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5年11月7日
地點:廣西北海市辰茂海灘酒店·南海廳
論題:全媒時代文學價值的發現與闡析
主辦:中國現代文學館 《南方文壇》
主持人:張燕玲 郜元寶 宋嵩
張燕玲(《南方文壇》主編):歡迎各位青年才俊不遠千里,來南國北海參加第六屆“今日批評家”論壇!尤其昨天踏著今年第一場大雪、今天就置身燦爛冬陽的京城才俊,一定頗多感受吧?大家知道“今日批評家”論壇以“凝聚批評新力量,互啟文學新思想”為宗旨,以《南方文壇》持續十八年推薦了九十六名青年批評家的“今日批評家”欄目為名,最早由上海青年批評家周立民倡議,并經李敬澤老師確定,與中國現代文學館聯合,已經成功主辦了五屆,與會者皆為國內青年批評家,深受業內關注。一屆一主題,本屆論題是由吳義勤館長擬定的。我們首先請吳老師開題!
吳義勤(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這次論壇的議題是“全媒時代文學價值的發現與闡析”。我為什么要選擇這個論題呢?在20世紀90年代講文學邊緣化,很多時候我們覺得是個偽命題,似乎是對商品經濟時代的恐懼,而到今天,我們確實發現,文學邊緣化是一個不可抗拒的現實。這個邊緣化主要是精神上的邊緣化,就是大眾對文學需要的程度降低了。90年代,政府給刊物“斷奶”,不重視文學,但這都是外在的,而今天本質上的內在的邊緣化每天都在發生。文學閱讀對我們的重要性,或者我們在精神上對文學依賴的程度,我覺得都在降低。這是第一個感受。第二個感受是,在全媒時代信息量大,文學被遮蔽被淹沒被覆蓋的速度也是加快了。海量的信息里面文學的聲音是最微弱的。在信息化時代,海量信息中文學的比重特別低。在這種背景下,我們應該思考文學的意義是什么。我們似乎還在呼喚對文學的批評,加大對文學批評的力度,我就擔心文學會越來越離我們遠去。既然批評界都指責當下作品都是垃圾,那么老百姓為何還去讀呢?因此,專業的文學研究者應該對這個時代文學的價值善于發現和闡析,以這種方式爭取大眾對文學的需要和關注。從文學本身來說,我們面對文學有兩個態度,文學批評的功能是發現和肯定文學的價值,還是主要指出文學的缺點?在這個時代,是找出文學作品的缺點容易還是找出文學作品的價值容易?我個人認為,肯定文學的價值更難。如果批評家不能理直氣壯地肯定這個時代文學,那么,批評的價值何在?有些專業批評文章所指出的文學的缺點,比如賈平凹、莫言作品中的臟話很多,對諸如此類的問題,只要是能閱讀文學作品的人(普通讀者)都能發現。這種批評是沒有難度的。我覺得,對文學正面價值的發現和肯定,才是文學批評的最大功能。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專業批評的意義就失去了。比如,那些臟話,我們應該思考的是,一個作家為什么會以這樣的方式來呈現。我們普通讀者都認為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難道作家發現不了嗎?作家為何還這樣寫呢?這些問題都是值得我們討論的。
郭運德(中國文聯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知識分子確實對社會的影響很小,我覺得這是文化走向低端的一個必然。這是大勢所趨。但我覺得文化不必悲觀。隨著整個國家經濟的發展,人們走向富裕的過程中,精神生活少不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只要人類存在,文學還是有作用的。一方面是文學文化的邊緣化,另一方面由于文化是必需的,在未來文學還會再撿回來。在整個社會熱衷于下海的時候,青年批評家能夠潛心書桌認真讀書,實際上從長遠來看是有意義的。特別是在不重視文化的時代,文學怎樣重新走回社會,既是社會發展的必然的要求,也是文化人的一種使命。人之為人,他的非動物性,他的人性、社會性的最根本的價值就是文化的精神的需求。文學是人類最初也是最終的棲息地。無論多媒體怎樣去破壞,文學怎樣被邊緣,但文學最終還會走向人類。這一點上,我們應該充滿信心。同時,要讓文學真正走回人們的視野,成為每個人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糧,我覺得文學自身也應檢討。文學貴族化的傾向使得文學離大眾越來越遠。文學家或評論家自說自話,自我滿足的情況太多,這種自給自足的狀況是文學無法走向社會的最大的癥結。在信息時代、生活節奏加快的時代,文學要受到大眾關注,它必須關注人生,人們的命運,人生的疾苦,否則,文學難以走回社會大眾,難以成為幾十年后仍然有人讀的作品。所以,文學被社會拋棄,不僅是社會的責任,也有我們自身的責任。我們確實應有憂患意識,有種內疚感。在全媒時代,過去那種社會的規約能力沒有了,文學面臨全新的狀態。怎樣把全媒體時代的挑戰變成一種機遇,把傳統媒體與新媒體結合起來,當書本與世隔膜的時候,讓網絡能夠獨辟蹊徑,給文學開辟一條新路。我覺得,網絡不是洪水猛獸,隨著90后這批年輕人文化素養的提高,那些低俗的東西會淡出網絡。所以,新媒體的出現,及其與文學的結合,也未嘗不是文學走向社會、走向大眾的一種出路。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批評還承擔著很重大的責任。因此,我們有責任給網絡創造一個良好的生態環境,不要讓那種戾氣或者說那種喧囂成為主流。我認為,文學批評要主動地發聲,網絡文學要因勢利導,遵循規律。文學要接地氣,要講人話,沒有讀者的閱讀和消費,文學的任何社會效益都是空的。
