《活著之上》更多呈現出一套不為小說人物所控制的規則或制度性弊端,它依靠結實的細節來推動。小說里的人物既沒有出現心理或生存狀態的急劇轉折,也不可能允許這種情況的發生,即便出現例外,那套規則依然運轉如故不受影響。因此,相對于《滄浪之水》發掘出的心理與人情事故的普遍意義,《活著之上》有著更強的針對性,它是具體的、實在的,是可以對號入座的。endprint
雖然閻真一再強調小說的寫作不是指向揭露學術黑幕,但其間對高校科研、教學、教師生存狀態的具體講述,切實地把人們的目光引向這例大家心照不宣的時代頑疾。閻真在這套異化的規則中,帶著切膚之痛,以具體的細節、片段鋪開高校知識分子的生存困境,并進一步發出了“活著之上”如何選擇的質問。當然,這樣的質問可能無法回答,整部小說也因此顯露出它殘酷的一面,這種殘酷和小說的批判性融為一體,以致有人說,我討厭這部小說,看著小說中的人走過的路,就像看清了自己悲劇的下半生。
二、啟蒙或知識分子人格的坍塌
從某些角度看,對啟蒙的反思似乎成為1990年代以來知識界的一個共識,但在這一共識之下,卻隱藏著截然不同的取向。對一些人來說,反思啟蒙是對啟蒙方式的思索,其中的期待是如何使“啟蒙”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產生更大的現實效用,它是對1980年代啟蒙理想的延續和啟蒙方式的糾偏。但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即便不完全是懷著竊喜看啟蒙的落寞,至少也是將反思變作消解,試圖從啟蒙之外另尋道路。劉心武的《飄窗》和劉慶邦的《黃泥地》則以不同的方式介入到對啟蒙的反思之中。
薛去疾的住所臨街又是四樓,他對這里有著特別的偏愛,“既有一定的安全感,又可以很方便地觀察外面街道的動態”。街邊的攤位,租住于附近的各色人等,雖然給薛工這樣的中產人士帶來種種不便,但他常常請來訪者欣賞窗外的“清明上河圖”,并強調正是因為這些“社會填充物”的存在,樓上的生活才變得豐富多彩。如果這僅僅是一個孤立的橋段,那么它充其量不過是“小布爾喬亞的無病呻吟”。然而,當街面上的江湖人物與樓上的退休工程師發生關聯,“飄窗”便產生了某種隱喻的可能。
龐奇本是江湖人物麻爺的保鏢,吃香喝辣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這個街面上的人一下子把自己的困惑攤在了樓上人的面前:目標在哪里?終點在哪里?哪里是自己的家?家里有哪些自己的人?于是,街面上的人變成了奇哥兒,樓上的人變成了伯,先是漫無目的的閑扯,后來就成了《悲慘世界》,成了平等、公正、尊嚴、自由、正義、人道,成了諒解與寬恕。從龐奇的變化看,薛去疾似乎實現了對他的啟蒙,但是戲劇性的轉折發生在小說最后,為了這間有飄窗的房子,樓上人跪拜在麻爺面前,而從街面上龐奇嘴里噴涌而出的是“人活一世,尊嚴為上”。這對翻轉的矛盾在最后被完全激化,龐奇“我先殺了你”的怒吼讓所謂啟蒙煙消云散。
小說似乎在警示著啟蒙的困境,當它發生在閣樓之上,一切運行良好,街面上的龐奇不但把薛去疾視為精神上的父親,而且后者也獲得了某種被接受被尊敬的滿足。但是事情終歸要落到地面,飄窗后的薛去疾不可避免地要去面對麻爺、面對夏家駿等有著現實強力的江湖人和偽君子,還要面對順順、小電工這些被困于現實無比服帖的小人物。于是,這些無力拯救和無法拯救都讓飄窗后的人與事就變得空洞無力。從這個意義上講,“飄窗”是飽含諷刺與尷尬的,那些高尚而美好的設計因為一層玻璃無法落到地面,將樓上的人懸置起來,而在樓上發生的“啟蒙”一旦落入街面的現實,卻要先從啟蒙者而不是被啟蒙者那里不可挽回地坍塌,由此引發的連鎖反應可能讓后者從之前的迷失陷入加倍的絕望和瘋狂。在這里,劉心武以“飄窗”為喻,完成了對知識分子啟蒙理想的反思,而這類知識分子在現實中的無力與自身人格的缺陷則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作者設計中啟蒙失力的題眼。
