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犖+莫蘭
距離崔健第一次登上工體舞臺唱《一無所有》,已經過去30年了。
1986年,在紀念國際和平年的百名歌星演唱會上,當崔健穿著一件長褂,背著一把破吉他,褲腿挽得一高一低登上工人體育館的舞臺時,臺下觀眾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兒。音樂響起,崔健唱出了“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臺下變得靜悄悄。歌曲結束,歡呼和掌聲如驚濤駭浪,不久之后,一群年輕人開始在宿舍彈著吉他唱崔健的歌,義無反顧地喜歡上了搖滾,盡管那會兒它永遠不可能出現在春節聯歡晚會的舞臺上。
出道30周年之際,老崔發行了新專輯《光凍》,距離上一張專輯《給你一點顏色》有十年時間。這十年間崔健在音樂方面處于什么狀態?老崔這樣形容:“我沒有太多時間的壓力,我沒有老板,大部分編曲工作都是在自己的錄音棚里完成的,在這十年中我沉淀了自己的很多想法,當我覺得不能找到與現實互動的靈感的時候,我就那么等著,和時間交朋友。所以我的作品像雕塑一樣,經常被我擱在腦子里換角度去看。這十年實際上是重新認識自己和認識現實環境的過程,我越發發現這個社會需要個人情感和商業利益之外的某些東西,很多人在談論情感和利益,但得到這些后發現并沒有滿足,人們到底需要什么?我希望通過我的作品進行探究。”
這是我第三次采訪崔健。第一次是2012年。那時候崔健還有很多抱怨,他抱怨明星是弱勢群體,抱怨傳聞說他是當年《中國好聲音》冠軍梁博女朋友的干爹,抱怨所有人都試圖改變他,那會兒崔健覺得自己商業上不成功也沒關系,“我完全可以生活,我可以進行地下演出,如果你非得讓我說假話換取名譽的話,我寧可不要。如果你讓我像那些被采訪者一樣去接受采訪,而不是像人一樣被采訪,我不愿意做這種采訪。”當時的老崔這樣說。現在呢?崔健開始反思自己在選秀節目《中國之星》上的表現,他會在每次節目錄之前都喝上幾杯,為的是讓自己high起來,上臺時就可以胡說八道了;接受采訪時不再只說觀點,也開始提及具體事實甚至是自己的心理活動了。人們驚詫于崔健的變化——一直被尊為“中國搖滾教父”的崔健竟然會如此大力度地投入到真人秀中,通過最主流的大眾傳播平臺和最受矚目的商業選秀形式,傳播一直被視為邊緣的搖滾樂?
拍電影、推出“藍色骨頭”手機、差點兒上春晚……其實這兩年來,崔健的種種舉動都讓人瞠目結舌:那塊曾經難啃的骨頭,難道也未能免俗?有人說崔健被招安了,崔健卻說:“有的人把我放在神壇上,甚至認為我在走下神壇,但實際上我是在走上地面。搖滾樂一直堅持在地下,十年、二十年之前還沒有真正的在公共場合做正經的商業宣傳的權利。搖滾樂不應該把自己放在神壇上,應該腳踏大地,跟時代互動。” 但崔健也沒有全盤擁抱商業,他還有自己的堅守——他會選擇符合自己價值觀和脾氣、秉性的商業行為,而不會像娛樂明星似的給錢就去做。就像去當《中國之星》的推薦人,崔健推薦的幾乎全都是小眾搖滾樂隊或者曾經的搖滾歌手,從楊樂到子曰、痛仰樂隊,這可能是30年來中國搖滾樂第一次這么大規模地出現在電視上了。
Q&A
神壇那個地方沒什么可待的
Q:新專輯好像承襲了一些以前的歌的元素,比如姑娘、妞兒、蛋。
A:其實有些歌曲是十幾年前的作品,《滾動的蛋》和《紅旗下的蛋》是一個創作時間,我2000年就唱了這首歌。《紅旗下的蛋》是紅旗下面的蛋還是紅旗“下”的蛋,很多人都有不同的理解,我也不愿意清楚地回答,就是要大家自由去想象。翻譯成英文就有點奇怪,balls under the red flag——紅旗下面的那個蛋,并沒有中文那么豐富,而且引起了很多人的恐懼,包括國外的、港臺的一些媒體,覺得是紅色恐怖的象征,所以這個專輯在臺灣也被封殺過。《滾動的蛋》的“蛋”延續了《紅旗下的蛋》的含義,但它有另外一個抽象的定位,就是在什么樣的環境下這個蛋還沒有破碎。《外面的妞》是專輯里面我認為最有感覺的,因為里面有很多雄性的、實驗性的東西,有一個男人性幻想的成分,其實這個歌就是強調一個人的能量。當一個人得不到認可的時候,就會自我懷疑,越是來自于黃土這種遠離城市的人越有想象力和仰望星空的機會和權利,反而是城市里人被貼了滿身標簽,喪失了權利,或者是有這個權利但已經沒有這種能量了。我想說的是,也許我被貼了標簽,但我還有這種能量。

Q:是什么最終說服你去參加《中國之星》的?