郜元寶(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剛才吳館長對這個論壇進行解題,郭書記也講得非常好。他認為,全媒時代多媒體對文學并非都是負面的,應該研究它復雜的作用。這個我覺得很有啟發。剛才吳館長說的文學邊緣化,更多是咱們自己叫喊的,是社會大文化的問題,我覺得重要是在我們文學界、學術界自己怎么看文學。下面有十六位的發言,我個人希望大家講自己的話,立足于自己的寫作經驗,我們不要談文壇的公共話題,談談自己做文學批評的困惑與經驗,或者是對同行的建議。先請談崢教授發言。
談瀛洲(復旦大學外文系教授):全媒這個詞,對應的是英文里的omni-media。Omni這個來自拉丁文的前綴,是“全,總,遍”的意思。比如說上帝“無所不在”,就是omnipresent;小說里的全知全能視角,就是omniscient point-of-view。那么omnimedia,指的就是文字、圖像、動畫、音頻、視頻,和所有不同媒介形態,如紙媒、電視、廣播、網絡、手機的結合,是一種既可以看又可以聽還可以互動的媒體。尤其是電腦、互聯網和手機這三樣東西的結合,對人們獲取信息、娛樂和閱讀材料的方式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文字越來越多地通過手機被讀者閱讀,而且跟圖像、音頻、視頻結合了起來。我想結合我自己的體驗,來談一談這種結合發生以后產生的影響。近年來我在寫一系列關于植物的散文。這些散文發表在《文匯報》《新民晚報》等紙媒上面之后,它們馬上就會有微信推送。編輯在做微信推送的時候就來問我:有沒有文章里提到的植物的數碼照片給他們,可以和文章配合了用。然后我正好又喜歡攝影,就會選一些自己比較滿意的相關照片給他們。原來有讀者雖然讀了文章,但并不知道文章中所寫的植物是什么樣子。在紙媒上發照片,因為新聞紙質量的限制,視覺效果也不會很好。但現在通過微信來發,照片在手機或電腦屏幕上顯示出來,效果就會好很多。讀者不但讀了文字,也通過圖像,對我所寫的植物有了比較直觀的了解。我以前攝影是比較隨意的,但這種情形,造成了我現在會比較有意識地用數碼單反相機去拍攝植物,有意識地保存資料,以便以后可用于微信或網絡。許多作家都和我面臨相同的情形,所以我也注意到,越來越多的作家開始攝影。我的這些寫植物的散文,有時也會跟視頻結合起來。比如上海有家專門拍互聯網視頻的公司,叫“一條視頻”,拍的內容多與生活品味有關。他們看到我寫的一篇關于茶花的散文之后,就想到來找我拍一條關于怎樣種茶花的視頻,然后這條視頻的解說詞,基本上就來自我的那篇散文。文學在跟互聯網、手機結合在一起之后,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比如它的篇幅往往變小了。我的那些兩三千字的關于植物的散文,在微信推送的時候就被刪到了一千字,甚至更短。有一位專門做微信推送的編輯對我說,根據經驗,微信推送的文章如果超過一千字,就很少會有人讀。那么這是否會影響到長篇小說的寫作?我覺得這不一定。因為對那些長篇的作品,讀者常常會選取別的器材,比如說Kindle,而不是手機來讀。所以,我覺得不必擔心電子閱讀會對文學帶來負面的影響。文學的載體雖然是換了,但是現在它反而以更豐富的形式,在跟圖像、視頻、音頻結合在一起以后呈現出來。endprint
徐剛(中國現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助理研究員):確實如人所言,“IP是個新物種”。面對IP時代的網絡文學,如何評價?如何闡釋?網絡文學二十多年的發展與繁榮,積累了大量具有產業價值的人氣作品,它們被紛紛改編成熱門的影視劇,賺得盆滿缽滿,這當然是資本“折現”的有效方式。然而如何看待這種現象,最常見的要么是從文化批評者的角度,以資本和文化工業批判的方式予以對待;要么是從產業從業者的角度,在文化發展市場繁榮的層面予以褒揚。這兩種角度其實分享了同樣的邏輯,即網絡文學是一種賺錢的生意,卻無法從文學自身角度闡釋其價值。那么究竟應該如何重新認識、闡釋網絡文學的文學價值,我覺得需要從兩個坐標軸來看,首先從橫向來看,需要明確的是中西網絡文學的不同。就西方而言,網絡文學更多指的是電子文本、超鏈接等基于互聯網多媒體技術呈現的帶有實驗性質的文藝形式,是不折不扣的先鋒文學;而中國的網絡文學更多指的是通俗文學的變種,過去的“地攤文學”的全新形式,只不過以網絡這種新的媒介獲得了更大的受眾。另從縱向來看,這也是中國古典小說傳統的再現,作為大道之外的“小道”,小說是基于話本的形式展開的市民文藝,它勾連的是引車賣漿之流口耳相傳的故事。而網絡文學的價值恰在于中國小說通俗的“故事傳統”的復活。這便涉及我們如何理解故事的問題。這讓人想起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的獲獎感言《講故事的人》,這是對本雅明同一題目的借用。本雅明那篇討論尼古拉·列斯克夫文學傳統的著名文章,其實有助于我們厘清故事和小說的關系。作為資產階級的藝術形式,小說是孤獨的個體面對這個世界時的藝術呈現,它基于人性的困惑和疑難而展開,而故事作為小說的原始形式,它側重于經驗的交流和分享這種明晰的關系圖示。在今天的世界里,故事的元素已經廣泛滲透到日常生活的各個層面,它是文化消費的主要形式。在此,“故事的快感”,所謂“爽度”,以及由此折射的最原始的文學吸引力,被人們廣泛追逐。但我們也該注意,本雅明其實同時指出過,“講故事的人”應對讀者“有所指教”,即故事本身理應包含“原始的教益”,這里的“教益”,于網絡文學而言,恰是達成某種文化塑造的重要契機。
