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與5個半月前突然宣布出兵敘利亞一樣,這一回,普京又搞了個大新聞。
3月14日下午,在和國防部長紹伊古、外交部長拉夫羅夫等要員舉行會議時,普京出人意料地表示:鑒于俄羅斯軍隊在敘利亞的干預任務已“基本達成目標”,他決定從次日起逐步撤出目前駐扎在赫梅敏(拉卡基亞港)和大馬士革兩個空軍基地的36架俄空軍戰斗機、20架直升機以及約4000名正規軍,以推動正在日內瓦舉行的第三輪敘利亞和談。3月15日,俄羅斯國防部公布了第一批蘇-34型攻擊機飛離赫梅敏的畫面。俄國防部副部長潘可夫同時還表示,鑒于“伊斯蘭國”恐怖勢力尚未被消滅,撤軍并不意味著莫斯科放棄在敘利亞的安全義務。俄羅斯軍事人員和防空武器將繼續留駐在赫梅敏空軍基地以及塔爾圖斯海軍基地,維持其日常運作,并參與政府軍對“伊斯蘭國”武裝的進一步攻勢。俄軍派出的無人機也將繼續起飛監視停火協議的執行情況,阻止反政府武裝利用停火期交換防區或大規模補充軍火。
2015年12月9日,俄羅斯對敘利亞反對派武裝控制區阿勒頗進行轟炸。圖為轟炸后,敘利亞民眾逃離被炸塌的房屋
近半年的軍事行動過后,普京實現了他最初希望達成的兩項目標:穩定巴沙爾·阿薩德政權的控制區,避免反政府武裝切斷政府軍在哈馬省和大馬士革省的交通線;重新確立俄羅斯作為中東事務主要參與者的地位,獲得與美國、歐盟平等對話乃至展開政治交易的機會。第三輪日內瓦和談的成型,與政府軍控制范圍的鞏固以及俄羅斯的推動委實不無關聯。不僅如此,敘利亞危機的持續發酵還使得美國與歐盟的內部意見分歧趨于激化。圍繞是否應當“重返中東”,美國政府、國會以及軍隊始終無法達成一致,令中東各國質疑華盛頓對全球安全的承諾是否依然有效。正在進行中的總統選戰,部分也受到敘利亞危機的影響,爭議候選人特朗普甚至放言應效仿普京,把敘利亞恐怖分子“炸得魂飛魄散”。在歐洲,洶洶涌入的數百萬敘利亞難民甚至引發了“冷戰”結束以來歐盟最大的一次政治分裂,默克爾、奧朗德等領導人的支持率屢創新低;相比之下,普京在國內的支持率已回升至74%,正準備角逐第四個總統任期,境遇相去不啻天壤。
但這并不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大捷。普京以“打擊恐怖主義”作為軍事干預敘利亞的理由,卻在“伊斯蘭國”猖狂依舊之際宣告抽身,不免令人懷疑莫斯科國際承諾的有效性。對巴沙爾政權未來的命運,普京也未能做出擔保,暗示了他和奧巴馬一樣無法承擔曠日持久的軍事干預帶來的資源消耗。更重要的是,以敘利亞“支點”撬動歐美解除對俄經濟制裁的“杠桿戰略”,目前仍然停留在紙面上,前途難測。在國際制裁和低油價的雙重壓力下穩定住節節下滑的國民經濟,對普京而言才是更嚴峻也更現實的考驗。
采用傳統分析方法的觀察家往往會高估敘利亞之于今日俄羅斯的戰略意義。誠然,塔爾圖斯港已經成為俄羅斯海軍在歐洲以外的唯一基地,地中海東岸也不止一次充當過“心臟地帶”強國俄羅斯向海洋進軍的立足點,但這一切必須建立在權勢投射和戰略資源供給足夠充分的基礎之上。一個在中亞和近東站穩腳跟,并能持續輸出軍事和政治影響力的“大俄羅斯”可以利用敘利亞充當向南歐和地中海滲透的踏腳石,一個被阻擋于高加索周邊、前出通道遭到土耳其阻遏的“小俄羅斯”卻用不起如此奢侈的工具。換言之,當駐地中海的原蘇聯第5分艦隊在1992年底宣告解散之后,塔爾圖斯港已經淪為了一種象征性存在。
