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夏
今天的人們可能已經很難想象,揣一本書放進蒙塔古·波頓運動衫口袋、自行車簍或旅行者背囊中,乃是一種時尚潮流。但在20世紀30~60年代,這卻是英國年輕人最拉風、最酷炫的形象之一。而打造這一形象的,正是企鵝出版社創始人艾倫·萊恩(1902~1970)。英國作家、出版人杰里米·劉易斯所著《特立獨行的企鵝——艾倫·萊恩與他的時代》忠實記錄了艾倫·萊恩的個人創業史及其折射的整個時代的風云變幻。
大凡為出版人作傳,作者難免會掉入替傳主鍍上一層文化先鋒、為言論自由吶喊之類的金箔。但劉易斯絕無這番甜膩膩的用意,對同為出版人的他來說,做出版與做其他生意一樣,在商言商乃是應有之義。唯利是圖并不可恥,反倒是用文化來給自己貼金顯得既矯情又缺乏自信。因而,在劉易斯筆下,艾倫·萊恩的唯利是圖與文化使命竟看起來那么渾然天成。是的,萊恩勇敢地出版了未刪節的《尤利西斯》(1936)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1960),與審查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斗爭,但若沒有商機,他會以身試法嗎?同樣,在上世紀50年代,隨著電視娛樂和美國文化的流行,包括企鵝在內的英國出版市場開始萎縮。為應對危機,萊恩不惜放低身段,打算出版那些“我們認為可以賣得很好,但卻不希望人們將它們同我們的出版社聯系在一起的書”。不久,出現了一大撥只面向非洲而不是歐美市場的色情小說,企鵝在賺得盆滿缽滿的同時,也成功實現了以垃圾補貼經典的目標。
這些看起來是不是很投機呢?是的,成功的商人必須要有一點投機的頭腦,否則,你就無法因應商業活動中的意外事故。但是,若把投機當成一切,那你永遠只是一個廝混于出版界賺賺零花錢的小角色。劉易斯指出,萊恩的不凡之處,就在于他的時代嗅覺和政經意識,讓他敏銳地意識到廉價平裝書所蘊含的巨大商機。
廉價平裝書并非萊恩獨創。早在1848年,W.H.史密斯創辦的鐵路連鎖書攤就已經開始印制和銷售六便士一本的平裝書。19世紀90年代中葉,W.T.斯特德出版的一便士詩集和一便士小說先后推向市場。1901年以后,柯林斯口袋叢書、尼爾森經典叢書和J.M.登特的人人文叢也紛紛面世。但這些書系要么選題低俗,要么制作粗劣,要么印數有限,而從未在英國文化界引起太大反響。
萊恩的六便士平裝書則定位于經典品質和定價低廉,通過海量的印數來達到薄利多銷的目的。為此,他首先需要解決出版界的一大瓶頸:書籍的品質決定了受眾的分層。所謂品質,既指書籍的選題,也指設計與印裝質量。關于選題,出版界歷來認為高端圖書對應高端知識階層,既然該階層人數少而又相對有錢,那么這類圖書理應走高定價低印數的路子;反之,低定價高印數的圖書一般來說只適合“低智商”階層閱讀,因為“大部分人是愚蠢的,只對能讓他們逃避現實的娛樂感興趣”。
對此萊恩反駁說:“一個缺乏金錢的人未必缺乏知識素養。人們需要優質圖書,如果這些圖書以便宜的價格用一種直接而聰明的方式展示在他們面前的話,他們會心甘情愿甚至非常迫切地去購買……如果輿論自由有其意義,如果知識應為每個人獲取,那么圖書就理應大規模印制,這是非常重要的。”
萊恩有此認識,與他對英國20世紀20年代末經濟危機以來的市場觀察是分不開的。其時,與高價圖書滯銷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廉價圖書不僅沒有受到太大沖擊,反而因各地圖書俱樂部的大量涌現而增勢強勁,這些俱樂部憑借其巨大的會員人數可源源不斷地從書商那里獲得優惠折扣。報紙則為爭取訂戶而以優惠券方式提供免費圖書,同時為作者提供分成。