張立群(中國現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遼寧大學文學院教授):“全媒時代文學價值的發現與闡析”,與媒體有關,同樣也與傳播有關。結合自己近期的研究,我想談談文學闡析過程中的一個問題。文學價值的發現與闡述,當然應當依靠文本、依靠第一手資料,同樣也需要一些輔助資料。以作家傳記為例,由他者完成的傳記同樣屬于史料,盡管是相對于作家創作的第二層次的資料。全媒時代可以使人們迅速讀到這樣的文字,但如果文字本身并不能提供給讀者有價值的信息,那么,閱讀及至研究本身都會失效。以“海子傳”為例,從2001年至2015年5月,共計出版有十三部之多。海子毫無疑問是被傳記書寫次數最多的中國當代詩人,但在數量繁多的傳記版本背后,傳記的“質”究竟如何同樣是一個值得考察的問題。至少有五種“海子傳”就裝幀設計上看,均有明顯的暢銷書意識。其中,在對比閱讀后有三部傳記雖著者不同、書名不同、章節目錄不同,但其具體文字內容是完全一致。從三本傳記封底印刷的“推薦媒體”“選題策劃”以及“投稿信箱”等信息的相近程度,人們可以十分清楚地讀出其利用海子名聲、進行商業盈利的寫作目的。這些徒具形式、滿是臆想的“海子傳”,不僅毫無歷史意義和價值,還會在誤導讀者的同時損傷了海子的形象。“海子傳”的現象說明:“全媒時代文學價值的發現與闡析”在某些情況下,仍需要辨偽存真、去粗取精;消費時代的文學傳播是一柄雙刃劍,一般讀者和專業讀者都概莫能外。“文學價值的發現與闡析”需要眼光,也需要某種秩序或曰良性環境的建構。
陳思(中國現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中國社科院助理研究員):今天,我談全媒體時代文學的機會。我借三個案例來說明三個觀點,三個案例是《三體》、豆瓣和公眾號,分別說明新媒體為文學提供的三個機會,即文類邊界的敞開、公共知識平臺和新的作者與讀者。在此之前我想澄清兩個論述的起點。第一,全媒體時代的文學,并不僅僅是指網絡文學,而是大量新媒體空間中的文字、文化形態。第二,麥克盧漢有一句話叫媒介是人的延伸,這句話太膚淺了。反過來理解,即人是媒介的延伸,這就對了。媒介的進步作為歷史實踐的一部分,反過來會改造人,隨著媒介的進步,人本身、人性也發生變化,從而人的文學也發生變化。在這樣的語境下,我們就不該恪守原來文學的定義方式,而是更激進和開放地看待文學的變化。《三體》大賣是從第三部開始的,它的大熱與粉絲在微信圈的推廣和美國好萊塢最近兩年的科幻電影熱有關。正是因為新的媒體技術讓大眾看見了《三體》,我們才知道原來我們對文學的分類是有問題的,發現竟然有這樣從康德意義上的時空框架和崇高感上來撕扯、延展“人”的可能性的文本。我們發現“科幻”既不是娛樂也不是科普,而是與“純文學”一樣激進地探討人性的邊界與世界的可能。第二點是豆瓣。上一代的學者有《天涯》、《讀書》《參考消息》甚至更早時候的“黃皮書”“灰皮書”作為其共同的精神資源和話語平臺,今后豆瓣網很有希望成為新一代的學院派的話語平臺。豆瓣網如今活躍的“大號”,許多是理論界和翻譯界的新銳,比如我所知道的作家文珍、批評家張定浩、詩人王鰲、影評人黃小邪等人,另外無須點名的是一批“海外黨”和“外語黨”——居住地或求學地并不在國內的華人青年學者與學生。在那樣的系統設計里,很容易形成知識人志趣相投的集團。再者,豆瓣擁有一套具有公信力的書評系統,這會潛在地形成一套對文學進行評價的體系。這樣,一種具有影響力、公信力和學術性的新批評力量很有希望借機形成,回過頭來影響文學。第三點,微信公眾號已經在發展,不再是我們原先印象中的那樣。我在公眾號上發現了一些新鮮的文學現象,那些作家和作品基本上并未登陸主流的文學期刊。比如我看過的一位作者,寫的《青藏地鐵1990》《末日狂豬》等短篇,既有對方言實驗的探索,又有對宗教信仰和習俗的調侃,難得的是因為載體的自由而保持了很高的冒犯性。微信公眾號作為一種相對自由的載體,它很可能幫助我們吸引和培養一批新的作者與讀者。endprint
房偉(中國現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山東師范大學教授):目前網絡文學研究重要問題是,技術研究大于問題和文本研究,即總是將網絡技術性放在研究首位,忽視網絡文學的文學特質,及作為中國文化語境產物的問題意識。全媒體時代的一個最大“時尚新點”在于媒介方式。不可否認,媒介方式的改變,帶來了新的閱讀體驗、審美感受和書寫方式的改變,如超級長度,閱讀分散化等。問題是,是不是這些東西變了,文學本質和評價標準就發生了徹底變化?文學書寫人性沒變,文學反映人生和社會,反映愛恨情仇沒變。它可能去除掉的,是純文學故弄玄虛的東西,如大段所謂哲學思辨。
全媒體時代的網絡文學價值,首先在于對新變化的敏感捕捉。應看到全媒體給文學帶來的機遇。任何時代,讓人記住的,永遠是好的文學,而不是單純憑借媒介的應景之作。紙媒衰落并不代表文學衰落,它會找到新形式的出口。網絡文學的沖擊力在哪里?網絡文學使通俗文學類型找到新生長點,擺脫禁忌和控制。一是大陸網絡通俗文學的發育,為精英文學奠定了基礎,且為文學獲得更多普通讀者。二是文學對故事性的回歸。這是對文學體制過度熱捧史詩、先鋒等概念的反思。故事性曾是小說迷人特質之一。本雅明之后認為,故事的道德勸誡作用,將隨著現代個人主義發育而走向消亡,但中國網絡文學讓我們看到,在后發現代中國,群體經驗、家庭倫理意識、個人自我實現,都是不可或缺的群體性共鳴。三是文學自由精神。網絡文學的檢驗標準,更具民間性,雖然它也受到意識形態,特別是市場的影響。但在“俗”的外表下,出現了不俗的東西,如蜘蛛的驚悚小說的社會譴責,賊盜三癡的文化想象,魯班尺的奇詭而自由的力量,納蘭天青的聊齋孤憤的寄喻筆法,夢入神機、藍晶的奇幻想象力,天使奧斯卡的熱血民族國家情懷等。
其次,對舊問題的延續性和延展性的警惕和反思。舊問題并沒有消失,但隨著網絡媒體的變化,又有了新延展。如文學與消費資本的關系,文學的民間性和文學體制的話語權,文學的意識形態的禁忌。還有諸如現代性、民族國家敘事、個人主義等(全媒體時代中國的環境改變了,但這些問題并沒有消失,而是變異了)。
最后,在于對文學相對恒定的經典價值觀的堅守。這不是被動堅守,需要社會各方面力量。這種經典閱讀標準,首先不是網絡排行榜,而是我作為文學批評工作者的眼光和選擇,標準也是文學的,如小說語言、人物塑造、主題深度、故事結構。前段時間去世的網絡作家賊盜三癡的《上品寒士》,就是很經典的通俗文學作品。同時不可否認的是,網絡文學目前還無法在更廣闊的意義上提供經典,大量小白文令人警惕。
