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萍
哥哥又來電話了:“妹妹,姥姥明天就火化了,你要不要來看最后一眼……來不來?說話呀!”
嗓子被熱淚堵著,腦子被姥姥攪成了一團。想去又不敢去,不去又知道這真是最后的一眼,是真正意義上與姥姥見的最后的一面。
“看一眼”,看什么?看著姥姥被大火燒了?
姥姥一輩子最怕火了。白皙的皮膚,瘦小的身軀,只有90斤的姥姥,一堆兒女,十間大房子,這一輩子不一直在燃燒自己嗎?姥姥是從里往外燒,慢火熬著自己,暖著別人,連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這個小腳老太太一直把自己燒得周身通透,連骨頭都要焦了才無奈地躺下,這一躺就要被“規定動作”徹底燃燒了……燃燒了還被戴上美麗的花環叫“生生不息”,我怎么不信???怎么這么不情愿?。?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4/10/qkimagesrsblrsbl201608rsbl20160827-1-l.jpg"/>
我問姥姥:你能承受嗎?
我問自己:我能面對嗎?
年輕的姥姥曾不怕火,灶膛里的火不旺了,姥姥敢把頭伸進去用嘴吹火,一口氣進去,一團火苗又把姥姥送出來。鍋里頓時就冒熱氣了,姥姥的眉毛被燎去了一半兒,只為省根火柴。少了半個眉毛的姥姥好看又好笑。姥姥的辦法是大師級的,小手指頭蹭著灶膛上的煙灰,往眉上一抹,都不用照鏡子,一對兒彎眉又回到了姥姥的臉上。
姥姥家里也曾遭遇過火災,那是姥爺親手點燃的大火。失去兒子的姥爺神情有些恍惚,他總覺得小舅沒死,還在蚊帳里睡覺,他把家里所有的蚊帳都拿出來燒了。舅舅們要去撲火,姥姥卻不讓:“燒吧,燒了他心就熨帖了(舒服了)。蚊子咬幾口死不了人,兒子咬爹,那個疼是誰也替不了的。”可蚊帳在那個年代是家里的大件呀,被燒的七頂蚊帳都是媽媽從青島買來的化纖尼龍有頂有邊的好蚊帳,姥姥卻連眼皮兒也不抬地讓姥爺燒。
蚊帳被燒成了一堆兒一堆兒的灰,姥姥一堆兒一堆兒地打掃著。姥爺的神情一天天壞起來,姥姥一天天地害怕火了。火柴一盒一盒地被姥姥揣起來,出遠門兒的時候姥姥都裝在口袋里,再后來姥姥睡覺都把火柴揣在身上,因為姥姥知道,失去兒子的父親心痛的火種隨時都會被點燃,更何況那些年姥爺基本上是用酒精支撐著生命,無情的大火隨時都會吞噬這位可憐的烈士之父。
火化,多么文明的舉動。
燒了,多么可怕的行為。
這回燒的既不是眉毛也不是蚊帳,是整個的姥姥。
大火要燒著你了!姥姥你受得了嗎?會疼的!
我原以為痛苦提前說出來,有準備了,苦就變淡了;我原以為聰明的姥姥提前明白了關于人生的死,輪到自己死就不必害怕也無須擔當了。錯了,一點用也沒有!
人世間的許多“真理”,不經過實踐的檢驗,你永遠不要說這就是真理。只有死過的人才有權利說死到底是解脫還是捆綁,可是哪個死人回來說過?都是活著的人在煞有介事地說。這多么沒有道理?。《嗝醋屓诵挪黄鸢?!
拿起電話,撥著哥哥的號碼卻不敢按下“0K”鍵。
我過不去這個坎兒,為什么養育了我們一輩子的姥姥要被我們燒了呢?我無知,但誰知道呢?
我終于還是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