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埃克蘇佩里：墜落在天際的“小王子”

綠衣

去年10月，電影《小王子》上映，這部電影勾起了無數人心底的“小王子”夢。安東尼·德·圣-埃克蘇佩里所寫的原著《小王子》也許是每個人心里曾珍藏過的一本童話。人們往往以為圣-埃克蘇佩里對應的是書中的那個飛行員，其實寫下書中柔軟文字的身材魁梧的法國男人，內心就是那個有著金色頭發、柔軟的“小王子”，而她的妻子康素愛蘿，則是他心心念念牽掛的玫瑰。

開端

1944年7月31日，安東尼·德·圣-埃克蘇佩里駕駛飛機前往法國南部進行長途航拍偵察任務，從此消失在地中海上空，如同“小王子”消失在沙漠之上。許多讀者不肯相信他的飛機真的墜毀了，他們一直在等他回來的消息。直到2004年，法國文化部宣布，一個法國水下打撈隊在馬賽附近海底找到了圣-埃克蘇佩里駕駛的飛機殘骸。很多人終于停止了等待。

然而最熱切等待他歸來的，是他的妻子康素愛蘿。殘骸找到時，康素愛蘿已經去世25年，她等了他35年，一直在通過給他寫信緬懷丈夫。去世后，她的信結集成《玫瑰的回憶》出版。

這對夫妻就像《小王子》中的玫瑰和小王子一樣，相愛卻不懂愛，相互刺痛，然后分開，之后無法獨處又和好。《小王子》誕生的日子，是他們最寧和美好的時光，然后僅在此后兩年，圣-埃克蘇佩里就墜機身亡，留下康素愛蘿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獨自面對“人生的各種危險”。

故事開始于1900年的法國里昂，圣-埃克蘇佩里出生在一個天主教家庭，父母俱是外省沒落貴族家庭出身。父親有伯爵頭銜，在保險公司任職，母親懂音樂，愛繪畫，藝術修養很高。1904年，其父親40歲時，患腦溢血病逝。母親攜安東尼姐弟五人離家先后住到其姨媽和外祖母的祖傳房產中。對年幼時的動蕩，圣-埃克蘇佩里認為“現實生活無足輕重，唯一重要的是內心世界”。

對成人世界的厭倦，讓他愛上了飛行。1912年夏，圣-埃克蘇佩里經常徘徊于學校附近的安貝利歐機場。當年頗有名氣的飛行員魏德林被圣-埃克蘇佩里的熱情所感動，帶著他第一次飛上天空，從此開啟了他對天空的幻想。1921年，圣-埃克蘇佩里終于成為了一名飛行員。誰知，他首次駕機便險遭意外：由于發動機燃料系統出現故障，升空不久便噼啪亂響，濃煙滾滾，好不容易才勉強著陸。在場的加爾德少校斷言：“圣-埃克蘇佩里，看來你注定不會死在飛機上，否則你早沒命了。” 圣-埃克蘇佩里也知道自己飛行工作的危險性，他自己說過：“我甚至都沒買一件冬天的大衣，害怕等不到穿它的一天”。

這位激情澎湃、充滿幻想的年輕飛行員對生活擁有美好的夢想——他給母親寫信說：“我夢想著這樣一種生活，有臺布，有瓜果，在椴樹下散步，也許還有個女人……” 然而，年輕時的他卻生活混亂，整天徘徊在成群的名叫波萊特、蘇茜、黛西、蓋碧的女子中，直到他遇到康素愛蘿。康素愛蘿與其他女人不同，她成為了他的玫瑰。

玫瑰

康素愛蘿是南美人，19歲時嫁給自己第一個丈夫，他是一位大使，也是作家。1925年，康素愛蘿搬到巴黎，24歲的她美貌與天賦并具，有“中美洲般茂盛的文思”，立刻在巴黎的藝術界和文藝界引起了反響。“她就像一座小火山，把火焰噴射到了巴黎的屋頂上”，哥倫比亞作家和駐巴黎大使熱爾曼·阿瑞涅加斯這樣評論。