A:有三個動機吧。第一是出于情感,我認為我和我的聽眾應該有非常好的信任,互相需要,而有一些新的聽眾有待于我去建立新的情感關系,這是一個出發點。
還有一個是利益出發點,他們不給錢我肯定不會去吧,雙方要達到一個共同的能量場,大家各取所得,不違背市場運作的基本原則,不能忽視別人的利益,也不能做無謂的犧牲,要保護自己的利益。還有另外一點是所謂的信仰,就是價值觀,怎么在滿足了前兩點之后再滿足價值觀,后來我發現是最難的,因為大部分人不愿意進入這個層面,只要得到消費的快樂,得到記憶里對生活的簡單的懷念就夠了。但第三維空間里的東西很多人聽不懂,不知道我在說什么,或者覺得我想的這個層面太遠離他們了,用口語化說就是演戲、裝B,他們沒錯,這是他們內心的真實反應,但卻不是內心里積極的反應,沒有平等地跟藝術創作者互動。這點是我參加 《中國之星》才發現的,在主旋律和主流文化兩個閘口之間有條縫,需要能量通過擠壓才能從這個縫里沖出去。
Q:是想離開它們還是靠近它們?
A:離不開它們,你先得靠近它們再突破它們,我們更多地相信外面的世界肯定比自己的世界更自由,所以我們要出去,也許會突然發現外面的世界也有阻擋,還不如自己的世界,但我們還是相信出去是自由的。拓展自己的創作空間首先面對的是主流文化。實際上西方的搖滾樂早就是主流了,而在中國的流行音樂文化里面起碼現在搖滾樂還不是主流。有人可能認為《一無所有》、《花房姑娘》30年前是一種主流文化,當時確實也沒有什么主流的旗幟,《讓世界充滿愛》這種流行音樂和搖滾樂是同一個年齡,但流行音樂一直發展得搖滾樂好是因為它不涉及一些敏感問題。
Q:最近才有這種頓悟的嗎?
A:其實不是,我一直都沒有斷開跟主流的聯系,只是覺得時機還不成熟,盡管這次《中國之星》節目組做了非常大的努力我仍然能看到很多不成熟,如果有充足的準備,我會把這個節目做得更有意識感。還有一些意外事情發生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束手無策,比如對節目時間的把握和對自己耐心的把握,長時間地聽一些自己不熟悉的音樂還必須要做出表態的情緒的把握,對我來說都是一種遺憾吧。
每次錄節目前都喝高了
Q:30年前你也帶自己的樂隊參加過歌曲大獎賽之類的選秀節目,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嗎?
A:當時還不叫選秀,那會兒的篩選的成本非常低,一個小屋里,我們站那兒,旁邊坐了一撥人,當時我們唱的是《不是我不明白》和《最后的抱怨》。唱完之后首批公布進入第二輪的名單沒有我們,首輪就被刷下來了。后來我發現人的耳朵是喜舊厭新,人的眼睛是喜新厭舊,音樂是先入為主的,他并不認為你創造完了一個東西你就有權力改變,當你真的去改變的時候他就接受不了。
Q:你在臺上說的那些話都是你的本意嗎?
A:包括你現在采訪我一樣,你也有可能錯誤地表達我的本意,呈現出你們所認為的我或者你們希望讀者看到的我。我惟一能夠相信的就是你的眼神,通過我們簡短的交流,你已經比別人接近我很多了,但能不能把我想表達的東西準確地表達出去,我完全無力改變。我在《中國之星》臺上這樣說過,說我小時候恨日本鬼子恨德國鬼子,因為他們最殘酷,參加完《中國之星》之后我發現最殘酷的是剪輯師,他們居然能把我說的話剪成那個樣子,完全不是我說話的本意。你看那話就是從我嘴里說出來的,但有完全不是我原本說的,他居然能剪成那樣。
Q:現在習慣被娛樂化了嗎?