一個簡單的數字對比便可窺見其中的差異:上世紀80年代,構成蘇聯海軍水面艦隊中堅的“現代”級和“無畏”級驅逐艦在14節速度時的續航力分別是1.4萬海里和1.05萬海里,足以伴隨航母駛入開闊大洋;到了今天,俄海軍在建的新型護衛艦“戈爾什科夫”級和“格里戈洛維奇”級的續航力僅為4500海里和4850海里,縮水50%以上。它們只適于在黑海、波羅的海以及巴倫支海這樣的半封閉區域建立制海權,卻永無可能覬覦真正意義上的全球戰略航線。5個半月的敘利亞干預行動中,俄海軍常駐塔爾圖斯港的兩艘巡洋艦“莫斯科號”與“瓦良格號”艦齡分別長達33年和27年,已是蘇聯時代碩果僅存的遺產。在造船工業基本喪失新建7000噸級以上大中型艦艇能力的背景下,俄海軍在地中海的部署和活動頻率只會進一步降低。
水面艦艇續航力的下降,意味著俄軍難以在第一時間將實施軍事打擊所需的人員和物資投送到遙遠戰區,即使勉強為之,成本也勢必極為高昂。莫斯科并非沒有意識到這一缺陷:2010年,俄海軍曾以13.7億歐元的價格在法國訂購了2艘“西北風”級兩棲攻擊艦,企圖彌補遠程力量投送的短板。但在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法國拒絕繼續執行合同,致使俄軍在敘利亞行動中只能動用老舊的“蟾蜍”級登陸艦運送人員和裝備。載重量達150噸的安-124型戰略運輸機在俄空軍中也只剩下2架,不得不改用較小的A-50來運輸彈藥和補給品。事實上,普京選擇以空中打擊而非地面參戰的方式干預敘利亞局勢,已經考慮到了俄羅斯軍事機器的現狀:在格魯吉亞、烏克蘭等周邊國家尚可大舉出擊,但在遙遠的敘利亞已無法確保后勤補給。
3月14日,俄羅斯總統普京與國防部長紹伊古等官員在克里姆林宮舉行會議3月15日,俄羅斯戰機從敘利亞歸來,降落于沃羅涅日市。一名空軍將士與前來迎接他的家人擁抱
即使是負擔相對較輕的空中介入,所費也相當不貲。著名防務資訊企業簡氏資訊集團(HIS Janes)發布的分析報告指出:為維持部署在敘利亞的36架固定翼攻擊機、20架直升機以及至少1500名軍人的日常活動(以每天出動30個架次、每個架次投擲5枚炸彈計算),俄羅斯國防部每天要支出230萬~400萬美元的費用,保守估計每個月的日常開支在1億美元以上。換言之,不到半年的行動已經耗費了至少6億美元的軍費,相當于俄今年國防預算總額(412億美元)的1.4%,這還沒有計算消耗精確制導彈藥、海基巡航導彈以及海上艦艇換防的開支。而俄軍承受的損失雖然相對較小(1架攻擊機和1架直升機被擊落),但隨著作戰時間繼續延長,裝備故障率和人力開銷勢必進一步增長。在俄國防部已經迫于經濟不景氣,計劃將軍費總額下調5%的情況下,降低行動費用至少能確保新裝備的研發和軍人福利不受沖擊。