1928年，這個美麗的薩爾瓦多女子，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她第一任丈夫的葬禮上，認識了圣-埃克蘇佩里。關于他們之間的第一次見面，圣-埃克蘇佩里這樣描述：他將她偷偷帶上飛機，藏在飛行員座位后面。飛到半途時，康素愛蘿站起來，表示自己是個受人尊敬的寡婦，他必須娶她為妻。而康素愛蘿在回憶錄中則這樣記載，圣-埃克蘇佩里提出帶她遨游天空，當她看風景看得入神的時候，圣-埃克蘇佩里下達了命令：“吻我！”康素愛蘿拒絕，理由是薩爾瓦多女子只吻心上人。圣-埃克蘇佩里聽了馬上臉色一沉，說康素愛蘿不喜歡他，關掉飛機引擎，宣布他將墜入海中，臉上還掛著兩道淚痕，她一時心軟，就在他臉上親了一下……不管到底如何開始，有一點確認無疑，兩人墜入愛河。

1931年4月22日，圣-埃克蘇佩里與康素愛蘿在尼斯結婚，此后他似乎實現了自己“有臺布，有瓜果，在椴樹下散步，也許還有個女人”的夢，可是他忘記了，康素愛蘿這樣的女人不是生來為了等候的，而他也無法按捺下自己的飛行之夢，安心陪她。

圣-埃克蘇佩里接受了一個夜航飛行員的職位，路線是從卡薩布蘭卡到艾蒂安港，康素愛蘿深深體會到作為飛行員妻子的困苦——他每次深夜出發，她都在煎熬中渡過長夜，等他回來。那段時間，雖然擔心，但她支持、鼓勵過他的飛行事業，她告訴圣-埃克蘇佩里“您的道路在星星上面”，并且在生活上照顧他，她用瓶子裝了幾瓶冰激凌，又盛滿幾暖瓶雞湯，給他補充能量，而他則將這些能量用于夜航飛行。因為聚少離多，她甚至在花園里給他造了一座銅像，以便隨時跟他“見面”。她還鼓勵他發掘尚未顯露的寫作天賦，給他布置好書房，逼他每天都寫一定量的文字。

1931年9月，圣-埃克蘇佩里的第一本書《夜航》出版并獲得了成功。小說寫的是某個夜晚，三架郵政飛機分別從巴塔哥尼亞、智利和巴拉圭，一起飛往布宜諾斯艾利斯，其中的一架由于遭遇颶風而墜毀的故事。這本書出版當年的銷售量就達到250萬冊，并獲得費米娜文學獎。

誰知，此后，康素愛蘿發現自己作為妻子的位置不那么重要了，圣-埃克蘇佩里被一群崇拜他的女人包圍，逐漸疏遠了自己。她寫道：“他忙得不可開交，整天忙于應付約會、電話、邀請，還有崇拜他的男男女女。……我們再沒有兩人單獨的午餐，他不再寫作，他整天在別人家里度日。我們再也沒有一分鐘能夠面對面地相處……”

康素愛蘿很難接受這種狀況，她開始拒絕繼續扮演那個溫柔的、等待在家里的小女人的角色，開始回到從前的生活方式，沉迷于奢侈品、社交晚會、畫展、化妝品和汽車……而圣-埃克蘇佩里卻非常不喜歡這種改變，他反復說：“請不要妒忌，您很清楚，我真正的職業是作家，當別人好心送我一些小禮物，我覺得心里很感動，但這就是全部。請不要擔心，我是通過神圣的婚禮與您結合在一起的，請永遠不要聽信人們的傳言。”兩個人的世界開始變得無以為繼，兩個人不再見面，分開行動。

旁觀的人覺得這對夫妻恐怕維持不了多久了，但是他們低估了維系他們關系的感情。兩人的關系雖然很僵，但始終沒有走向真正的分離。

彼此的“刺”

在20世紀30年代，飛行技術還遠沒有如今成熟，每一位飛行員都是憑著自己的技術、天賦和運氣在飛行，而如圣-埃克蘇佩里這種以飛行為嗜好的人，危險幾乎如影隨形。但正是這一次次遇險，給他與康素愛蘿之間的關系帶來轉機。

