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放牛娃”與美國“雙料王牌”的奇緣

徐秉君

在抗美援朝戰爭中，年輕的新中國空軍與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美國空軍，展開了噴氣式飛機時代的第一場空中對決。在一次空戰中，一位中國“放牛娃”出身，且僅飛行了60多小時的飛行員韓德彩，擊落了在二戰中具有顯赫戰績的“雙料王牌”飛行員費席爾，一時引起轟動。戰爭結束后，韓德彩繼續在空軍服役，歷任團長、師長、軍長、軍區空軍副司令員，空軍中將軍銜。費席爾跳傘后被俘，戰后返美繼續留在軍中服役，后被授予上校作戰官，退役后開始經商。40多年后的1995年秋天，以羅西為團長的美國“飛虎隊”旅行團來中國訪問，韓德彩在歡迎宴會上向大洋彼岸的費席爾發出了邀請。隨后，開始了這兩位昔日對手的一段特殊奇緣……

“放牛娃”學會開飛機

1933年農歷閏五月二十七日，韓德彩出生于安徽省鳳陽縣韓家莊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放牛生活伴他度過童年。1949年春，年僅16歲的韓德彩到家鄉大溪河區公所報名參軍。這年2月，韓德彩經部隊新兵訓練團培訓后，被分配到皖北軍區直屬偵通連，當上了一名通信員。

韓德彩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能成為戰斗機飛行員。1950年，根據軍委“在陸軍的基礎上建設空軍”的指示，在各野戰軍和軍區推薦選拔優秀士兵、干部和戰斗英模到空軍學習飛行。韓德彩有幸被推薦到空軍，經過嚴格體檢，成為濟南空軍第五航空學校的飛行學員。

入航校的第一關就是航空理論學習，由于文化程度低，許多學員學習都很吃力。韓德彩克服不足，拼命學習，最后考試得到4分。當教員宣布4分以上的可以參加飛行訓練時，他激動地哭了。隨后，在飛行教員的帶教下，韓德彩順利地完成了蘇制雅克-18初級教練機、雅克-11中級教練機60小時的飛行訓練任務，經考試合格，準予畢業。

由于朝鮮戰事緊張，急需大量戰斗機飛行員，韓德彩航校畢業后馬上就被分配到作戰部隊。原計劃駕駛改裝后的米格-9噴氣式戰斗機，可是到達部隊后即改為駕駛更先進的米格-15戰斗機，韓德彩慶幸自己能駕上當時世界上第一流的戰斗機，決心在朝鮮戰場上駕駛米格-15殲敵立功。

韓德彩由蘇聯教官扎布拉聶夫帶飛的第一個飛行課目是特技和螺旋。實際上教官根本就不動手，也不說話，他讓韓德彩按計劃準備自己飛。韓德彩起飛后，飛向空域，在4000米高度做了一個向左大坡度盤旋，一個左半滾倒轉，右上升轉彎，又做了一個右半滾倒轉，筋斗和半筋斗。最后，韓德彩調整飛機速度準備左右各做一個螺旋。剛改出螺旋，教官扎布拉聶夫就按機內通話叫：“韓德彩，打毛依（返航）！”韓德彩回答“明白”后，駕機返航著陸。下飛機后，教官扎布拉聶夫滿意地說：“飛得不錯，明天兩個起落（后，可以）放單飛！”韓德彩聽到教官這樣的稱贊心里很高興。可蘇聯的飛行團長看到韓德彩一臉孩子氣的樣子，似乎有點不相信，可又不好駁扎布拉聶夫的面子，便說：“那好吧，我用烏米格-15測試他一下，再單飛。”

第二天，蘇聯團長親自考核他，這是韓德彩第一次接觸烏米格-15，好在它與米格-15是同機型，除座艙蓋高些、機頭僅一門炮外，其它設備都一樣。蘇聯團長是一位嚴格的考核官，他坐在后艙不動聲色，仔細觀察韓德彩的每一個動作細節。韓德彩盡管有些緊張，但仍按自己的準備，加油門起飛，連續飛了兩個起落，在空中做完所有規定動作。返回機場下飛機后，韓德彩向蘇聯團長敬禮后等待講評。蘇聯團長臉上這才露出了笑容，他轉過頭對教官扎布拉聶夫說：“好，不錯，可以放單飛。”教官扎布拉聶夫聽后非常高興，馬上叫韓德彩：“走，單飛去！”接著，韓德彩成功地放了單飛。