李德南(廣州文學藝術創作研究院青年學者、專業作家):今天的會議主題,首先讓我想起麥克盧漢那個著名的說法,也就是“媒介即信息”。但我在這里想借用他的句式,主張“媒介即現實”,而且這種現實是無邊的。在我看來,所謂的全媒體時代,看似是媒體的邊界變得越來越寬泛了,看似是不同形式的媒體在紛紛介入我們的生活,實際上是各種日新月異的新科技在不斷地重新塑造我們的生活。如今,不管是討論肉身還是精神的問題,是討論經濟的還是政治的問題,其實都需要以科技作為背景或視野。可是也正是在這個問題上,我覺得我們的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實際上是缺乏現實感的。除了劉慈欣、韓松、飛氘等科幻作家,很少有作家會關注科技問題。當然并不是說所有的寫作都一定要關注這個問題,但是起碼就城市文學或先鋒文學來說,完全不關注科技,不關注這么一種新的現實,我覺得是說不過去的。在西方,像韋伯、波德里亞等現代思想家在討論現代之為現代時,都會特別注意科學、技術、新媒介這些因素,認為正是它們的存在,使得我們的社會發生了很大的改變。這些因素所形成的合力,我們可以稱之為新文明,在它的影響下,必然會形成一種新的生活方式。而現代城市,早已成為現代文明最為集中的空間。今天的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等城市的面貌之所以有這么大的改變,新文明的影響,可以說是決定性的。從最深的層次上來講,我們的城市文學要回應的,正是新文明所帶來的問題。城市文學需要表現這種生活,也需要對這種生活背后的邏輯進行揭示和反思。而這樣的關注,在當下的城市文學當中,依然是稀缺的。我希望我們不要只把關注新科技與新文明的重任交給科幻作家,實際上這就是我們生活的主要的真實。在這個過程當中,批評家所要做的工作也非常多。我們應該對這種缺失本身有清醒的認識,并且努力去為彌補這種缺失找到一條可行的路徑。我們也不要只把責任推給作家,而是與作家一起努力更好地理解我們的時代。
宋嵩(中國現代文學館助理研究員):下面請金赫南發言。
金赫南(中國現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河北省作協創研部):多媒體、全媒體、新媒體,我們在文學內部高頻率地談論這些話題,其實反證和內含著一種急切與焦慮:面對新興的文化生產傳播方式,面對《瑯琊榜》與《花千骨》,面對網絡大神與粉絲文化,我們這些所謂純文學的寫作和研究者,漸生一種深深的不安和無力感,所以更加急切地想要厘清和再次重申文學的價值與意義——文學原本不證自明的合理性與有效性,在新的時代環境下模糊和搖擺了嗎?網絡文學似乎是對純文學沖擊最大的新媒體龐然大物。但其實它并非橫空出世,其本質上就是五四新文學所奮力革新和反對的舊體小說和通俗文學,經由網絡這個新興媒介的滿血復活。所謂通俗,它的文本質地就注定了這種文藝門類接地氣的審美傾向和價值觀攜帶,其講述的背后通常是大多數人普泛的情感慣性和認知判斷;網絡文學作為大眾文學形式,其攜帶的價值觀念和認知水平,不似純文學所著力追求的高出公眾平均水平的思想性。如果說,純文學寫作致力于挑戰陳腔濫調和人云亦云,通俗文學恰在為普遍存在的既有意識和觀念生動賦形。比如,我們從《花千骨》《何以笙簫默》以及《霸道總裁愛上我》的流行言情模式中,可以明顯感受到當下社會普遍的女性自我想象和內在欲望,更可以從中觀察到大眾心理普泛的婚戀價值觀和性別秩序意識;充斥屏幕的瑪麗蘇模式,她呈現出來的不是現代社會女性自尊、自強、獨立自主的明確主體意識,而恰恰是對現代價值中個性解放、個人奮斗以及兩性關系中自由平等觀念的丟棄和喪失。這與《致橡樹》中“我如果愛你,絕不做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你有你的銅枝鐵干,我有我的紅碩花朵”形成鮮明的對比。而文學的價值和意義,恰在這時得以凸顯。強大的、內在性的獨立敘述人,是基于現代小說和新文學的興起而普遍確立起來的,那種對“他人的真理”的理解和闡釋,那種對理所當然和想當然的質疑和挑戰,正是文學獨特的價值感和有效性。endprint
宋嵩:金赫南認為“全媒體”與“多媒體”是同一個概念的不同表述,我對此有不同的看法。在我看來,“多媒體”(multimedia)的重點在“多”,強調的是形式,而“全媒體”(omnimedia)的重點在“全”,強調的則是意義。鮑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中曾經有過如下表述:“鐵路帶來的‘信息,并非它運送的煤炭或旅客,而是一種世界觀,一種新的結合狀態,等等。電視帶來的‘信息,并非它傳送的畫面,而是它造成的新的關系和感知模式。”這段話有助于我們理解“全媒體”,因為它帶給我們的恰恰就是一種新的“結合狀態”和“感知模式”;它啟發我們要用一種整體的、發展的觀念去看待這個世界,具體到我們這次論壇的主題上,就是要求我們用整體的、發展的觀念去看待“文學”。文學的發展歷經“口傳—文字”兩個階段,今天已經進入了“數字化”時代。在前兩個階段,“文學”的范疇呈現了一個由大到小的過程,而在當下,它又有擴大的趨勢;并且隨著“全媒體”的概念深入人心,“文學”的概念和范疇還將繼續擴大。如果我們故步自封,仍然用一種老眼光去看待當下和今后的文學,就無法對新的文學形態及其價值、意義作出及時的發現與闡釋。在此意義上,我認為“全媒體”的概念是對“多媒體”概念的一種修正和補充。