最初的爭執過后，圣-埃克蘇佩里又開始繼續找工作，后來成為一個水上飛機試飛員。他沉浸在飛行和寫作中，喜愛自己的天地，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狀態，康素愛蘿跟著他四處奔波，兩人常常爭吵，然后分開。1933年，圣-埃克蘇佩里的水上飛機發生了墜機，康素愛蘿重新回到他身邊，悉心照顧他。她不止一次感嘆：“做飛行員的妻子，是份職業。做作家的妻子，更是一份圣職”，“只有經過多年的訓練才能做好這份職業。”

1934年，圣-埃克蘇佩里開始改編電影《南方郵航》，但他最想做的，還是繼續在天空和大地間飛行。1935年，他嘗試打破巴黎到西貢的飛行記錄，康素愛蘿無法阻止他。三天后，她從報紙上得知他失蹤了。后來有消息傳來，圣-埃克蘇佩里還活著。她立刻動身去馬賽見他。這次危險后，冒險的血液仍然在圣-埃克蘇佩里的身體里無法停歇。1937年，他出發去勘查一條卡薩布蘭卡到達卡爾的新航線，兩個人又吵了一架，不歡而散。

同年2月14日，圣-埃克蘇佩里駕駛的飛機跌落在危地馬拉。“32處骨折，11處致命”，發給康素愛蘿的電報這樣寫著。這次事故后兩個人又短暫見面并恢復了關系，然而幾周后，圣-埃克蘇佩里將她趕走了。

從此以后，兩個夫婦這樣循環往復，短暫相聚，然后分開。圣-埃克蘇佩里始終像個大男孩，“他獨立的愿望自然會和他根深蒂固的依賴性相矛盾”。于是，他的冷酷和溫柔交替而來，甚至白天與夜晚都是兩個面孔。

圣-埃克蘇佩里當時并不明白自己妻子內心真正的需要。康素愛蘿曾寫到：“我想居住在我丈夫的心田，那是我的星球，那是我的命運，我的信仰，我的宿命……”

玫瑰和小王子

1939年6月，圣-埃克蘇佩里為康素愛蘿租下法國拉弗耶亥的一座小城堡，她安然生活在此。1939年9月3日，法國卷入戰爭。1940年，圣-埃克蘇佩里突然來到拉弗耶亥，要求康素愛蘿去非占領區，而圣-埃克蘇佩里呢，他加入了空軍，執行任務“勇敢得幾乎像自殺”。

戰爭前期，康素愛蘿住在一個農莊里，不久法國淪陷，圣-埃克蘇佩里流亡美國。導演希區柯克建議圣-埃克蘇佩里寫一些見證1940年戰爭的作品，于是他花了5個月完成小說《空軍飛行員》，此書成為巴黎陷落后，由法國作家撰寫的、第一本公開聲言反對納粹者的書。然而，由于寫作期間太過勞累而生病，他給康素愛蘿發了電報，她毫不猶豫，立即動身去見他。1941年11月6日，兩個人才最終相聚。這次相聚給了他們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兩人在鄉下找到了一座房子，“白色的三層大房子，絕對浪漫”，房東讀過小說《夜航》，并非常喜歡，便將房子賣給他們。正是在這座木屋，《小王子》“誕生”了。這段時間也是康素愛蘿和圣-埃克蘇佩里相處最溫柔舒服的時光，兩個人都在反思相互的關系，并將其表現在書里，比照他們的生活，會發現玫瑰和小王子正是他們兩人關系的描繪。

《小王子》中的玫瑰被虛榮之心所折磨，時時需要別人關注，懼怕一頭不存在的老虎，擔心干旱帶來的恐慌，說謊時候咳嗽以轉移小王子注意力，這些都是康素愛蘿的習慣。康素愛蘿有哮喘，喜歡表現虛弱讓圣-埃克蘇佩里照顧她；《小王子》中的玫瑰愛美，愛表現，而康素愛蘿愛熱鬧，喜歡買新的衣服，有時“使得圣-埃克蘇佩里沒有錢買飛行員的裝備”。