而從空襲的實際效果看,俄軍5個多月的援助使得敘利亞政府軍成功穩定了對西部沿海地區以及敘利亞-黎巴嫩邊界的控制,這一地區內的人口占目前敘利亞總人口的近2/3。在哈馬省和大馬士革省中部,空中掩護令政府軍維持住了幾塊分散的大面積控制區與西部地區之間的交通線,使其不致被反政府武裝徹底圍困。但從消滅對方有生力量的角度看,空中打擊的效果只能說一般:據非政府組織“敘利亞人權觀察站”(SOHR)統計,截至2016年3月中旬,俄軍的空襲共造成1567名“敘利亞自由軍”(最大一支反政府武裝)士兵和1276名“伊斯蘭國”士兵死亡,另有200~1000名平民死于空襲,但配合俄軍作戰的政府軍和伊朗什葉派民兵戰死人數也在1000人以上。換言之,空中行動的效率上限已經封頂。
經歷了整整5年筋疲力盡的戰爭,敘利亞政府軍雖然能勉強穩住對西部地區的控制,卻根本無法撼動“伊斯蘭國”在中、東部腹地的戰略優勢。俄羅斯本身也在援助控制北部地區、要求獨立的“庫爾德人民保衛軍”(YPG)向拉卡省反攻,足見其早已接受了政府軍無力收復全部領土的既成事實。而在政府軍捷報頻傳的2016年1月,“伊斯蘭國”對東部名城代爾祖爾的圍困仍在繼續,“自由軍”在拉卡基亞省的戰線也并未全面崩潰。在和談即將展開、巴沙爾或許會被取代的情況下,莫斯科沒有理由繼續投入成本。
另一方面,在長達近半年的軍事行動期間,俄羅斯始終未能找到一個體量足夠龐大、目標又完全一致的盟友來分擔在敘利亞的安全義務。德黑蘭是莫斯科在敘利亞問題上的主要支持者,但伊朗同時還須兼顧也門戰局,能投入的物力、財力相對有限。本身面臨“伊斯蘭國”威脅的伊拉克政府在反恐問題上與俄羅斯立場一致,但巴格達當局需要首先收復本國被恐怖主義武裝控制的領土。在獨聯體各國對聯合出兵中東反應冷淡的情況下,俄羅斯聯邦委員會(上院)議員伊戈爾·莫羅佐夫甚至在去年9月主動對媒體放風稱:“中國的一艘護衛艦已經抵達地中海,航母正在隨后駛來。”旋即被中國外交部所否認。對原本就視敘利亞問題為杠桿的莫斯科來說,擴大軍事行動有陷入“阿富汗化”的危險,莫如盡早抽身、節約成本。
與2008年在南奧塞梯、2014年在克里米亞問題上的殺伐決斷相比,普京在敘利亞問題上的選擇無疑帶有更精明的算計,這與俄羅斯的經濟狀況直接相關。前兩次戰爭適逢國際能源市場的“黃金12年”,以油氣出口作為經濟支柱的莫斯科不僅有能力承擔額外的軍事開支,面對政治和外交壓力也是底氣十足。時過境遷,經歷了烏克蘭危機之后的國際制裁與油價雪崩式下跌,俄羅斯GDP規模已經由2013年時的2.15萬億美元縮水至2016年初的不到1.3萬億美元,人均GDP下滑至全球第75位。俄羅斯央行在3月中旬發布的數據稱:全俄GDP在2015年全年萎縮超過3.7%的情況下,預計在2016年內還將繼續縮水1.5%,最早要到2017年底才會重新進入增長周期。在布倫特原油價格始終徘徊于每桶30~40美元的情況下,普京被迫承認:此前以50美元油價為基準編制的2016年度財政預算案未免過于樂觀,需要根據實際做出調整;俄羅斯經濟的疲軟狀況仍將持續一段時間,人們需要“進一步勒緊褲腰帶”。