黃德海(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上海文化》編輯):從題目來看,全媒時代的文學閱讀者以及研究者,面對目前的文學傳播局面,有非常強的發現焦慮。焦慮感來自哪里?全媒時代跟紙媒時代的什么差別,帶來了發現的焦慮?全媒時代,文學的傳播范圍大大增加,傳播的速度大大加快,甚而言之,文學和文學性存身的地方更多了,網絡、手機、電子書……文學載體的樣式越來越多;廣告、流行音樂、MV、Flash、漫畫……文學性潛藏的地方越來越多樣。在這樣的情勢下,對文學作品和文學性的選擇和辨識變得更為困難,過去只關注文學雜志和出版新書目就可以大體了解文學狀況的局面一去不返。
這樣的局面,要求新的文學閱讀和辨認方式,而新的閱讀和辨認方式,早在五四時期推翻經學而西方學問大面積涌入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每個人大概都需要在新情境下找到適合自己的閱讀和辨認方式,我個人覺得金克木先生當年提供的“看相”“望氣”法,可以借用。在他看來,面對浩如煙海的書,可以學著對其“看相”“望氣”,即一望而見其整體,發現整體的特點,從而判斷作品本身的格局和氣魄,發現什么可能是值得注意的,什么可能是棄之不足惜的。這文章收在老先生的《談讀書和“格式塔”》里,很好玩。在全媒時代,這說不定是一種高效的閱讀和辨識手段,可以緩解發現的焦慮。接著我想談談文學價值的闡析。即便已經身在全媒時代,這個問題好像仍有再談論的必要。在文學評論的寫作中,始終會遇到一個誤解,即文學評論似乎只是為文學創作服務的,負責解釋文學作品的優點,檢討其中的問題,甚至有把好作品推廣的義務。這不過是依附性評論的特點,因為一個有志氣的文學評論寫作者,當他/她拿起筆的時候,就明確地表達了在精神領域競爭的愿望。所謂對文學作品的闡析,不是簡單的跟隨性解釋,而是文學評論寫作者憑借自身的知識和經驗儲備,在閱讀中有了“發現的驚喜”,隨之用屬己的方式把這個驚喜有效傳達出來。這發現跟閱讀的作品有關,卻絕不是簡單的依賴。這么說吧,好的文學評論應該是一次朝向未知的探索之旅,尋找的是作品中作者似意識而未完全意識到的隱秘世界,與作品一起,把人類的精神探索引向新的陌生之地,從而完成自身的競爭性創造。
馬兵(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山東大學文學院副教授):2004年9月,千夫長以四千二百字的小說《城外》獲得十八萬元的版權收入,這幾乎是手機短信文學僅有的高光時刻,雖然引起媒體和公眾的熱議,但它并未帶動一個短信文學時代的到來。博客和微博文學曾陸續接過短信文學的風頭,但是隨著社交媒體平臺的變化和應用的更新,由短信和微博承擔過的“微文學”傳播的使命又落到了微信頭上。雖然,目前批評界對于“微信文學”這一概念尚無清晰的界定,但微信對于傳統文學和網絡文學的影響與改變都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可以分兩點討論:第一,微信傳播的碎片化和零散化對文學觀念的影響。近兩年來,致力于超短篇寫作的作家越來越多。超短篇當然不是被微信等新媒體創造的文體形式,但確實可以被新媒體所助推。比如蔣一談等小說家在近來的文學實踐,既有受莉迪亞·戴維斯等啟發的成分,也與微信等新媒體傳播的媒介特性相關。在我個人看來,這些作家使用“超短篇”而不是沿用過去微型小說、小小說等常態的概念,不只是求新那么簡單,微型小說或小小說,包括前述千夫長等的短信小說其實還隱含著一個相對閉合的敘事邏輯,噱頭、包袱這些故事化的情節依然構成骨架。但是超短篇不一樣,我閱讀這些作品時常會想起阿帕杜萊的一句話,他認為當今世界有一個“精神分裂”式的核心問題,即“一方面召喚出理論去解說無根、異化及個人和群體之間的心理疏離,一方面營造著電子媒介下親密感的幻想(或噩夢)”,微信的自我展示往往基于一種自況性的分享,它其實構成了阿帕杜萊判斷的一個表征。而超短篇小說以符合其傳播特性的方式對這個表征做出了自己的觀照。第二,微信定向和交互的傳播特性對文學推廣產生的渠道效應。微信自媒體的定向性和交互性使得網絡文學的傳播出現新的形態,網絡文學的頂尖寫手可以借由微信公眾號的個人平臺做到過去必須依賴網絡文學的大型平臺才能做到的傳播效果。渠道建設還有依托微信的在線支付以及打賞功能形成的付費機制,都不遜于盛大等網絡文學網站。
項靜(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上海作家協會理論研究室):全媒體時代,為誰寫作,或者說我們期望中的讀者是誰可能是最重要的問題。黃永玉寫過一篇《這些憂郁的瑣屑》紀念沈從文,里面提到他對《長河》的喜歡,“我特別喜歡從文表叔的《長河》,他寫小說不光再是為了有教養的外省人和文字,文體行家,甚至他聰明的學生了。我發現它是他與故鄉父老子弟秉燭夜談的第一本知心的書”。黃永玉其實說出了一個文學的重要標準,文學到底是給誰看的。一是文學的公共性,那種來自傳統研習的技藝、文人共同體;一是文學的在地性、切身性。如果從時間的角度來看,可以置換成取悅誰的問題,一個是給予我們形式和語言,價值的文學,這是取悅逝者的文學,另一個是我們正在創造的文學,有時候需要取悅同時代人。任何一個命名都會有一種期待,比如全媒體時代,因為我們尚且置身其中,必然是一個模糊而寬泛的概念,而背后的潛臺詞,可能就是一種新文學,它吁求、期待的與它合拍而共鳴的文學形式。新技術、新生事物會倒逼文學表達,尤其是形式,比如日本流行的手機小說,我們現在許多微信公眾號,青年人的寫作,與報紙雜志的一個最大區別就是情節描寫方式,句子的排列方式、情感語調上的不同。19世紀私人信函與我們今天私人短信和郵件對比,我們習慣于非正式的直白表達,這會導致表達技巧修辭技巧的萎縮。而對于講述故事來說則可能要面臨線性寫作到模塊寫作的轉變。但是它們的好處就是生活性,它們是還沒有被提煉為形式的文學,是混雜著切身感受,生活氛圍的文學,就像詩詞之于唐宋,曲之于元朝,詩詞曲在它們自己的時代從來就不僅僅是審美的、文藝的,它們是互致問候、牽腸掛肚、試探問路、應酬答謝,甚至還可能是咒罵發泄,當把詩詞從這些人情世故的生活牽連中抽取出來,典之以文學的最高榮譽,經典化之時,文學形式的生活意味已經在被遮蔽和消磨。全媒體時代,由于還在延伸和生產之中,我們才能發現那些緣由生活而產生的尚未精致化地帶著生氣的文學,可能是最需要我們的創作和批評予以重視的地方,它們是文學的契機。endprint