書中的小王子因為玫瑰的驕傲和任性而走上漂泊之路，然而小王子最后尋找到自己的目標，回到了玫瑰身邊，書中寫道——“你要對自己養的東西永遠負責任，你要對你的玫瑰負責任”，與圣-埃克蘇佩里在墜機后對母親所說的話如出一轍。而書中關于火山的片段是圣-埃克蘇佩里根據康素愛蘿對家鄉火山地區的記憶描繪的。

兩個人曾經都不懂愛。圣-埃克蘇佩里總是留康素愛蘿一個人獨自煎熬，也曾高興時把她從萬里之外召喚而來，見面不到一個小時就可以不高興地喝道：“走開，這兒沒有你的位置。”這些狀況正如小說中小王子所言：“我太年輕了，不知道怎樣去愛。”而康素愛蘿曾記載道，在結婚最初矛盾初現的時候，圣-埃克蘇佩里在夜里，極其溫柔地抱著她，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原諒我，我還不知道怎樣做您的丈夫”。

但他畢竟還是愛她的，正如對玫瑰的牽掛讓小王子歸來，對康素愛蘿的牽掛也讓圣-埃克蘇佩里從一次次危險旅行中歸來。西貢之行墜機歸來后，圣-埃克蘇佩里曾寫信給母親：“在身后留下需要你照顧的某個人，比如康素愛蘿，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迫切地感到想要回來，來保護和庇佑，完成了我的義務，然后拼盡了全力對抗阻撓我的沙漠，最終我們撼動了山岳……”如此種種，正是小王子和玫瑰的寫照。

二戰后，親戚們為了《小王子》的版稅爭得面紅耳赤。康素羅被迫出示一封信，證明自己就是“玫瑰”，信上圣-埃克蘇佩里寫道：“你知道嗎？玫瑰就是你……或許我永遠不知道怎么好好照顧你，但我一向覺得你很美。”

消失

1942年11月，戰爭形勢急轉而下，圣-埃克蘇佩里為自己居住在精致安寧的鄉下木屋，產生了負罪感，他嘗試再度服役，并且在《紐約時報》發表了一封公開信，《致世界各地的法國人》，呼吁所有人拿起武器。

他終于獲得了許可，于1943年8月1日起入伍。圣-埃克蘇佩里欣喜若狂。他不停對康素愛蘿說“你將成為續篇的女主角，你再不會是帶刺的玫瑰花，你將成為永遠等待小王子歸來的夢幻公主”。

然而，沒有續篇了。1944年7月31日，8點45分，圣-埃克蘇佩里駕駛著飛機前往法國南部進行長途航拍偵察任務，從此消失在地中海上空。

此后，由于圣-埃克蘇佩里的失蹤，他所獲的版稅收入凍結在出版社，康素愛蘿被迫住入一間出租屋，并在商場找了一份制造櫥窗模特的工作。而失蹤了的圣-埃克蘇佩里在公眾眼中日益傳奇，如英雄一般。康素愛蘿卻只得孤單而寂寞地生活著。很多讀者都不知道，她是他的繆斯，是《小王子》里的玫瑰。

而她也不在意，她對圣-埃克蘇佩里的愛開始朝著另一個角度發展，她從紐約越洋帶回一只集裝箱，里面有圣-埃克蘇佩里從法國逃亡時帶走的全部生活用品，兒時玩具、各種紀念品，書籍、照片、小王子的水彩畫等……她反復撫摸、翻看，閱讀這些材料，為圣-埃克蘇佩里繪畫、制作雕像，這成為她與他對話的唯一方式。

后來，一名園藝家將自己培育的一支淡紫色玫瑰花獻給她，她接受了，并開玩笑：“小王子的玫瑰如今刺要多于柔軟的花瓣了，因為她的手指已經蒼老變形”。但不管如何蒼老，圣-埃克蘇佩里始終是小王子，而她始終是他的玫瑰。

Tips

《小王子》是法國作家圣-埃克蘇佩里于1942年寫成的著名兒童文學短篇小說。該書自出版至今，全球發行量已達五億冊，被譽為“閱讀率僅次于《圣經》的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