對這位在1999年登上政治舞臺中心的鐵腕強人來說,承認政策失誤并不是很常見的情況。他曾經指責“外國敵人”要在俄羅斯制造“南斯拉夫式的局面”,通過分離主義讓俄羅斯分裂;也指責過“邪惡的陰謀家”通過打壓油價掏空俄羅斯的國庫,唯獨沒有懷疑過由他本人在21世紀初一手打造的“能源出口至上”經濟模式。正是普京親手摧毀和逐退了以“野蠻生長”姿態在葉利欽時代呼風喚雨的七大寡頭,將過去由私人逐利者掌握的油氣“現金牛”(Cash Cow)轉移到國有企業或更可靠的代理人手中。能源紅利被用來改善社會福利和安撫軍隊,使政府支持率長期維持在較高水平。油氣資源在國際政治中亦被當作“胡蘿卜加大棒”加以運用,一方面在需求急劇增長的新興市場國家之間待價而沽;另一方面藉此在東歐和高加索重建影響力。在油價超過每桶80美元的2006~2013年,俄羅斯被視為新興市場國家中當之無愧的第一梯隊(即所謂“金磚四國”),普京亦以罕見的“總理-總統”走馬燈模式,牢固地維持著在政壇無可替代的地位。
石油價格下跌導致俄羅斯經濟大幅縮水,官方統計街頭流浪人數有1.6萬人,非官方數據達6萬人左右
但不祥的因子也就在歌舞升平中滋長。能源產業的“二次國有化”意味著出口油氣獲得的現金大部分流入了能源利益集團以及與克里姆林宮關系密切的尋租人手中,國家預算收入、黃金和硬通貨儲備量、GDP增長率以及本幣匯率也都與油氣價格直接掛鉤,抗風險能力極為低下。從2000年到2014年,石油-天然氣占俄羅斯貨物出口總額的比例從不足50%上升至70%,政府歲入的50%和GDP的17%來自能源產業,工業和服務性行業卻持續萎縮。盡管莫斯科一直在通過控制貨幣供應量、積累黃金等方式調節市場,但完全無法抑制初級產品部門畸形繁榮帶來的“荷蘭病”——本幣匯率上升,工業出口減少,制造業衰落。早在2013年,全俄GDP就因為“荷蘭病”爆發出現了1.5%的負增長,而那時油價還處在100美元以上的高位。
未能借助能源紅利實現制造業復興只是“普京經濟學”的缺陷之一。另外,這位曾經的克格勃特工也需要現金流來維持國民和強力集團(軍人、警察、特工)對政權的信心。從普京的第一個總統任期開始,各級公務人員(占全俄勞動力總數的38%)的收入就以超過GDP增長率的速度持續增加,葉利欽時代出現巨額赤字的社會福利保障也得到了相當程度的彌補。至于強力集團的核心人物,他們取代七大寡頭成為克里姆林宮的經濟操盤手,并在事實上壟斷了全國金融資本。對能源紅利漫不經心的揮霍與“荷蘭病”交互作用,使俄羅斯經濟在烏克蘭危機爆發前就出現了極其古怪的失衡——人均工資增長率達到兩位數,關稅增幅超過8%,GDP數值卻在緩慢下滑,國內外投資額、基礎設施建設量以及工業出口總額無不處于縮水狀態。
合并克里米亞招來的國際制裁成為第一塊倒下的多米諾骨牌。為償還到期外債,俄羅斯企業不得不賣出盧布并買入美元,造成上千億美元的資本外逃,盧布匯率也持續下滑。普京原指望本幣貶值和進口商品減少能帶動制造業復蘇,卻忘了俄羅斯經濟一直是在低失業率、高產能利用率的古怪狀態下運行,幾乎無法找到新的產業增長點。銀行、零售商和中型企業在匯率“血崩”中遭遇了洗劫,進口貿易額下滑35%,商品零售總額下滑10%,全國貧困人口在兩年內增加了50%、上升到2200萬,通脹率高達16%。而在能源出口這項經濟命脈也遭遇驚人的“熊市”之后,強悍如普京也只能發出“勒緊褲腰帶”的號召,變得無所適從。