一次出動擊落兩架美軍F-80戰斗機

1951年1月12日，韓德彩隨空15師轉場至大孤山，緊接著進行戰斗課目飛行訓練，并順利地完成了戰區試航。2月19日，空15師第一次升空跨過鴨綠江與美國空軍作戰。由于該師是初戰，中朝聯司指揮所比較慎重，不打無把握之仗。空15師幾次作戰出動，盡管發現美國空軍機群，但由于敵眾我寡，毅然放棄攻擊。對此，飛行員們情緒很大，甚至連飯都不肯吃。

這時，師首長來看望大家。師長說：“看樣子同志們還沒吃飯，請老崔講完后再吃吧！”

崔文斌政委笑了笑說：“聯司首長給我們打來電話，要我們來看看同志們。這個仗沒有讓同志們打，同志們可能會有意見，從同志們的情緒上來看，意見還真不小呢！不但有意見，而且還有氣嘛，氣得飯都不想吃了。”

接著，崔政委告訴大家，聯司首長打來電話說：“同志們想打仗這很好，但是不能急。仗是有同志們打的，留得青山在，還怕無柴燒嗎？今天上午敵人力量太懸殊，敵人是四五十架F-86戰斗機，超過我們一倍多，能和敵人硬拼嗎？我們空軍還很幼小，是拼不得的。你們現在還是實戰鍛煉，要想在空戰中學會空戰，還是要從打對方小機群、小速度飛機起，不斷地取得經驗，提高自己駕馭空戰的本領。”

機會終于來了。1952年3月24日，天剛麻麻亮，韓德彩和戰友們剛進機場，就聽見一等警報，他以最快的速度跳進機艙，打開無線電報告：“802，開車！”隨即，與8機編隊戰斗出航。韓德彩緊隨長機（飛行術語，指編隊飛行中的帶隊飛機）編隊飛向戰區，到達戰區空域后，按指揮所的命令投掉副油箱后搜索敵機。這時，耳機里傳來聯司空軍劉震司令員的命令：“敵機就在你們下方，敵人就這一批，發現后堅決打！”

發現目標后，副大隊長李春貴下令：“攻擊！”r然后一個大坡度右下滑沖過去了。由于動作大，韓德彩和長機張牛科被甩到了編隊的左邊，但他們很快就看清了前方有4架F-80敵機，這種飛機像個十字架，被稱為是“油挑子”。韓德彩心想，這下敵機可跑不了啦！當他快趕上長機時，本能地向兩側一看，發現編隊攻擊的是前面4架敵機，可右下方還有4架敵機，正抬機頭攻擊我們的3架長機。情況危急，韓德彩連報告都顧不上了，立即操縱飛機右轉60度，把機頭對準敵機前方，3炮齊發，迫使敵機急忙右轉彎脫離。

韓德彩攻擊后，回過頭來卻看不到長機的影子了，他立即報告并尋找長機。此刻，他又發現了4架敵機，決定按劉司令員的指示堅決打！他駕機果斷追上去攻擊，敵機為擺脫韓德彩的攻擊，做雙機交叉轉彎。由于敵人膽怯，又是3架飛機轉向一邊，一架飛機卻轉向另一邊。韓德彩先占好攻擊位置，尋找敵機的弱點。迅即，他把瞄準具光環套到前面一架敵機機頭前，在距敵400米時，他按下炮鈕，一下子把敵機左機翼打斷，飛機機體立刻和機翼分成兩半，冒著黑煙掉到了海邊。這是韓德彩第一次擊落敵機。

這時，另外3架敵機反轉過來向大海逃竄，韓德彩便加大油門追擊。當他瞄準一架敵機正準備攻擊時，突然看到另一架敵機正攻擊戰友的飛機，他毫不猶豫地放下正在攻擊的目標，拉起機頭向右前方的敵機開炮，敵機為躲避攻擊趕忙向右轉60-70度改平，其尾部正好處在韓德彩的攻擊位置。就在此刻，韓德彩發現一架F-80也正在瞄準自己，敵機近得連其座艙邊上畫的美女像都能看到了。他迅速向左壓70-80度的大坡度規避攻擊，但感到飛機還是像被撞了一樣受到強烈震動，他知道自己的飛機中彈了。

可能是由于動作過猛，敵機突然沖到了韓德彩座機的前面。韓德彩左右晃動駕駛桿，蹬蹬舵，檢查了一下飛機，感到操縱系統是好的，便果斷駕受傷戰機向敵機追去。他下決心也叫敵機嘗嘗自己火炮的滋味！由于韓德彩的機頭方向是在大連和莊河之間，敵機要返回韓國必須要左轉60-70度，他耐心等待敵機左轉時的最佳攻擊時機。果然不出所料，敵機突然向左壓了約50度的坡度，接著便上升轉彎，韓德彩抓住有利的射擊條件，在距敵機300米左右，果斷按下射擊按鈕，敵機頓時爆炸成碎片掉入大海。