相比《飄窗》對知識分子及啟蒙自身的反省,《黃泥地》更關注外部現實帶來的啟蒙困境和對知識分子的擠壓。房國春只不過是縣里的一個中學老師,卻在房戶營有著至高無上的話語權。房守成曾為房守現分析房國春在村里產生巨大影響的五個條件:一是輩分高,二是村里唯一上過大學的人,三是性子耿直愛打抱不平,四是在縣城教書多年不少干部都熟悉,五是鄉黨委書記是他的學生。這些條件不見得是房國春自我認定的標準,對他來說,“為生民立命”和“兼濟天下”才是他在村里為人行事的信條。但對房守成等人來說,這些條件卻是搬出房國春籠絡村民反對村支書的重要籌碼。房國春知識分子的自我認同或者說中國傳統“士”的精神與房守成等人盤算的外在因素相互碰撞,才促使房國春成為鄉村權力斗爭的槍尖矛頭,也由此展開了他悲劇的人生。
小說一步步鋪排開房國春如何在村民們的哄抬、利用下,實現了部分人爭權奪利的目的,卻將自己逼上上訪之路,落得家破人亡。關鍵是,當他落難之際,那些曾經視之為“精神領袖”的村民所表現出的冷漠、嘲諷,又一次讓事情回到了百年前的文化命題:有關國民性以及如何啟蒙。房國春固然有他堅忍的一面,即便被折磨到失語也不曾妥協,但當宋建英喊著他的小名叫罵時,房國春在房戶營的時代結束了。當然,這也只是一種象征,鄉土中國早已土崩瓦解,原本由宗族、鄉紳維持運轉的倫理秩序只剩斷壁殘垣,傳統士大夫階層盡數斯文掃地。在這種情況下,新的鄉村秩序與權力規則對房國春代表的有著中國傳統文人色彩的底層知識分子的無情碾壓,注定了他們只能淪為時代與堅硬現實的犧牲品。他們在表面上似乎還維持著鄉紳或領袖的體面,但這層窗戶紙一旦捅破,不必說與權力對抗的可能,就像農婦宋建英的謾罵,也只有硬著頭皮聆聽而后毆打兒子出氣的份。小說里,現實政治運作的殘酷與復雜,不斷撞擊著房國春們以傳統文人品格獲取自我認同的渴望,不斷粉碎著“為生民立命”的人生訴求,唯獨剩下一份孤零零又空蕩蕩的悲壯和凄涼。雨天的回村路上,“泥巴起來得可真快,看著地還是原來的地,路還是原來的路,可房國春的雙腳一踏進去,覺得往下一陷,就陷落進去,稀泥自下而上漫上來,并包上來,先漫過鞋底,再漫過腳面,繼而把他的整個腳都包住了”。腳與黃泥地的糾纏正是底層知識分子精神與生存困境的雙重寫照,強烈的人格與精神追求膠著在新的鄉村秩序和權力游戲之中,掙扎越是激烈陷得越深,難以自拔當然也就難逃悲劇命運。
1990年代以來啟蒙思想的退潮和知識分子話語的沒落,與知識分子自身的問題密切相關。在作家眼中,那個被懸置起的“飄窗”,那個高高在上的精神牢籠,讓啟蒙如同飄浮于空中的海市蜃樓。同時,1980年代到1990年代政治、文化氛圍大幅度的扭轉,在很大程度上抽掉了啟蒙及知識分子話語的生存土壤,知識分子的精神訴求也只能做困獸的掙扎?!讹h窗》和《黃泥地》相去甚遠,一個發生在城市,一個發生在鄉村,一個講高級工程師,一個寫縣里的教書先生,但兩部小說猶如硬幣的兩面,實現了對啟蒙和知識分子話語坍塌失力的全面呈現,它們合力拼湊出轉變發生的復雜圖景,并以一個當事人的身份,進行著一種屬于1990年代也屬于當下的思索。endprint
三、轉化方式與書寫尷尬
無論是《活著之上》對知識分子生存困境的講述,還是《飄窗》《黃泥地》對啟蒙和知識分子話語困境的反思與清理,它們在總體走向上都是清晰的。但是,如何將其轉化為具體的人和事,轉化為可靠的情節,如何讓它在小說里產生恰當的作用,則是另一個需要仔細考量的問題。
