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得意
那年抗洪,我們撤回時住進了嫩江邊上的一個村子。
村子里一定養了許多的牛和羊。天一直下雨,我們沒有看見那些牲畜出來走動,但我相信它們都是存在的。村子的泥路上覆著一層這些動物的糞便,被雨水澆得四處漾著。偶爾有馬車從泥路上走過,尺把深的車轍里擠滿了渾黃的泥水。
終于在一天傍晚的時候,天放晴了,天邊出現了許多彩霞。低矮的土房里不一會兒便跑出了三四十個孩子,赤著腳,穿著各式各樣的短褲,唧唧喳喳的。他們高興的樣子里一點都沒有了對洪水的恐懼。他們在泥糞水里追逐跑動著。
那個穿旗袍的女人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不知她是從哪個土屋中走出來的,看到她的時候已經離我們很近了。她要穿過那條滿是車轍印和泥糞水的路往我們這邊走。我們看見她穿了一件很緊身的旗袍,半舊,粉色的。我身邊的一個戰友笑了,我回頭看一下,和我們站在一起的那個老百姓也在笑。穿旗袍的女人在過橫路時遲疑了一下,她用兩只手抓住旗袍的腰用力向上提,然后趿著那雙拖鞋往泥里去。她從泥中提出腳時拖鞋陷進去了一只,她用一只手拽住旗袍下擺,一只手在填滿了泥水的腳印里摸。我就聽身后的老百姓說丟人現眼。
那個女人終于從路那邊過來了。她在我們身邊找了一塊稍瓷實一點的地方把拖鞋擺正,兩只腳分別伸進糞水里涮一涮,穿上拖鞋。糞水把她的腳涮得白白的,如果不是親眼見了,都會讓人懷疑是用了美容院的哪一種藥水洗過的。
她就在離我們兩米遠的地方靠在了土墻上。她沖我們笑。我看見我的戰友在沖我笑。他們是從城市入伍的,幾乎沒和農村接觸過。我們誰也沒吱聲。因為不知說什么。
她問我們吃了沒有。我點了一下頭。
我身邊的那個老百姓說我們吃的烀棒子。那個女的說,我家也是。說完就嘎嘎地笑了,把路上的泥糞水震得一蕩一蕩的。
那個女的問,大壩上水撤了?我剛要告訴她。我身邊的老百姓說水不撤了他們敢撤嗎?女人沖我說,我一直想上大壩上去看看你們,聽別人講你們可苦了。那個老百姓又搶白她,就空嘴說白話,那你咋沒去?
女人不吱聲了。不一會兒,她沖我說,我想給你們送點玉米棒子,熟的,家里除了這也沒啥了。
我就看她。她的頭發很枯燥,但還是認認真真地梳過的。臉上淡淡地擦了一層白粉,夕陽一照很明顯。
她靠在墻上和我們說話,不一會兒圍過來許多孩子。她從孩子群中扒拉出兩個拉到她跟前,讓孩子叫我們叔叔。孩子泥兒猴似的往她身后鉆,不肯叫。她就說農村孩子,沒出息,長大了讓他們也去當兵,也去抗洪。
我身邊的老百姓又說話了。我家孩子可不讓當兵去,多危險呀,太遭罪。
女人又不吱聲了。
蚊子很多時,太陽也沒了。戰友問我回去嗎?我說走吧。穿旗袍的女人說,你們啥時走告訴一聲,我送送你們。
我們往回走那個老百姓就跟在我們身后,他說,這是我村獨一份。我知道他指的是那個女人穿的旗袍。后來他問我們有沒有迷彩服,送他一身。
第二天下午部隊就撤走了。那個要了我們迷彩服的老百姓在屋里看見了,隔著窗戶向我們打招呼,“吃飯呢,不送了。”我們也向他招手。
汽車從村子里啟動時,我忽然看見那個穿旗袍的女人挎著一個筐往我們這邊跑,好多的孩子在她后邊遠遠地追著。她把一筐冒著熱氣的玉米棒子舉到車廂上,她說快接了,還沒煮熟呢。才聽孩子說你們要走,咋不吱一聲呢。
汽車啟動了。走到老遠時我們看見她拉著孩子向我們不停地招手。
回到營區時,部隊正組織家屬向災區捐物。妻子說,從電視上看災民的東西全沖走了,連穿的都沒有,一個男人沒辦法竟穿了一條別人捐的裙子。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事。我看見妻子捐的衣物里有一件她穿過的旗袍。
