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
(西南大學,重慶 北碚 400715)
胡燏棻與甲午新軍計劃探微
王浩
(西南大學,重慶北碚400715)
胡燏棻是晚清史上一位次重要級人物。甲午戰爭爆發后,胡留于京津地區督辦糧臺軍需,又奉旨協助洋員漢納根編練新軍。在新軍計劃的過程中,胡燏棻與漢納根產生了爭論。隨后,胡燏棻上書朝廷,曉陳其利害關系。最終,朝廷放棄漢納根的練兵計劃,由胡燏棻另練一支新軍,而此新軍正是后來北洋新軍的前身。
胡燏棻;漢納根;甲午中日戰爭;練兵計劃
目前,學術界對中日甲午戰爭已進行了不失詳盡的研究,內容涉及戰時國內政局和國際形勢、戰爭中的戰役細節、關鍵人物、戰后談判等問題,而對于次重要級人物,則缺少專門研究,比如本文即將探討的胡燏棻。關于胡燏棻的研究屈指可數,主要有王紅梅的 《胡燏棻與晚清軍制改革》、戚其章的 《翁同龢文獻與中日甲午戰爭研究》及來新夏的《北洋軍閥史》,皆探討了戰后胡燏棻編練新軍的問題。針對胡與甲午新軍計劃之關系,實有探討之必要。
胡燏棻(1840—1906),字蕓楣,道光年間人士,安徽泗州人,本籍浙江蕭山。同治十三年(187 4)進士,選為庶吉士,期滿散館后,外放廣西靈川縣。然而胡燏棻并未赴任,捐納為道員,補直隸。后胡燏棻進入到李鴻章幕府為其效力并被李賞識,成為一名淮系官僚。期間,他幫助李鴻章辦理北洋軍糈,升任天津道。光緒十七年(1891),又升任廣西按察使。二十年(1894),甲午戰爭爆發,胡燏棻乘進京祝嘏機會,留在天津辦理糧臺事宜,同時又兼助洋員漢納根募練新軍。戰后,他上奏的“變法自強條陳疏”為光緒帝認同,擢順天府尹兼管關內鐵路。
截止甲午之前,觀胡燏棻的“前半生”,沒有頗為顯耀之處,算不得晚清一線重臣,但時人與今人對他的褒貶莫衷一是,尤其是他在甲午戰爭中的表現是被爭議的重點,即在天津督辦糧臺和協同漢納根創練新軍。在以往的研究中,史學者根據自己掌握的史料給胡燏棻作了一定的評價,或把他說成是清末編練新軍、改革軍制之先河[1],或又說他是甲午戰爭期間練兵計劃中途剎車的主要阻撓者[2]。本文根據掌握的部分史料,針對以往的某些疑點,略述一二,以期對當時的政局有進一步了解。
甲午戰爭爆發后,由于日軍前期準備充分,調兵充足,清朝政府軍隊被打得手無足措。從前線帶兵將領到后方軍需供應官員,這些人大都被詹翰科道人員上奏彈劾,輕者罷免歸田,重者則誅于軍前,胡燏棻此時督辦天津糧臺,因軍情不績,也難逃被彈劾的命運。時江南道監察御史張仲炘彈劾胡,“此次辦理糧臺,純事鋪張,全無實濟……將胡燏棻立予罷黜,另任賢員”[3],“廣西按察使胡燏棻,以浙人冒籍安徽,與李鴻章拜認師生,屢膺保薦,遂致超擢”[3]。用兵之道,籌餉為先。胡燏棻勝不勝任督辦糧臺一職,區區幾個言官說了不算。況且,胡燏棻本才能中人,兵不精良,餉不充裕,實非其一人之過。關于詹翰科道們上奏要求募練新軍,一些封疆大吏也有此呼聲。鑒于此,朝廷下旨:“洋員漢納根久在北洋當差,果敢性成,打仗奮勇,其平日訓練有方。總理衙門現有面詢事件,著李鴻章傳諭該員即行來京。”[4]
漢納根,德國陸軍少尉出身。1879年來華,被聘于李鴻章幕府,后參與修筑旅順、威海衛炮臺,被朝廷屢次嘉獎。甲午戰爭初期,曾輔助丁汝昌指揮黃海海戰,頗受器重。隨著戰事糜爛,朝局內出現“借才異邦”的呼聲,遂有上面那道諭旨,召漢納根進京。其中的“面詢事件”,自然是圍繞“以何法制倭”為主。據史料記載,總理事務衙門與漢納根問答節略中,漢納根提出了三樣辦法:第一,要宋慶軍牽制倭兵,使后路接應趕到;第二,速買智利戰船;第三,加練新軍十萬[5]。漢納根的這些建議得到了當時以翁同龢為首的主戰派的支持,翁遂利用值毓慶宮上書房的機會,以一己之私力影響光緒帝,后以朝廷名義為漢納根的建議頒旨下發:“詳察漢納根所議,實為救時之策。著照所請,由督辦王大臣諭知漢納根,一面迅購船械,一面開招新勇,招募洋將,即日來華,趕速教練成軍。一切章程責成臬司胡燏棻會同該員悉心籌畫,稟明督辦王大臣立予施行,不令掣肘,至一切教練之法,悉聽該員約束。倘有故違,準該員據實申呈,按律嚴辦,絕不寬貸。”[5]該諭旨引起了部分人士的爭論,本來大家一心為公,結果為翁的行為所不滿而反對用此辦法創練新軍,翁也受到眾人記恨。實際上,主戰主和兩派并不反對朝廷編練一支新軍,問題的關鍵是由誰來練。所以,圍繞此問題,朝局內引發了一段政爭。