1952年5月17日，空15師轉回公主嶺機場，結束了第一次實戰鍛煉。在公主嶺機場召開的慶功會上，韓德彩榮立一等功。

打掉美軍“雙料王牌”飛行員費席爾

由于中蘇兩國空軍配合支援抗美援朝作戰，并在空中筑起了“米格走廊”，所以粉碎了美軍的“絞殺戰”，也有效地遏制了美軍的狂轟濫炸。但美軍不甘罷休，而是改變戰術，采用“獵航小組”對中國空軍起飛或著陸的飛機進行偷襲。為此，中國空軍采取一系列反制措施。

經過實戰鍛煉，韓德彩的座機已經是涂有4顆紅星戰績的飛機了。1953年4月7日下午4時，韓德彩跟隨楊副團長率領的12架飛機起飛，任務是從吉林輯安（現吉林集安市）進入朝鮮，右轉沿鴨綠江東側尋找戰機。此時第1和第2中隊已經與敵交戰，李大隊長請求前去支援，但空聯司命令韓德彩所在的4機編隊返航，掩護其他編隊落地。

飛機編隊到達寬甸機場上空時，韓德彩聽到師指揮所掩護編隊落地的命令，考慮到機場上空有敵情，他保持高度警覺。擔負掩護任務的是4機編隊，韓德彩與其他3架飛機組成掩護隊形，以保證整個飛行編隊安全落地。

這時，2大隊遭到敵機攻擊，李大隊長帶雙機前去增援。此刻，機場上空僅剩張牛科和韓德彩雙機擔負掩護任務。當整個飛機編隊安全落地后，韓德彩與長機張牛科也準備著陸。當他們保持400-600米的距離，由3000米降至400米高度時，突然傳來地面指揮員的驚呼：“快拉起來！敵機向你開炮了！”

韓德彩趕緊把飛機拉起來，左右巡視并沒有發現敵機。當他的目光掃到左下方時，突然發現一前一后兩架飛機，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架美軍戰斗機正在追擊一架蘇聯戰斗機。當美軍飛機看到張牛科的飛機后，即放棄追擊蘇聯飛機，轉而直接攻擊張牛科，只見美機機炮噴著火舌，張牛科的飛機頓時中彈負傷，冒出了一股白煙。

韓德彩看到長機駕駛員張牛科被打中，便急呼他跳傘！但張牛科不肯，他頑強地駕機向左拉升急轉，可敵機仍咬住不放。情況萬分危急！韓德彩猛拉機頭，向敵機直追過去，距離越來越近，這時3架飛機的總距離也不過600米左右，已構成了射擊的條件，但韓德彩怕誤傷長機，沒有貿然開炮。

此刻，敵機發現了后面的威脅，慌忙退出對張牛科的攻擊，反轉過來向右轉彎逃去。韓德彩發現敵機企圖利用復雜低空地形，憑借高超的飛行技術和F-86水平機動優勢來個金蟬脫殼。因此，他沒有輕率追擊，而是輕輕一帶機頭，保持著位置優勢。敵機見計不靈，急忙向右一轉，接著向左反轉……韓德彩緊咬不放，瞄準具漸漸套住敵機，老到的敵機急速右轉規避，韓德彩如影隨形，當瞄準具再一次套住敵機時，他狠狠地壓下了發射按鈕，幾十發炮彈全部傾瀉而出，直接命中敵機左機翼與機身的接合部位，敵機立刻冒出濃煙和大火。

這時，韓德彩看到一個黑點從敵機彈射出來，立即在無線電里喊道：“敵人跳傘啦！趕快抓俘虜！”

很快，跳傘的敵機飛行員就被民兵俘虜了。當晚8點多，張益萍參謀長叫醒了已經入睡的韓德彩，叫他去看被他打下來的美國飛行員俘虜。

當韓德彩進到關押被俘美國飛行員的房間時，對方正在吃飯，見有人進來露出了一臉驚恐，身體也在發抖。韓德彩仔細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見他右半臉不知道怎么破了，右手也破了，后來聽醫生說，還給他的右腳開了一刀。韓德彩看到，這個美國飛行員一表人才，高高的個子，長圓的臉，一雙大眼睛。由于語言不通，韓德彩一句話也沒說，就隨張參謀長出來了。

后來，當時參與審訊的翻譯張杰在他的回憶文章里記錄了這段情形：“我們把費席爾帶到師首長會議室，劉師長、崔政委和呂副師長等均在座。室內燈光很亮，這時看他十分恐懼，全身顫抖，幾次叫他坐下，都不敢坐。稍頃，他要求去衛生間，我們領他到走廊，他很快脫下大拉鏈式的美軍灰色飛行服。解手后，他神色恍惚地回到了會議室。這時，他示意太餓了，想要吃的。警衛員很快從食堂給他端來煎雞蛋、饅頭和雞蛋湯，他狼吞虎咽地全部吃光了。然后，師首長開始審訊，因我也懂些英語仍由我做翻譯。”