不過,簡單地將當下俄羅斯經濟的處境與1998年那場大蕭條相比未免危言聳聽。彼時,莫斯科剛剛結束傷筋動骨的經濟轉軌,GDP在7年里累計縮水超過40%,外匯儲備貧弱,抗沖擊能力幾近于無。而在本世紀初長達12年的能源“牛市”中,莫斯科至少積攢了4000億美元的硬通貨和黃金,短期內不會出現崩盤。俄羅斯能源企業以盧布支付開采費用,獲得的出口收入則以美元計算,這意味著在盧布匯率和油價同時出現下滑時,企業的實際收入受到的影響并不像賬面數字那么驚人。不僅如此,盧布崩盤甚至還緩解了困擾俄羅斯多年的“荷蘭病”——隨著本幣快速貶值和消費減少,到2016年初,俄羅斯黃金和外匯儲備大致與前兩年的進口額持平,盧布匯率逐步穩定,通脹狀況也有所緩解。唯一的差別在于經濟總量大幅縮水。
經濟困境甚至在某種意義上也有助于增強普京政權的控制力。由于無法自海外獲得融資,債務纏身的俄羅斯企業必須進一步仰賴政府的支持以維持運轉,危機中的銀行業也需要政府的擔保來提振信心。更重要的是,在危機中損失最小的恰恰是掙取美元的油氣出口企業,而他們也是普京政權的基本盤。在私營經濟凋敝的情況下,巨型國企在政治和經濟上的話語權可能進一步上升,這意味著普京的地位在2016年將比2014年時更不可取代。無怪乎他在1月底告訴經濟發展部長烏柳卡耶夫:“對現狀我們有理由保持謹慎樂觀。”
但即使是普京這樣一位梟雄,也不可能把需要“進一步勒緊褲腰帶”的經濟困難和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同時強加給國民。經歷了后蘇聯時代的混亂無序與貧困蕭條,俄羅斯人對普京的熱愛建立在現實利益而非意識形態基礎之上——“普京”這個姓氏意味著對收入增長的預期和更多的消費機會,無條件的忠誠則并不存在。他們可以接受一個時期內的工資凍結和收入縮水,也愿意相信政府對“外國陰謀”的解釋,只要這一切不是永久性的。但對外戰爭的長期化卻會喚醒人們對阿富汗的遙遠記憶,那意味著無止境的被盤剝、犧牲的常態化以及整整一代年輕人希望的喪失,因而是絕對無法容忍的。即使俄羅斯不可能像烏克蘭或中東那樣爆發街頭革命,支持率的流失也會增加普京繼續執政的難度。因此他必須早做決斷,提前結束軍事行動。
宗教因素則是結束海外用兵的另一層隱因。今日俄羅斯的1.43億總人口中,有6%為穆斯林(路透社的估計則為14%),其中相當一部分與莫斯科具有離心傾向。而在5個半月的敘利亞干預行動中,俄軍打擊力度最大的卻是遜尼派領導的“敘利亞自由軍”、“伊斯蘭陣線”等反政府武裝,土耳其、沙特阿拉伯這兩個遜尼派穆斯林云集的地區強國也與莫斯科爆發了激烈矛盾。倘若來自遜尼派的敵意與俄國內固有的分離主義運動形成合力,在高加索地區或莫斯科、圣彼得堡等大城市制造恐怖襲擊和政治動蕩,潛在影響力將擴大到數百萬人之眾。將俄軍撤出穆斯林教派斗爭的最前沿,使中東問題重新成為中東人自己的包袱,也是明智之舉。
然而無論如何,在敘利亞問題上的主動出手,幾乎已將成為普京歐亞主義地理戰略的絕唱。這一醞釀于上世紀90年代中期、在21世紀初達到巔峰的戰略,本質上是希望在國土面積和人口大大縮水、常規武力以及經濟規模不敷使用的情況下,繼續維持俄羅斯對世界事務的影響力。它的對應物則是以轉型后的東歐國家為代表的“中歐主義”,即經濟上與西歐一體化,安全上依靠“北約”,以及亞洲新興經濟體秉承的以借助人口優勢、發展全球外向型經濟為特征的“太平洋主義”。俄羅斯由于體量過于巨大,不可能亦不甘心被歐盟所吸納,自然無法奉行中歐主義。因為太平洋部分人口過少、基礎設施建設落后,實現太平洋主義轉型亦困難重重。如此一來,返回過去三個多世紀里曾被歷代俄羅斯領導人所反復奉行的歐亞主義,幾乎成為必然。