胡燏棻作為當事人,必定會站出來表達自己的意見。十月底,他上奏光緒帝:“查漢納根所呈節略,以倭氛甚熾,須選派洋將另練新兵,海軍單弱,須購置船炮,水陸相輔,其說誠多中肯……練兵一節,臣以時勢急迫,十萬人未易驟集,當與漢納根再三擬議,始定先練三萬人”[5],他先是列舉了籌購船炮和籌辦練兵的實際情形,說明自己已奉旨開始準備練軍。緊接著,他道出了內心的幾點顧慮:第一,洋員漢納根所呈必須練新軍十萬人才能御侮,然而招募洋將二千人約需費四百萬兩,加之購買十萬軍械等費需二千余萬兩,華洋員弁及兵夫薪餉亦需費二千一百余萬兩,總共需銀四千余萬兩,而購買快船尚不在內。胡深知國庫不足,經再三斟酌,改練三萬人,其他亦從減。僅此所需費非一千余萬兩不能從容辦理,而且必須借助洋款之力,此籌款之難。第二,購買外洋器械,必須訂立保險,自己設法運送。遇有戰事,對方不能保證器械安全。付款方面,從起運到驗收,款項須三次付清。再,我五萬人器械,洋廠亦未必速成,恐緩不濟急。此購械之難。第三,“練兵必先選將,將得其人而兵始強”,練萬人之師必先得統萬人之上將,統千人之偏將,統百人之裨將,而平時督操、臨陣督戰又全在哨官。此次中倭戰事,朝廷昔日棟梁之將已選一空,雖有洋員教練,而出群之材未易猝致。此求將弁之難。第四,胡繼續談到“漢納根于大鹿島之戰,雖能出力,此次建言本意似欲多購船械為牟利起見,竊恐事權過重,所用洋員過多,積久難以鈐束。”隨后,胡又舉唐朝借回紇兵平叛安史之亂,回紇自此有輕唐之心;又同治初年,李鴻章借洋將戈登剿辦洪楊之亂,事后戈登桀驁不馴。“現在借才異域,救一時之急,恐將來操縱不能由我,后患更多。此約束之難。”[5]這前三難本已使政府身心疲憊,第四個更是直接戳中了他們的心腹。最后,胡燏棻談到,“以后俟招募一經成營(擬練之三萬人),隨時稟請督辦王大臣核奪遵辦,總當和衷共濟,使漢納根無掣肘之慮,而臣亦得操駕馭之權,于事方有實效”[5]。由此看來,胡燏棻不僅僅是擔心洋將的掣肘之慮、約束之難,還有可能是自己想要掌握新式軍隊的統兵權。
再,近些年來,由于史料的不斷挖掘,在新出版的《翁同龢文獻叢編之五·中日戰爭》中,我們看到汪君墨的一份擬稿,題為《奏為統籌洋員漢納根呈遞練兵購船各節費巨事艱擬就京旗閑散子弟先行試煉以免后患折》,細讀之后發現這是胡燏棻折的初稿。“汪稿”和“胡折”對比,可以清楚地看到,“胡折”刪去了重要的三點,即“汪稿”中的三可患:第一,漢納根本無賴小人,“前在北洋承建各炮臺,諸多偷減,仍由各營改作,始臻完固。殆期滿辭退,復百端訛索,給以萬余金而始止。此次建言本意,無非藉練兵以侵權,購船械以牟利,削平倭寇,恐非其人,縱令練成,幸而獲勝,而他日之要術錫賚,恐有非財帛所能償,且非朝廷所能主者。此其可患者一也。”第二,“用兵之道,賞罰為先,參洋將于行間,賞固有所不能饜,罰且有所不能加,賞罰不明,將士必貳,勝則與洋將爭功,敗則以洋將諉過,勢必并中國之將士,亦有賞而無罰,罰不行則令不能嚴,令不嚴則戰不能勝。此其可患者二也。”第三,“此次東征之役,弱形已見,外患更殷,所賴遠隔重洋數萬里,陸兵來華,尚不甚易,今招洋將二千員,藉以重兵,處于中土,彼益得窺國家之虛實,偵兵之力之強弱,查地勢之險夷,觀人情之向背,誘結軍心,多方要挾,該國必袒之以欺我。稍不如意,動輒思逞,留之,則恐受其禍,去之,又恐觸其怒,當是之時,必窮我以所不能應,而迫我以所不能忍,恐后患且十倍于倭,豈非引寇入門,自貽伊戚,如德弁募不足額,更取材于英美等國,而他日群噬之禍,更不可支。此尤其大可患者三也。”[6]另外,“汪稿”又言,戰事“糜爛致此,弊皆由于懦將貪帥,過于姑息,而紀綱不肅,統兵大員,過于紛錯,而事權不專。朝命調度,藉詞廢格,而號令不行,攻守援應,觀望遷延,而赴機不速……應將所部各營于諸將中擇其杰出者,分配兼統,厚其兵力,假以事權,申以號令,加以溫旨,授以機宜,使之各當一路,必能同心勠力,廓清邊圉,規復藩封。”[6]正如其所說,今日將士,非不能戰,亦不乏將才,不必借才異域。
讀完汪君墨擬稿,頗感言辭較胡燏棻折更激烈,理由更充分。為何胡在上奏時,偏偏刪去一部分?筆者認為:第一,胡燏棻的本意是不贊成招募洋將練新軍,但光緒帝圣旨已下,自己只能曉陳其中利害來影響圣心,然話說得不能過分,所以得盡量委婉;第二,當時阻擾練新軍的背景相當復雜,帝黨中不全是支持皇帝的主張,軍機處的親王大臣也左右其間,是敵是友,界限模糊,胡燏棻亦不想鮮明地張揚自己的立場,故把言辭激烈部分刪去,密陳圣上。