王鵬程(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西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在今天這個文化轉型、價值重建、信息覆蓋的全媒時代,我們的生活和世界表面看起來是一個整體,個人很難抽身而出,但其本身卻是支離破碎,個人也是原子化的。我們接受大量過剩的信息,卻對實際發生了什么缺乏興趣。中國的人心,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被各種不同文化和價值撕成如此不堪收拾的碎片。如何通過審美對象來把握自身命運和現實的關系,如何超越現實生活的碎片化和強制性,如何將日常生活重壓下潛藏的東西呈現出來,構建生活及存在的意義,成為全媒時代文學的中心問題。我覺得首先應該重建起對精神生活的整體性理解。博爾赫斯說,“故事一頁接一頁進展下去,直到它展示了宇宙的各種尺度”。我們這個時代雖然碎片化、娛樂化、物質化,但人類生活幾千年來形成的基本價值尺度和精神理念并沒有失去意義。無論是虛構文學,還是非虛構文學,都需要呈現出生活中被遮蔽、被鈍化、被忽略的敏感、疼痛及傷害。文學家的職責,即是在日常生活邏輯和文學倫理邏輯之間尋找這些差異,并能通過恰切的形式,傳達出對世界萬物和人類本身安身立命的東西。倘若不能呈現人類和萬物的“各種尺度”和基本價值,不能發掘出生活巖層下的神秘節點,不能闡發對生活的深沉洞見,那么這樣的文學肯定是無力的。在當下中國的日常生活和文學書寫中,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卡夫卡所說的“人在自我中永遠地喪失了”,或者是社會表象的浮泛再現,或者是剛下潛到人性的深處,卻很快露出水面。文學當然基于個體的體驗,但這種體驗如果不能同他人、人類、世界建立積極的溝通和聯系,也就很難喚起不同讀者對生活世界的多層面的理解和想象。一切好的文學,實際上都是“從他人身上找到自己,在自己身上發現他人”。文學家的使命,就是用精神、價值、理解、溝通等作為材料,建造“自己”與“他者”互相通達的橋梁,區別只在于橋的大小、寬窄、承重,更多的弄文學的人一輩子也搭建不起來。柯勒律治的詩中云:到處是水,卻沒有一滴水可以喝。這也是我們今天所處的全媒時代的精妙隱喻——在信息的汪洋大海里,我們被信息綁架,游不到頭,也找不到有用的信息。全媒時代文學的使命,就是為人們找尋可以飲用的清甜淡水。
周明全(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云南人民出版社編輯)我們這個時代,可以說是一個“輕佻的時代”,文學和現實的關系越來越變得模糊不清。據我觀察,我們當下,文學和現實的關系有兩股暗流,一是對“虛構現實”進行強攻,如閻連科的不少作品,典型的如他的《炸裂志》,雖打著現實主義的旗號,但在表現現實時卻顯得蒼白無力。這一路大多表現出對臟的、丑陋的過度描寫,我認為這其實是不對的,這不利于我們對歷史真實事件的正視,以及民族高貴精神的養成。直面真實需要高貴的精神,文學就是引導一個民族更加高貴和雅致,而不是別的什么邪惡的情緒。另一路是打著書寫現實的旗號,干的是為當下的意識形態做傳聲筒的活計。政治投機幾乎是我們這個時代文學的一個側面,忘記了文學的目的是什么,導致當今文學成就不高,正如習總書記所說的,“有高原無高峰”。一個時期的意識形態只是歷史長河中很短暫的人文現象,在整個文學史中只是幾片浪花而已。這一路寫作典型的是現在每年由政府出資打造的大量的注水的報告文學,或者弘揚主旋律的作品,大多都是按政治正確的要求在塑造人物,文學的審美性盡失。還有如青春寫作、類型化如底層寫作等,都有一個模式傾向,亂編,全靠想象,避重就輕,放棄面對真實和鮮活,而只是一味靠想象。作家們面對現實的這兩種傾向,我以為在全媒體時代應該得到糾正,或者說,全媒體時代下,優秀的作家應該主動和當下的時代特征結合。全媒體的特征是關注現實,參與現實,直接和現實對話,直接回答現實問題。在全媒體時代,我們應該看到文學的狀態在拓寬,和全媒體的融合越來越快,過去那種依靠想象去構建、編織一個故事式的寫作受到了挑戰,寫作和現實的關系越來越緊密,這應該引起我們作家的重視。好的寫作和全媒體的特征在指向上一致的。我想,我們優秀的作家,應該直面現實,和全媒體有很好的互動。從批評家的角度來說,過去因為都是面對傳統刊物,我們只要關注那些主流的刊物,就知道我們的作家的創作情況,相對來說,這為批評帶來了一定的識別度,網絡的興起,很多年前的寫作者不在依托傳統的紙質刊物發文章,如陳思剛才說那位在澳洲的年輕作家,這就需要我們的批評家不僅僅只關注傳統刊物和出版,更應該關注網路,現在或未來批評家的職責,就該去到更廣闊的全媒體里去打撈好作品,并大膽地宣揚全媒體時代的文學觀,盡管這會更加考驗批評家的眼光和智商。