而從更大的背景來看,大蕭條結束后英國經濟逐漸向好,1938年工人的平均工資比1931年高出30%,周平均工作時間則從55小時減少到45小時。人們手頭的錢寬裕了,用來休閑的時間也增多了,中產階級的文化和生活品位開始在工人階級中傳播。另一方面,電影院、無線電和六便士商店等現代化設施大面積普及,“對其主顧不做任何區分”,一種民主的氣氛在社會上彌漫開來。人們不再認為只有有錢人或者文化修養高的人才讀得懂詩歌和思想類著作,而工人階級只配讀漫畫和低俗小說。
在此條件下,企鵝圖書選題之經典與定價低廉之間的矛盾便被化解了——有一大批至少具備中等文化水準,以及尚不具備但追求這種水準的消費群體。那么,廉價圖書為降低成本,必然要用低劣的材質和工藝印制而成嗎?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曾這樣寫道:“一種廉價的文學,和那些充斥火車站書架的廉價俗麗的小說一樣,品質丑陋卑賤,就好像很多為中產階級生產設計的東西一樣,它們也似乎是為了那些生活水平低下的人設計的。”
因為設計低劣所以文學也跟著掉價,這是阿諾德這位杰出的思想家未能突破的迷思之一。但另一方面,它也彰顯出那些為保衛文學至高地位而焦慮的人們的現實心結。萊恩“唯利是圖”的一面則恰好表現在他根本無意破除阿諾德的迷思,而是為迎合人們的需要下大工夫包裝圖書——經典的東西值得擁有經典的設計。
于是,從企鵝1936年成立之日起便有一大批能工巧匠參與打造這個品牌:愛德華·揚、漢斯·施姆勒、杰曼諾·費西蒂、戴維·皮爾森……而萊恩1947年起用的瑞士設計師讓·切奇爾德堪稱出版設計界的教父,我們今天看到的企鵝標志就是他八易其稿而最終定型的。從封面模板、字體字號,到線條油墨、排版印刷,切奇爾德“將那些曾經用在精裝本上的印刷經驗和注意力用在平裝本上”,賦予企鵝圖書的版式和印刷無與倫比的優雅品質。同時,他還樹立了英國書籍設計的行規,堅持“所有的書籍設計師都應該為印刷商設計出詳細的版式說明”。他的《企鵝排版規則》日后更被無數出版商和設計師奉為按圖索驥和變革超越繞不過去的對象。
如此,萊恩便實現了他創辦企鵝的初衷:讓人們能以一包香煙的價格買一本高品質的圖書。這樣的圖書,“當牧師來喝茶時,你用不著把它塞到坐墊下面,你更愿意將它放在桌子上以顯示你是怎樣的人”。而現實則遠遠超過萊恩當年的設想,政治上傾向費邊主義的企鵝在走進千家萬戶乃至機關軍營的同時,也培養了整整兩代熱愛思考的讀者和公民。“二戰”期間,企鵝就已在他們的頭腦中植下福利國家的種子,他們熱情地探討如何建立一個“以勇氣、真理、自由和愛為基礎的新秩序”之類的問題,以至于溫斯頓·丘吉爾大喊“必須盡快盡可能地結束這種事,讓相關人員去做有意義的工作”。丘吉爾后來輸掉了大選,《大眾觀察》對此評論說:“企鵝的讀者投票給工黨的可能性要比那些不是企鵝讀者的人高五倍。”
如今,隨著出版業利潤日益被電視、網絡、智能手機等新媒體分食,企鵝當然已不復當年獨步天下的氣勢。但正如我一個出版社的朋友所言,“夕陽產業”的說法說了十幾年了,但他們都還在,書也仍在出,只是多了或換了別的出版渠道和載體罷了。或許《特立獨行的企鵝》予人最大的啟示就是,就算不能像萊恩那樣引領乃至創造時代,但出版人只要保有對時代精神的敏銳嗅覺和堅定把握,這個行業便仍能提供廣闊的舞臺,成就“既唯利是圖又肩負使命”的各路豪杰。
(《特立獨行的企鵝——艾倫·萊恩與他的時代》,[英]杰里米·劉易斯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