如果說此時胡燏棻對練兵態度還不夠清晰,那么接下來的情形會使旁觀者逐漸明白當事者的局中之意。胡燏棻在隨后上奏的練兵事宜一折中道出:“本月(十二月)十四日接奉戶部抄奏行知,始悉洋隊暫宜停練……臣所練之兵亦可即行停止。惟念關外軍情緊急,賊勢猖獗,前敵未能得手,究由訓練未精,必須改弦更張,另練一支勁旅,軍務方有轉機”[7]。由此看來,胡燏棻本意并不是真的要阻撓練新軍,他甚至迫切希望練一支新式勁旅以改變軍事頹勢。光緒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準軍機處交出胡燏棻奏陳練兵事宜一折,稱“原折大致謂‘漢納根練兵一事流弊滋多,業經停止’,而胡燏棻自練之軍,按照新法,已成三營,頗見成效。現值前敵緊急,新募者習藝未嫻,舊有者積習難改。擬由胡續行招募足成萬人,由華洋教習隨到隨練,俟明春槍械配齊,再練一月,即可調往前敵”[3]。軍機處的態度已十分明了,光緒帝朱批:“著督辦軍務王大臣議奏”。在隨后的《恭親王奕訢等奏為遵議練兵事宜折》中,奕訢對胡燏棻呈奏的練兵事宜一折看法是“各節所論,亦皆切要”,經悉心籌度“擬照胡燏棻所議,先練十營,足成五千人之數,責成如法教練。此五千人如能得力,自可獨當一面,已不為少。果其用之有效,則將來就現有之營再事擴充,亦不為難,正是力求實效之策。”[3]遂令胡燏棻擔此重任,切實辦理,立踐所言。相信此時朝局中對于練新軍的爭論已經有了部分結論,不管主張練新軍的背景多么復雜,但此新軍已非彼新軍,事情就朝著這樣的結局發展下去,朝局也得到了一時喘息。史學界歷來認為,甲午中日戰爭期間改制練新軍計劃中途剎車失敗了,并且把胡燏棻列為阻撓、破壞此次練軍的代表性人物之一。筆者認為事實并不是這樣,與其說是朝廷的練軍失敗不如說是漢納根的新軍計劃泡湯。據漢納根當時條陳的練兵節略,六個月之內籌資四千萬兩白銀,完成十萬人數的新兵的招募和訓練,再冒著把軍事統帥一職交予一洋將的風險,這一計劃在現實中和時人的心理上幾乎是不可能完成,失敗也在所難免,這個失敗是歷史注定的,而不能歸咎在具體的某人身上。況且他們兩人背后有著帝黨與后黨、主戰派與主和派、北洋集團與洋人勢力等各種復雜因素在內,胡燏棻只不過站在輿論的窗口罷了。但這種失敗不是絕對的、徹底的失敗,漢納根的新軍雖然沒有誕生,但是胡燏棻的定武軍為以后的北洋軍奠定了直接基礎。
經過與漢納根的爭論,最終胡燏棻取得練兵權。“是年底,即受命在馬廠練新軍定武3營,規模雖小而步騎炮工俱全,用費自較漢納根建議為省,于是受到清政府的‘頗見成效’的贊揚”,后胡燏棻繼續招募新軍,至“擴充為10營5000人,包括步隊3000人,炮隊1000人,馬隊250人,工程隊500人,實際人數為共4750人”[8],這些新軍皆按照德國軍制教練。光緒二十一年九月,因馬廠營房不足,遂移駐小站,開始了著名的“小站練兵”。
縱觀胡燏棻一生,政績平平,其人非“治世能臣,亂世梟雄”等輩,卻也可謂“才具精明,辦事穩練”。甲午期間,他并未展現出大刀闊斧的魄力,對其戰局沒有起到如期的影響。戰后所呈遞《變法自強十疏》算得上他人生中一個亮點,這為胡燏棻在歷史上的形象有所提升,卻也有文獻記載:“余初讀燏棻變法自強疏,亦服其才。后觀其從政治績,殊無一長異之。叩其所親始知,平居多置抄胥抄纂中外報章,分類為冊。故時事獨熟,非有他能也”[9]。筆者一言以蔽之:“此一開眼看世界之輩”。最后,胡燏棻一生最被稱道的是他創練的“定武軍”,雖然這是他搶奪漢納根“嫁衣”的結果,從以后的歷史來看,即使他作為創辦者的作用是微小的,而他所創造出來的歷史價值是巨大的。
歷史是必然的,也是偶然的,個人不能決定歷史的發展走向,但個人的作用卻顯而易見。如柯文所說:“似乎完全有理由認定:在一定自然環境的限制下(生物上的、地理上的等等),歷史恰恰是個人影響的總和。社會階級無關緊要,政治黨派不能作出決定,制度不起作用。只有那些組成此類較大集團的個人才是歷史事件的最終制造者”[10],胡燏棻的歷史影響恐怕就在這里。在民族危亡的時刻,胡燏棻未能創造出拯救危局的關鍵因素,更不可能成為影響歷史發展的關鍵人物,但是一個重大的事件就這樣被他改變了。
[1]王紅梅.胡燏棻與晚清軍制改革[J].安徽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4):93-95.
[2]戚其章.《翁同龢文獻》與中日甲午戰爭研究[J].廣東社會科學,2003,(1):61-69.