歐亞主義的實質,在于通過地理攻勢重新鞏固因蘇聯解體帶來的破碎西部疆界,同時培養中亞與高加索諸國在政治和經濟上對莫斯科的向心力,最終形成一個橫跨歐亞大陸、擁有豐富自然資源與可觀勞動力數量的政治-經濟實體。2011年莫斯科方面提出的俄羅斯、白俄羅斯、哈薩克斯坦三國“歐亞聯盟”方案,便是這一戰略的直接反映。而普京在經過數年的醞釀和試探之后,選擇烏克蘭作為其歐亞主義最重要的練兵場,絕非草率之舉:作為俄羅斯與東歐之間的“新邊疆”,烏克蘭南鄰黑海,西接喀爾巴阡山,擁有4600萬人口,穿越烏國境內的天然氣管道網絡對莫斯科更是意義非凡。倘若能徹底取得基輔當局的政治歸順——最低限度也要中止烏克蘭的“入歐”步驟——長期依賴“能源大棒”的俄羅斯對外戰略將獲得地理上的堅實支點。
只是這次躊躇滿志的賭博,最終以滿盤皆輸而告終。即使普京隨后就以在敘利亞的反擊分化了美歐聯盟,并重新凸顯出俄羅斯之于中東事務的重要性,他的“杠桿”至今也未能徹底撬動冷酷的經濟制裁。莫斯科剩余的資金儲備和中俄經濟紐帶可以保證俄羅斯不至于墮入1998年時的悲慘狀況,但缺乏新投資和閑置產能的現實意味著普京的機動空間比1998年時的葉利欽更小。而希望從進一步國有化中獲利的強力集團代言人,已經在和希望趁亂收購廉價俄羅斯企業、使之私有化的勢力展開暗戰,這無疑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普京的批評者、烏克蘭裔美籍歷史學家亞歷山大·莫托爾在不久前斷言:普京政權的崩潰已近在眼前。這顯然有言過其實之嫌。但他正確地指出:即使是強人普京也未能在俄羅斯建立簡潔、高效的垂直權力系統;當危機來臨時,控制最多經濟和政治資源的新寡頭和地方領導人最關心的未必是中央政權的穩固,而是最大限度地保證自己的利益和地位不受損害。實際上,在最近一年多的經濟困頓中,恰恰是類似俄羅斯石油公司(Rosneft)這樣的能源巨頭在從央行大筆借入美元,通過犧牲國家的政策空間來維持自己的賬面平衡,而這些巨頭的掌控者恰恰是普京最重要的伙伴。從這個角度說,今年2月3日俄聯邦內務部再度通緝前尤科斯石油公司總裁米哈伊爾·霍多爾科夫斯基或許并非偶然:整整13年前,正是對霍多爾科夫斯基的整肅揭開了普京對俄羅斯能源產業實施“再國有化”的序幕。而出獄之后的霍氏長期以溫和派反普京人士的代言者自居,并且不止一次暗示:假如普京被迫辭職,他愿意充當過渡時期政府領導人的角色。如果說從敘利亞撤軍反映了普京實施戰略收縮的意圖,那么對霍多爾科夫斯基的再度威懾則彰顯了這位強人總統的決心:即使困難重重,他依然沒有讓出舞臺中央的打算。
(參考資料:Joshua Yaffa, Merry Christmas, Mr. Putin; Andrey Movchan, Whats in Store for the Russian Economy in 2016; Alexander J. Motyl, The Collapse of the Putin Regime in Russia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