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電生存的日式寓言

由衛娟

《庭守之犬》是巖井俊二最新長篇小說。

在《燕尾蝶》《關于莉莉周的一切》之后，巖井俊二提供了我們關于核電生存的未來寓言，某種意義上，他給了《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一個續集：在被核電污染的日本，人類繁殖力衰退，擁有健全的生殖能力成了生財之道。“克隆”與“繁殖”成了最賺錢的兩大生意。人們在豬體內培育擁有自己DNADE 的器官，像做美容一樣反復更換來保持健康。而擁有生殖能力的人成為最炙手可熱的暴發戶。大部分人沒有這種幸運，他們拼命工作，才能以高昂的代價獲得一個孩子。沒有性征無法生育的主人公吾麻松，草芥犬豕般的無望生活，寓言了一部分人類的將來。

兩年前的清明節下午，《大邊界》作者吳輝，在手機上看到新聞：內陸首家核電站，湖南桃花江核電站正式開工。當晚，他就在博客請求：不管前期投了多少錢，就當全部扔掉，這是國家最大的福利。我是替孩子們請求！

他的理由是這樣的：反應堆里的高能核廢料，接觸15分鐘便足以致命，接觸1分鐘即可能致殘，永久喪失生育能力。只能是長久封存。而就地封存的水泥棺的壽命只有100年，100年以后，水泥棺墓將會開裂，500年后它將變成齏粉，那時候核廢料將會毫無遮攔地泄漏。而核廢料衰退期20萬年。我們的后人必須每過100年給它加蓋建一層棺墓，20萬年要建2000層棺墓。切爾諾貝利的棺墓不過29年，現在就已經破碎，烏克蘭已經開始在籌建第2層了。20萬年是我們無法控制的距離，所有的核廢料早晚都會泄漏。它們所到之處，一切生命的痕跡將被抹去，而且無法逆轉。

在這個背景下讀《庭守之犬》，饒是作者一貫地輕松詼諧，也避免不了白骨夫人出現前的恐怖與絕望。

1、

主人公吾麻松是納吉帕海域捕鯨民族的傳人，其祖上是第一魚叉手伊智薩姆。據說他投擲的第一叉準確無比，鯨魚逃到哪里都沒有用，魚叉會穿過翻騰起伏的波浪，命中黑色橡膠般的脊背，直抵心臟。根本不需要第二叉。鯨神、鯨王一類的稱呼被恣意地套在頭上，在荷爾蒙分泌旺盛的年紀，他頂著這些光環馳騁七大洋，結婚、不分晝夜忙著做愛，在各個港口小鎮都有情人。

而伊智薩姆的后代卻被日本國土上60座廢棄的核電站不時爆炸造成的非常區域所驅趕，居無定所、貧病交加，在核輻射下漸漸失去了性征和生殖能力。一個傳統漁獵民族的杰出雄性，就此斷后。他的玄孫吾麻松在第二性征發育期來臨的時候，生殖器沒有任何變化，永遠停留在“淘氣小男孩”狀態。

在吾麻松的時代，擁有精良精子的人，極少，被稱作“種馬”。只要通過鑒定，就能拿到全家人悠哉一生的巨款。精子沒有活力的人被稱作“安全者”，只能過普通人生，花高價購買精子；當然最悲慘的是吾麻松式的“淘氣小男孩”們。

吾麻松在中學時代的暗戀止步于初嘗禁果時的真相呈現。在他開始門衛生涯后，一個孩子的補貼已經抵得上他三倍的工資。很多普通人為了生子不惜傾家蕩產購買精子，而孩子已經成為一種奢侈。

對吾麻松而言，愛情也是一種奢侈。他偷偷地愛著舞蹈演員勒班拿，偷偷地跟蹤她，偷偷地跑到她的房間躺在床上自慰。但這僅有的一點亮光也被生活拿走。勒班拿因車禍致殘失去生存技能。吾麻松很想養活她，但褲子里的真相讓他沒資格結婚。他偷偷地往她的信箱里塞錢，眼睜睜地看著大白天不同的男人進入她的房間。當他鼓起勇氣成為她的客人的時候，還必須借助一個面具的遮擋。他愛得如此卑微而心酸，讓人禁不住想起其祖上每個港口都有情人，那真是一種奢侈啊。