《活著之上》在揭示高校知識分子生存困境的同時,更熱衷于以此樹立起某種理想的知識分子品格。聶致遠雖然處于糾結、掙扎之中,但在小說里還是責無旁貸地承擔起這樣的職能。于是我們看到,小說在開頭結尾都以曹雪芹寫《紅樓夢》作為一種象征和旗幟。大學畢業二十年后,聶致遠再次回到西山,面對曹雪芹生活過的地方,心中感慨萬千:“時勢比人強,這是放棄的理由,又不是放棄的理由”,“我只是不愿在活著的名義之下,把他們指為虛幻,而是在他們的感召之下,堅守那條做人的底線”,“畢竟,在自我的活著之上,還有著先行者用自己的血淚人生昭示的價值和意義,這是真實而強大的存在,無論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能說他是他,我是我,更不能把他們指為虛幻”。然而,這更像是作者的畫外音,我們不可能將作者的聲音與小說的人物生硬地牽連起來,它唯有以具體的方式化為情節、化為語言和行動,才能被視為作者態度的有效表達。很可惜,我們從聶致遠身上并不能發現這種有效的轉化,小說呈現出的更多是人物欲求不滿而產生的憤恨。其中,有一些細節值得注意。蒙天舒到北京跑優博,頗費周折,于是聶致遠安慰道:“折一折腰是暫時的,頭上有了光環是永久的,只要出了門頭上有光環就可以了”,同時又提醒說,“提煙酒的袋子里有紅包,你告訴人家沒有?人家明天煙酒送人了,還不知道里面有東西?!边@儼然是一副老江湖的面孔,是無法與作者預期的“價值和意義”相對接的。等到聶致遠入校任教的第一次課,指著黑板上的方程式調笑,“人家學習那么枯燥,將來工作又那么煩躁,可能還有化學輻射,人家多拿點錢,那也是應該的,那點錢我寧可不拿”。小說圍繞“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演繹出聶致遠的課堂教學,但字里行間讓人讀出的卻是教條的灌輸,是對學生齊聲回答“能——夠”的簡單期待,是“聶老師這個博士,可不是只有一個頭銜”的虛榮。此類種種,小說懸架起來的品格、價值和人生抉擇非但沒有成功能投射到人物,使之產生由內而外不斷輻射、擴散、映照的精神力量,反而不自覺地讓聶致遠面對蒙天舒等在言談舉止上彌散出酸溜溜的醋意。收入、項目、職稱,包括馮教授不看春晚的段子,都帶有把生活的表象作為知識分子品格象征進行簡單化處理的傾向,這種觀念到敘述的無效轉化,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小說所能企及的精神高度。
《活著之上》也在為我們出著一道選擇題,那就是在利益與品格之間如何抉擇?當然,它也試圖回答這個問題。小說詳盡地呈現出當下高校教育、科研體制的弊端,并以此成全聶致遠們的無奈。但是,文中隨處可見的道德與市場、人格與金錢的簡單對立,卻無助于問題的解答。它把制度性的弊病與市場經濟混為一談,殊不知市場才是對抗這套體制的唯一砝碼。市場的存在為個人“活著”提供了可能,它破除了聶致遠們被絕對地束縛于體制的危機,讓人們擁有了選擇的權利,讓學者、教師與體制之間存有了一段疏離、彈性的地帶,而如小說所流露出的對市場的拒斥,只會讓人陷入更無可奈何更絕望的境地,使“活著之上”成為一道無解之題。
《黃泥地》和《活著之上》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中國傳統文人的精神訴求來激活現實主義創作針對當下的批判功能。但是,這種精神與現實變化的對接卻常常出現問題。這兩篇小說大概要從兩個層面看。一是故事層面,中國傳統文人的精神訴求被安置在一個具有強烈現實對照意義的情節里能否實現它全面具體又細致的滲透。在這個問題上,《黃泥地》采取了一種相對機智的處理方式,它將中國傳統文人的品格、追求置于一個封閉的個體中,并以它與外界的沖突來達成對它的強化。