A:我覺得娛樂是搖滾樂很重要的因素,我喜歡搖滾樂就是因為娛樂,但我給人的感覺是沒有娛樂性的。其實真正了解我的人知道我生活當中是非常娛樂化的,我喜歡和好玩兒的人在一起,受不了整天板著。所以我這次去《中國之星》給自己特別大的壓力,就是別再嚴肅了,我每天都喝酒,但我不酗酒也不是那種喝點兒,錄節目之前就喝點兒讓自己放松,上臺愛怎么著怎么著吧,完成一個形式而已,而且我必須得這樣,不然有些話說不出來。
娛樂圈和音樂圈應該分一個界限

Q:前段時間《老炮兒》演唱會上你和一些小鮮肉比如李易峰、吳亦凡一起登臺演出,你之前在微博上也炮轟過一些小鮮肉,作為資深老炮兒你能評價一下他們嗎?
A:我覺得娛樂圈和音樂圈應該分一個界限,娛樂圈是由團隊包裝出來的,目的非常明確,就是要賺錢,利用市場喜新厭舊的特性,通過高顏值來創造所謂的荷爾蒙反應,其實這也是成年人喜歡看的東西,大家都知道荷爾蒙的影響,看到就高興、有欲望,這是生理上可以調動出來的,特別是當消費群體是年輕人的時候,這個東西肯定會給團隊帶來很大的利益空間,只要努力工作就能得到豐厚的利益回報。所以長得漂亮讓星探發現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培訓,第三步團隊制作,第四步營銷,用一系列動作去填補市場亟需的利益空間。當然也有一些小鮮肉是有理想的、不在乎高顏值、甚至不把自己當肉賣,他們也有人格,也是人,他們的內心是不是被尊重了?我稍微一張口就被媒體或者標題黨說成是炮轟,其實我就是說出一個差距而已,這說明什么?說明有媒體或者有人其實是想借我的口道出一些事情來,說是炮轟其實他也意識到我是對的,他又不想傷害他自己,甚至有可能也得利于小鮮肉,他也是這塊大餅的分享者。
Q:但是當小鮮肉的出場費、人氣遠超老炮兒們的時候,心里會有壓力或怨氣嗎?
A:這就看你怎么比了。市場價值和藝術價值永遠是有區別的,所以我們要比市場價值的話永遠比不過年輕人,但反過來說和那些老藝術家比的話,我也比他們市場價值高。我剛出來的時候也一樣橫掃市場,曾經也是小鮮肉,也比很多比我更努力的音樂家有市場價值。到頭來你會發現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需要多少,需要的市場回報有多大,能夠消費自己的能力有多大,市場的運作規則和消費習慣給文化帶來了滾動式的影響,不知不覺就被帶走了。
Q:覺得電影《老炮兒》怎么樣?
A:我很喜歡看這部片是因為我覺得它尊重人的自然情感。人文關懷就是從尊重人的能量開始的,看了這個片子后你會覺得有種溫暖感,甭管表面是什么樣的但內心很溫暖,你愿意關注這個人的故事,關注他情感的來龍去脈。但整個片子從價值觀上還不是很明確,價值觀上有點像抬杠——就是不服,不清楚事情是怎樣的情況下又特別好勝、好強——造成了這樣的故事。管虎很多其他電影也是想表達和體現自己的價值觀,比如《斗牛》。
Q:你自己也拍過電影,你覺得拍電影和做音樂之間是怎樣的關系?
A:我覺得是一樣的,都是創作、情感的釋放和理性思考,像命題試卷一樣,你必須做到怎樣,故事要講到什么,怎樣做得更好,還有多大的挑戰,還有多少空間去允許你去做冒險的事,都差不多一樣。

Q:你的很多歌也都可以發展成一個IP,可以拍電影,比如《花房姑娘》,你有考慮過嗎?
A:其實我的每首歌都像一只小麻雀,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每首歌都有它的故事、結構和懸念,我自己寫東西也是從歌曲中鍛煉出來的,包括寫劇本,一些架構性的方案,都是從歌曲開始的,不過把自己的歌拍成電影我還真沒想過,也許以后會想。
Q:你一共有幾頂帽子?
A:有很多,都是讓別人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