季亞婭(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十月》編輯):我提醒大家注意會議議題中的兩個概念:什么是“全媒體時代”?我想起了德里克在討論后革命時代的中國時所提出的“關系的現代性”,它既是意識形態層面的,也是政治無意識的,是媒體的、中介物的、技術的、器物的和日常生活的網。在它的籠罩下,相比單一的資本或政治權力,更為精細的微觀權力正在重塑每個人,人的價值、倫理、情感方式、思考方式都面臨變化,新的人格正在形成,某些人格正被極端鼓勵,比如自戀主義。“文學”又是什么?如果承認文學也是一種文化權力,審美是權力關系下的產物,你會發現,這其中充滿了等級制和“心智的殖民”。比如在當下,這個人人都是自媒體的時代,當你通過手機或網絡獲得自由發表權的時候,主流話語仍然被掌控,你一張嘴發出的是別人的聲音。看起來人人都有表達的自由,但各有各的“萌點”,大眾淪為小眾。在此意味上,原來的純文學精英文學趣味作為小眾之一種得以保留,這就是所謂的“純文學網絡移民”,是否能保有原來的文化領導權值得觀察。不同于原來的“純文學”/大眾文學的二元概念,我想是否可以有一種新的“少數人”文學。“少數人”借用了茨維塔耶娃的表達,她稱之為“無限多的少數人”,是指她心中的理想讀者。那么第一,這個少數人,通向“多”,通向共識。在“關系現代性”下談文學,是想探討,文學可以通過何種方式重建和表述這種關系?如何促成新的共同體和價值觀?尤其在歷史終結、啟蒙價值觀失效之后,探討倫理底線和重建的任務更加迫切。網絡文學做出了有效的探索,比如《三體》《瑯琊榜》。第二,這個少數人也不是權力等級意義上天然命定的,而是變化和分化的,被寫作、被思想、被批評所不間斷、持續深鑿地發明出來。這種發明不僅是一種文學“趣味”的確認,也是保持心智獨立,保持異質性、差異性的一種文明層面上的歷史性和結構性努力。是以建立在本土知識系統之上的寫作、閱讀上的原創性,對文學成規說“不”,以對抗資本和消費主義文學的“心智殖民”。endprint
艾翔(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天津社科院助理研究員):我以為全媒體對傳統的文學是個機遇,而不是災難。誠然,文學的品質需要精英文學的駐守,也需要精英文學的探索保證不斷前進的勢頭,但這并不意味著精英文學穩固的霸權統治。百年新文學一直通過不同形式進行著不同程度的雅俗文學高墻的拆除,文學早已是一項公共事業,而不是個人私產,是全民所有所享,而不是少數人的專利。我個人的感覺是,無論是微信、微博或網絡文學網站,都會因閱讀時間過長導致注意力無法持續集中,這對傳統文學或許也是一個機會。長久以來我們對長篇小說過于在意了,以至于許多新生的作家在沒有基本并充分的短篇訓練之后,就匆匆上馬大項目。片段式的閱讀,或許會督促我們修復已有的文學觀乃至文學等級觀。全媒體是碎片化時代的表征,但碎片化不是全媒體的錯。確實,微博尤其是微信公眾號推送的文章篇幅都相對短小,網絡雖無篇幅限制,但閱讀的時間一樣被安排在了邊角閑暇的片段,不過這些僅僅是加固了既有碎片化。但全媒體讓文學見縫插針又回歸了日常生活,我知道有人下載了唐詩三百首的App在地鐵上閱讀,同樣一些比較正統的機構或刊物很多也建立起了微信公號,打造自己的虛擬陣地。在無法回收的碎片時間里,平時無暇傾顧文學的人反而有了接觸文學的可能,而這也可能是他們工作日中唯一有可能的閱讀行為。另一方面網絡文學也有一個動態生長的過程。最近接觸到了兩部網絡文學作品,一個是《瑯琊榜》電視劇,不再是徹底的架空,而是將背景放置在南北朝時期——雖然我更感興趣的北朝被淡化處理,越過了更多有價值的話題,但終于愿意面對歷史。另一個是《鬼吹燈》系列的第一本《精絕古城》,主人公胡八一曾被其父取名“胡建軍”,后因“建軍”太多而改名“八一”。如果說“建軍”指向的是關于歷史的修辭建構,那么“八一”則隱含著更為原生態的歷史。《精絕古城》摒棄了過去的徹底回避歷史或者肆意狂歡消解的兩種虛無主義姿態,堅定地認為“革命”同“當下”具有綿延不斷的隱秘關聯,應當受到肯定。當然如何將歷史和個人更好地關聯起來,是作者需要用力的地方,也是批評家和編輯需要深入介入網絡小說創作的地方,而不僅僅是面對傳統精英文學所做的遴選發現的工作。現在的虛擬空間形成了日趨樂觀的發展路徑,雅文學和俗文學,傳統文學和網絡文學,都在積極爭奪讀者,提供虛擬空間的讀物,并且逐漸相互借鑒融合。我們深處這一變革的發展變化之中,相比盲目拒絕,我想積極探索新的角色定位或許更有利于全媒時代文學的健康有序發展。
王迅(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南方文壇》編輯):全媒時代的閱讀與傳統閱讀相比,發生了很大變化。快感閱讀、實用閱讀成為文化消費的主導形式,而與此相對應的審美閱讀、心靈閱讀成為少數人的自娛自樂。在這樣的語境下,重新發掘文學的價值和意義,就成了極其緊迫和嚴峻的課題。以小說為例,傳統的小說要求讀者從語言所提供的信息中建構想象空間,而更為直接的視覺媒介則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這種建構活動,這是對時間的消解,是對深度的消解,或者說,文字本身的非物質性在認識論上的優越性被媒介的直接性所消解。比如,網絡小說《火星之戀》,小說講述了一個愛情故事,在講述中不斷插入音樂、圖片和音像媒介,營造出夢幻般的感覺。那么,面對這種視聽文學,批評何為?既有的文學理論早已難以覆蓋當下豐富多樣的文學生態。比如說,我們如何看待網絡小說的繁榮,如何看待殘雪、麥家、張欣的小說等等,對這些作品,傳統二元對立的雅俗闡釋、現代主義、后現代理論顯然難以涵蓋。以余華《第七天》為例,從這部作品開始,余華開始對現實展開近距離觀察,而對當下現實的把握一向是這批先鋒作家的弱項,當然,這部作品同樣顯示了余華把握現實的無力感。為何這部作品剛出版,批評之聲就連連不斷?我想,在很大程度上,在于我們身處全媒時代,信息資訊的空前發達,已經對寫作構成極大挑戰。從余華的《第七天》以及讀者的接受來看,在全媒時代,作家與現實之間構成一種競爭關系,而這種局面下,文學的價值認同面臨著深層的危機。我認為,對網絡作家而言,最重要的是要以內容為王,向文學經典靠攏,從經典中發掘出適于網絡寫作的元素,實現傳統文學與新型傳媒的最佳結合。對精英創作而言,作家應把著力點放在如何穿透現實,如何調整創作主體與客觀現實之間的距離和視角。而對批評家而言,面對雅俗態勢異常復雜的新世紀文學,最要緊的是,如何突破既有概念和框架,不斷細化拓展全媒時代文學闡釋的途徑,而這也是新文本所在在呼喚的。