但不是粉色的。
老人就住在對面的樓里。歲月的風經年吹過,使他的身軀佝僂成一個巨大的問號。即便這樣,他每天還是早早地起床,拖著大掃把把這里的路面和街道掃得干干凈凈。人們每一次見了他都會投去敬佩的目光。
醫院就處在這段路上,老人每次掃到這里時都要停留一陣,注視著樓上那個大大的軍徽,然后把醫院門口的路面掃得一塵不染。
女兵們早就發現了這個舉止怪異的老人。她們私下里嘀咕。“他就一個人住在對面的樓里嗎?”“他怎么不穿清潔工人的黃馬甲呢?”“原來他是義務在干那些活呀!”“他每天都看我們樓上的軍徽做什么?”關于那個老人引起的話題在女兵中間嘁嘁喳喳一直也沒停過,誰也說不清這個老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老人像是謎一樣,只要出現,女兵們就私下里議論一陣。
臨到臘月的一天,一個女兵忽然驚奇地發現,老人今天沒有出現。這個消息迅速在女兵中間傳開了,她們心里莫名地產生了一種焦急,也產生了一種等待。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當女兵們等了三天還是沒有見到老人時,
盛開的女兵花她們坐不住了。難道他病了嗎?她們要到對面的樓里去尋找那個老人。
老人的家很快被女兵們找到了。因為在那個陳舊的樓里,人們都知道一樓住著這樣一個單身老人。
女兵們敲那扇門。許久,她們聽見室內傳來緩慢的腳步聲。門被老人打開了。三天不見,老人的臉色變得有些陰蒼,看上去像是一片黑枯的落葉。
老人驚詫地望著門前花一樣的女兵們。他沒有想到會有這么一群朝氣蓬勃的孩子出現在他的家里。他有些驚慌失措,不知是不是應該讓這些像燕子一樣的女兵們飛進他的房間。
老人病了,喘氣都有些費勁。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沖女兵艱難地笑了笑,便又坐到了床上。
進到屋里的女兵們驚異地發現這個小小房間被老人收拾得千干凈凈,每天都像是在等待著客人一樣。正中的墻上,掛著一個鏡框,里面鐫著一個年輕軍人的照片,那個軍人的胸前還掛著幾枚軍功章。
老人發現女兵們在看照片,滄桑的臉上露出了一點羞澀,“那是我當兵時照的。現在老得不成樣子了。一生病,連掃掃馬路這樣的事都做不了了。”
后來發生的事情我們可以想象了。這個樓里的人們發現,對面醫院里平時天使一樣的女兵開始輪流出現在老人的家里,有時她們拿著盆子抹布,有時她們穿著白大褂背著藥箱,過年時還能看見她們手中拿著彩紙提著燈籠,最讓樓里鄰居想不到的是每年春天都有一天,女兵們會拿著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走進老人的家。人們從女兵的舉動中能夠猜到那個平日沒有一點聲音的房間里發生了怎樣的事情,也能想象到那個屋里蕩漾著的春天。
三年后,那個無兒無女的老人安詳地去世了。臨終前,他拉著女兵們的手,欣慰地笑了,“你們是開在我晚年歲月里的花朵。”
老人出殯的那天,前來送行的群眾擠滿了門口。各式各樣的花圈在老人的遺體旁開得熱鬧非凡。然而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花圈顯得很是特別,它用醫院里常用的紗布做成,二十三朵小白花做成的花圈上飄著一條挽聯,上面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我們愛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