就如我們無法將房國春完全看成房戶營的一員,他在房戶營輩分很高,卻有一個縣中學教師的現實身份,他之所以能夠在鄉村發生作用,主要是因為他與鄉村之外的關系。因此,房國春能夠自由地游離于鄉村與鄉村之外,他即有縣里人的身份,同時具備鄉紳或中國傳統文人的自我認同,所以他的“為生民立命”、他的上訪與上訪受挫、村民對他的景仰和利用,都有著可尋的邏輯線索。于是,當它進入故事層面,也就顯得自然、順暢?!痘钪稀吩谶@一方面就略顯生硬艱澀。閻真在小說開始就有一種強烈的預設:知識分子應該怎樣,高校應該怎樣,知識分子在這樣的環境里應該怎樣。問題是,當作者這種精神追求全面地籠罩故事,它就會處于一個理所當然無須辨析的自循環中,人物和環境只能生硬地撕裂才能制造出矛盾。那么這時候,作者在小說中的行動就會異常尷尬,讀來便會讓人不時發現一個忙亂、失措的身影。故事之外,還有小說的現實指示層面。我們相信《黃泥地》《活著之上》不會把關注的目光僅僅停留在完成一兩個獨立的故事,它是針對當下問題發言的創作,包含著相當大的現實期許。兩部小說都在張揚著中國傳統文人的品格,似乎想以此來重新激活現實主義的批判功能,重建一個時代的道德倫理與精神信仰。但是,中國傳統士大夫的理想和鄉土中國的士紳情懷,能否擔此重任或能否在當下產生預期的效用,則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正如陳福民先生在《〈活著之上〉:天問的回聲》中所指出的:“小說中主要人物精神世界的關鍵詞,多與氣質、節操、風骨、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等中國古典文人的精神信仰有關。而西方知識分子那種對世界本體認知的狂熱、對社會結構分析的癡迷等特性,在《活著之上》的知識分子那里基本沒有痕跡。知識分子個體的道德精神自我完善、知行合一,對于閻真的知識分子觀來說是首要功課?!睍r代道德倫理與精神信仰的重建,不是依靠某種單一信條便可實現的,它更需要制度、市場、文化、思想等多方面的共同協作,而無論《黃泥地》還是《活著之上》,似乎都把它簡單化、單一化了。
劉醒龍的《蟠虺》也嘗試以知識分子為軸展開敘述,將知識分子的不同選擇作為故事推行扭轉的動因,小說為此把郝嘉、曾本之、郝文章、萬乙與馬躍之、鄭雄等人在學界、官場進行了陣營化的處理。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自殺的郝嘉一直貫穿小說始終,他與曾本之好似分別扮演著靈魂與肉身,郝文章與萬乙的存在則暗示著某種文化人格的香火不斷。郝嘉自殺的時間又恰恰是時代轉折的關鍵,這無疑是對1980年代知識分子理想的緬懷與重申。鄭雄則在小說中由之前的溜須拍馬、急功近利走向了最后的突變,成為作者故意留下的一個緩沖空間,當然這本身也是一個非常理想化的設計。但是,這些精神理想的追求將以什么樣的方式被講述,同樣困擾著劉醒龍。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個非常詭異的局面——考古、青銅重器、曾侯乙尊盤、甲骨文書信,都成為營造懸疑氛圍的密電碼,一個不需要時間背景、不需要歷史語境的懸疑故事與1980年代知識分子精神理想實現了同樣虛幻的嫁接。
面對《黃泥地》《活著之上》《蟠虺》等作品,我們不難發現其中知識分子書寫的尷尬。人格理想、精神追求,不可避免地帶著時代印記,這些重申理想之作,讓一個時代之精神在另一時代之現實發生效用的設想當然沒錯,甚至是值得尊敬的。但小說畢竟是小說,良好的設想如何變成一種有效的文學表達,則依然是值得繼續探討和繼續嘗試的問題。
(李振,吉林大學文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