[3]戚其章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續編·中日戰爭:第二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9:23、211、221、222.
[4]戚其章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續編·中日戰爭: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9:400.
[5]故宮博物院編.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M].北京:故宮博物院,1932:卷23:6、卷24:2、卷25:3-5.
[6]翁萬戈,輯.翁同龢文獻叢編之五·甲午戰爭[M].臺北:藝文印書館,2003:281、284、286、287.
[7]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朝硃批奏折:第五十二輯[M].北京:中華書局,1995:777.
[8]來新夏,焦靜宜,莫健來.北洋軍閥史[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0:95.
[9]費行簡.近代名人小傳[M]//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八輯[M].臺北:文海出版社,1987:302.
[10]柯文.在傳統與現代性之間——王韜與晚清革命[M].雷頤,羅檢秋,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215、216.
責任編輯:陳鳳
A RESEARCH OF HU YU-FEN AND THE NEW ARMY IN 1894
WANG Hao
(Southwest University,Beibei Chongqing 400715)
Hu Yu-Fen was a second most important people in the history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After the first Sino-Japanese War in 1894 broke out,Hu acted as a supervisor to manage food and military material in the Beijing-Tianjin region,and assisted the foreigner named Von Hanneken to train army under orders.During the process of making plan,Hu generated controversy with Hanneken.Subsequently,Hu wrote a letter to the court and made the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clear.Ultimately,the Court abandoned Hanneken’s training program replaced by a new army trained by Hu Yu-Fen which is also the predecessor of the Northern New Army.
Hu Yu-Fen;Hanneken;Sino-Japanese War in 1894;Training program
K251
A
1672-2868(2016)04-0105-04
2016-05-27
王浩(1991-),男,山西晉中人。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民族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晚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