楊曉帆(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各位老師同仁好,這次會議主題的提出,我覺得是基于一種“批評的焦慮”,盡管我們80后也較早進入互聯網時代,但跟老師輩們一樣,我們都是從傳統的文學經典閱讀進入全媒時代,不光是文學傳播與接受媒介發生了變化,隨著“超IP”等概念出現,“文學”本身的內涵與審美自律原則同樣被動搖,因此,我們往往自動站到了一種“沖擊—回應”的二元模式中,即使積極介入網絡文學等新“文學事件”的闡釋與價值評判,常常也是舊瓶裝新酒。事實上,90后、00后的經驗可能與我們正好相反,他們生活在一個多媒介融合的時代,通過學校人文教育才回歸文學傳統與經典。例如我的學生就會有“民國時期現代文人的微信朋友圈”這類奇思妙想,看似“非歷史”,但從研究思路上恰恰又契合了姜濤《新詩集與新詩的發生》等“經典化”研究個案,提醒我們注意新舊媒體時代之間除了存在裂變與革新,同樣存在貫通的共性。所以,我認為當文學批評面對“全媒時代文學價值的發現與闡釋”任務時,不僅要注意新媒體對文學和我們經驗世界方式的影響,也要注意傳統的延續性作用。例如,由于《阿凡達》等數字電影技術的出現,電影理論界關于“虛擬性”的界定越來越傾向于用數碼式(digital)取代模仿式(analog),但曼諾維奇在關于《侏羅紀公園》的研究中,就指出過去存在的“理想影像”觀念仍然在阻礙或遮蔽我們對新技術的適應性與對未來的理解。盡管電腦合成技術可以制作超級逼真的恐龍,但導演還是選擇弱化這種逼真的影像質量,這是因為“我們愿意繼續相信,人們目前的感知方式仍然是攝影式的”。由此可見,無論在任何時代,所謂“價值的發現與闡釋”,其實都是一個經典化的過程,都需要綜合考慮傳統在創作與接受中長期積淀而成的一些標準、慣習與認識結構,以及經典化過程中各種制度實踐的參與。我們不必過分夸大全媒時代文學的邊緣化問題,除了針對當下現象創造一套新的闡釋話語來更有效地回應現實,同樣可以通過對過去文學傳統或經典化研究中媒介因素的分析,為當下批評提供借鑒。例如從新近熱門的徐則臣、張楚等70后創作,再回看90年代末最初出現的“70后美女作家”等概念,就能更清楚地看到一個“從媒體制造到代際認同”的價值發現與闡釋過程。endprint
方巖(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揚子江評論》編輯):“全媒時代”的形成有賴于當下信息傳播技術的高度發達。信息傳播的技術、載體、渠道的競爭必然會導致一個問題,即信息傳播的霸權與信息傳播的多元共生。這便涉及全媒時代背后的文化政治問題。與此同時,我們必須意識到全媒時代的形成是全球化進程的很重要的表征之一。因此,“全媒時代文學價值的發現與闡析”便可具體為區域性文學在全球化進程何為這樣一個問題,或者說,是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格局中如何凸顯自身這樣一個問題。對于批評家來說,就是在全球化語境下如何辨識、闡釋中國文學的價值和意義。這使我重新想起“中國故事”這個概念。“中國故事”簡單說來,就是區域性文化對周遭世界的反應進入虛構的過程、結果以及發生影響的軌跡。從根本上講“中國故事”及其相關表述涉及的是,在全球化語境中、在全媒時代中中國文學的文化政治問題。如何闡釋、如何不斷拓展這個概念在批評實踐和文學史描述中的可能性,將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嘗試。首先,這個概念的起源有著深刻的歷史淵源和現實依據。這也是為什么新世紀以來的“底層文學”“打工文學”等文學現象和話題總是與“中國故事”的批評話語相關聯。因為,這些文學現象從內部根植于中國社會現實的結構性、體制性矛盾,在外部又與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全球分工有直接聯系。其次,“中國故事”并非只是中國日益深陷全球化市場之后才有的文化問題。“何謂中國”“中國去往何處”等深層焦慮一直伴隨著現代中國的歷史進程。或者說,“中國故事”與中國“走向世界”的國家歷史進程始終緊緊捆綁在一起,前者是后者的民族性焦慮在文學上投射的結果。一個龐大而復雜的“中國故事”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必然表現為不同的主題和形式。再者,“何謂中國”(“中國故事”中的“中國”)是“中國故事”的意義核心,即如何描述、判斷、想象中國決定了故事的基本框架和價值形態。“中國故事”是在歷史維度中向“虛構”和“敘述”敞開了多種面相。這便意味著“中國故事”不僅是讓多種事件和價值觀形成復雜張力關系的批評概念,而且可能成為動態地描述歷史形態的歷史或者文學史觀念。接下來的問題便是,“中國故事”在重述當代文學史和具體的批評實踐中的邊界,以及如何將其具體化和歷史化。因為時間關系,希望以后有機會和大家進一步討論這個層面的問題,這個問題是“中國故事”的關鍵問題。
吳義勤:我覺得寫肯定的文章,如果能讓讀者眼睛一亮,那比尖銳批判的文章會更好。為什么我說肯定的文章比否定的文章難寫,就是因為,如果大家都肯定一部作品,彼此肯定得與眾不同,這個才是我們的本領。這是我更期待的一種批評。我擔心的是,我們有時候把批評對象的危害性夸大了,似乎這個作家就禍國殃民了,某個作品出來之后,似乎我們整個社會世道人心都因此變壞了。文學如今還有那么大的功效嗎?如果把某個作家作品的危害性放大到這種程度,我覺得這和“文革”思維也沒有什么差別。我反對過度的批評,全媒時代有些批評總要把某些缺點放大到一種極限,我覺得這是有問題的。但我特別要聲明的是,我反對負面性批評,并不是要大家唱贊歌,肯定文壇的作品一片好,而是說,文學批評不要陷入那種極端思維,過分貶低文學。謝謝大家!
(整理:王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