后來他被市長的女兒瘋狂追求，卻只能出盡百寶維護腰帶，甚至拿宗教守貞說事兒。愛得越瘋狂他越絕望。終于知道真相的依仕內特建議他移植豬的器官。而吊詭的是，移植品卻成為他們進一步親密的障礙。因為一些意外，他失去了移植品，又失去了睪丸，他最終不再是男人了，但也不是女人，失去性功能的他只是個“單純的人類”，感覺好像只是個機器人或類人機器人。

走在街上，連路人站立方便的姿勢都能刺激到他，他忍不住發泄，成為了著名的馬路惡魔。生無可戀，他想自殺，偏偏被另一個自殺者所救，他的恩人是一位“安全者”，離婚后失去了孩子和妻子，只剩下了買精子的貸款。

2、

吾麻松的同事柯斯內科也是這樣一位“安全者”， 他們為了生一個孩子，多次移植器官，而兩次人工受精都失敗了。太多這樣的夫妻，多次移植，努力生子，最后大抵走上破產的道路。在柯斯內科開始尋找一個新的母體并籌劃把借款留給艾米拉的時候，艾米拉意識到了自己被拋棄的結局。

她在街上看到兩個推嬰兒車的女人，覺得那簡直是一種炫耀。趁她們搬行李的工夫，她抱走孩子狂奔回家。這個突然出現的天使有種不可思議的魔力，讓柯斯內科開始期待回家，瀕死的婚姻似乎恢復了知覺。當偷來的孩子被找回，艾米拉死于車禍后，柯斯內科只能把擁有妻子DNA的克隆豬趕回家。

《庭守之犬》中，吾麻松的外祖母徘徊在深夜的公路上，廢棄的核反應堆沐浴著月光，她好像走在另一個星球上，心里忽然就涌上一陣不安，她不由得抱緊孩子，一個人在深夜里哭泣。

原來在那么久以前她已經模糊地感知到家族的命運。

在阿列克謝耶維奇采訪的切爾諾貝利，一位叫拉里莎的母親印證了艾米拉的凄涼：我看孕婦的眼神很奇怪，我不直接看他們，而是很快地瞄他們一眼，各種情緒同時涌現：驚恐、嫉妒、喜悅，甚至是報復。有一次我發現自己用同樣的眼神看鄰居懷孕的貓、鳥巢里的鳥……她的女兒出生時不是嬰兒，而是一個小袋子，除了眼睛之外，沒有任何開口。拉里莎擔心有一天孩子會問：為什么她和別人不一樣，為什么她不能愛人，為什么發生在小鳥和蝴蝶身上的事情不會發生在她的身上？

而在吾麻松的世界里，小鳥也不能幸免。教授發現禁區里的云雀都是雌雄同體。

在吾麻松的祖先游行示威反對建核電站的時候，這些據說都是不會發生的。當他們拿到土地補償款的時候，他們不知道自己被買斷的是基因的延續。賣掉的是整個區域所有生靈的生存權和繁衍權。

阿列克謝耶維奇采訪時，漂亮的女服務員表示都想嫁給外國人，因為這樣才能生出健康的小孩。她們說：你們看到那些直升機駕駛員了嗎？身材高大，戴著閃亮的勛章，這些人出席常務委員會很風光，但在床上卻不怎么樣。

這些駕駛員在反應爐上面投沙包，每小時要接受1800倫琴劑量的輻射。一位死去的上校被標注了7貝克的輻射，實際卻是600貝克。太多畸形的孩子讓女服務員懂得了在擁抱親吻之前，先考慮一下精子質量問題。

這才是真正的亡族滅種。

吳輝認為，看看切爾諾貝利的鬼城，我們應該能夠理解，烏克蘭人民沒有能力把已經炸開的核廢料收集起來，也沒有能力阻止已經分散的核廢料從空氣和地下水繼續擴散。別說是24萬年，很可能24年，或者240年，烏克蘭人就會放棄抵抗，坐以待斃，或遠走他鄉。在核廢料的擴散面前，烏克蘭就是整個人類命運的縮影。到了那一天，人類除了領死，別無出路。

而按照規劃，到2020年中國運行核電裝機容量將達到5800萬kW，在建3000萬kW。今年內陸核電站或迎解禁，31個核電廠址已經完成初審。專家們各種理論證明絕對安全。

到底誰對誰錯？我們能贏這一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