“當擊落他的年僅19歲的英俊飛行員韓德彩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目瞪口呆，默不作聲。韓德彩離開后，他沉思片刻才說：‘了不起，了不起，真是了不起！簡直不可思議。……初審活動持續到晚9點多鐘。翌日，師部就將費席爾連同證件一起送中朝空軍聯合司令部。”

當時，大家還不知道費席爾是何許人，也不知道他還是個“雙料王牌”。韓德彩只知道他是美國空軍“獵航小組”的老飛行員，在技術和作戰上有兩下子。直到深夜，聯司收聽到美國廣播才搞清他的身份，報道說：“美國空軍51聯隊48大隊‘雙料王牌、飛行上尉小隊長哈羅德·愛德華·費席爾在朝鮮北部戰斗巡邏中失蹤。”聯司即打電話詢問審問費席爾的情況，一對照正好是美國廣播中提到的飛行員。當夜，費席爾就被送到了聯司駐地安東。事后得知，至1953年4月，費席爾上尉已經入朝參戰47次，擊落10架米格飛機，成為美國空軍的雙料王牌飛行員。

后來，機械師孫雄用費席爾的飛機殘骸制作了一架飛機模型，作為禮物送給韓德彩留念。

“放牛娃”與“雙料王牌”的戰后重逢

戰后，韓德彩時常會想起那位大洋彼岸的費席爾。可是由于中美兩國長時間沒有建立關系，無法了解對方的任何消息。直到兩國建交，這類特殊交往才有可能。

1995年9月，以羅西為團長的美國“飛虎隊”旅行團應邀來華訪問，這時已是空軍中將的韓德彩作為東道主，熱烈歡迎這些特殊的美國客人的到來。在歡迎宴會上，韓德彩在講話結尾時，特意提到在朝鮮空戰中被他擊落的哈羅德·愛德華·費席爾，并請“飛虎隊”的朋友們給他捎個口信：“費席爾要是愿意來中國看看，我歡迎，將作為朋友來接待他，請他喝我家鄉最好的酒。”熱心的“飛虎隊”朋友回國后很快就找到了費席爾，并轉告了韓德彩的話。

費席爾被俘兩年后獲釋。返回美國后，他仍然在空軍服役，后升任上校作戰官，1978年退役后開始經商。當他得知韓德彩的盛情邀請后，非常激動，他早就有到中國來的愿望，可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飛虎隊”朋友帶來韓德彩的口信，正好滿足了費席爾的多年心愿。

1997年10月18日，費席爾作為“飛虎隊”旅行團團員來到中國，韓德彩以航空聯誼會的名義接待旅行團，其中同費席爾的見面純屬私人會見。然而，消息卻不脛而走，記者們紛紛要求采訪。一時間，這次私人會見成了媒體的熱點。

這天晚上7點半，費席爾先生準時到達上海天益賓館，韓德彩見到他頭發已經花白了，一米八的個頭，也有些駝背了，但依然顯得很精神。

“這就是你要見的韓德彩將軍。”當費席爾聽到這個介紹馬上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接著兩人熱烈握手、擁抱，真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久別重逢。

費席爾仍記得韓德彩，談到當年的往事，費席爾說：“曾在蘇聯《紅星報》上看到過一版韓先生的事跡。這是我得到的韓先生唯一的消息。”接著，他回憶說：“朝鮮戰爭是美國打的一場錯誤的戰爭，中美之間不應該對抗！”在交談中，費席爾深有感觸地說：“在我的心中，中國和美國應該在一起。”

韓德彩將軍笑著說：“我們談過去是為了將來，過去我們打過仗，今天我們是朋友。”費席爾激動地把兩手合在一起，成握手狀說：“是的，我們永遠是朋友。”

第二天，費席爾在他下榻的賓館回贈給韓德彩將軍一架用硬木制作的F-86飛機模型。這件禮物對費席爾來說非常珍貴，他帶著它遠渡重洋來到中國，又隨旅游團從北京、西安、桂林、昆明帶到了上海。當他將重達6公斤的飛機模型送到韓德彩手里時說：“這架飛機模型是我父親做的，是他送給我的紀念，我已經在書房擺了40多年，是我的心愛之物。我把它送給我最尊敬的、最好的戰斗機飛行員——韓將軍。”

2009年5月10日美國《紐約時報》報道：朝鮮戰爭中被中國飛行員擊落后跳傘被捕的美國飛行員哈羅德·費席爾9日去世，終年83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