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白

“慢跑將中產階級成功地同靠左的、頹廢的、煙酒不離身的、具有嬉皮士風格的年輕人和靠右的、大腹便便、令人生厭的傳統政客、大亨等區別開來。”
——現在看來,慢跑在全世界都是時尚趨勢。
大概從去年開始,在朋友圈里曬“馬拉松”成績的人越來越多了,各種運動APP也粉墨登場,很多人用每天在朋友圈“打卡”來鞭策自己堅持跑步;而在前年,在中國最流行的運動還是“平板支撐”,大家都在朋友圈曬腹肌。再把視角拉遠至幾十年前,球類運動有著強大的群眾基礎,乒乓球、羽毛球等球類運動才是真正的“國球”。
近期,英國《金融時報》把跑步稱為“中國中產階級的新信仰”,文章稱:“就在10年前,中國的馬拉松組織者還難以找到足夠參賽者。現如今,在大城市須抽簽才能參賽。去年有10TY人申請參加全程或半程上海馬拉松,最終只有2.3萬人能參加。”
與此前的全民運動不同的是,這個“新信仰”主要在“中產階級”這一經濟條件比較寬裕、生活相對穩定的社會階層。不僅晴天白日的時候要跑,霧霾天也要堅持跑,他們何以成為“拜馬拉松教”?
運動從來就不僅僅具備鍛煉身體的基本功能。如果我們將視角放大到中國“全民運動”近百年的發展史,每個階段流行的運動有著各自不同的社會歷史動因,無論是救亡圖存的國家安全需要,還是毛時代的社會管理和對外形象需要,或是在人均GDP突破5000美元大關后中產階級崛起的改變,西方文化精神對中國和中國人的再塑造一直伴隨著百年全民運動的發展。
西方體育精神破除“文質彬彬”的中國傳統
百年前的“全民健身運動”是新文化運動的產物,目的是為了應對西方強勢文明的挑戰,這讓中國近代的體育運動從一開始就打上了西方思想的烙印。在蔡元培等人的倡導下,北大等高等學校率先設立體育會、技擊會和靜坐會等體育社團,宣揚從身體上解放自我、完善自我。
對體育運動的強調本身就是對儒家“尚文”傳統的否定,梁啟超在《新民說》中提到:“世人常說:‘野蠻人尚力,文明人尚智。唉!這是只知道二五不知道一十的說法,偏頗不符合事實。”
他列舉了斯巴達、德意志、俄羅斯和日本等國對“尚武”思想的倡導,“而我們中國卻以文弱在世界上考第一名,逆來順受,窩囊透頂,東亞病夫,病入膏肓!”
這種思想與20世紀初興起的“軍國民主義”相呼應,試圖培養尚武精神,練成健壯體魄,才能外御強權、內抗專制,使國家臻于強盛。
這種西方意義上的“尚武”觀念,破除了傳統社會所宣揚的所謂“文質彬彬”“君子風度”的陳詞濫調,既標志著個體覺醒,也昭示出體育的現代價值意義和特征。但此時的運動基本是由知識分子發起,并沒有形成廣泛的民眾基礎。
根據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來分析,在國家存亡、風雨飄搖的時代,對“野蠻體魄”的倡導還是基于對自身安全的強烈需求,屬于較低層次的生存需要,這種對健康體魄的強烈渴求本身標志著西方精神對于傳統中國思維方式的強力改造的第一階段。
向西方展現強勢國家形象的自我塑造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建立了真正獨立的民族國家政權。1952年,毛澤東提出“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的口號,開啟了以強制性的廣播體操運動為主要特征的新全民運動,雖然此時的中國還有尋求國際安全的需求,但這場運動的重點從側重于安全需要發展為社會管理和國家形象塑造的需要。
如果說新文化運動時期的體育還是局限于知識分子和愛國青年之間的活動,那么廣播體操的推行才是真正的“全民運動”。
為了掃清西方國家對中國人羸弱、愚昧、貧病的刻板印象,“身體”成為一個體現人民權利和國際地位的符號與工具。作為中國對外展示國人新精神的重要窗口,學校、工廠等單位“萬人齊做操”的壯觀場面著實嚇著一批外國人。
當時的宣傳畫也突出“力與美”,男女老少都膀大腰圓呈金字塔狀,人們迫切地想通過健康的身體素質來展示新的國家形象和民族形象,改變新中國在國際舞臺上的弱勢地位,因而此時的體育宣傳多呈現出較強的政治傾向性。
雖然中國的個人還處在生存需要的層面,但從整個國家民族的角度來看,體育和運動已經上升到了社會需求的層面。這種應對西方威脅的舉動從反向上塑造了這一時期的中國人對運動的精神訴求。
“拜馬拉松教”是中國中產階級對西方文明精神的內化
當年做廣播體操的年輕人,帶著紅色遺產走進新時代,變身為當今的全民運動奇觀群體——“廣場舞大媽”。他們帶著一如既往的自信和堅持,在2013年的節點被輿論關注并放大,消解了原來極富意識形態意義的“廣場”。
當40、50后的大媽在音樂和舞步中反芻著青年時代的“光輝歲月”時,他們的兒女,在改革開放的春風里成長起來的新生代中產階級卻離開了廣場,在城市大大小小的街道中開始了馬拉松的征程。
然而,馬拉松之于他們來說,意義遠比父輩們更加豐富且個人化。雖然“全民健身”一直都是國家戰略級的號召,但政治已經不是人們鍛煉身體的主要理由。
當國家的人均GDP跨越5000美元大關(2012年8月),人們對于生活方式和品質等發展層面的需求就會提高。尤其是對于城市中產階級來說,他們迫切地需要自我超越和來自同儕的承認,而馬拉松除了鍛煉身體的基本功能之外,還肩負著精神鍛煉的職能。
這幾乎與幾十年前西方人的經歷一模一樣。在球類運動,如乒乓球、羽毛球等“國球”運動和保齡球、臺球等外輸運動風靡一時之后,馬拉松逐漸占領了中產階級的運動市場。
近期尼爾森公司的調查顯示,70%的受訪者表示,與羽毛球這類運動相比,他們更喜歡跑步。80%的人說過去1年中買了運動鞋,30%的人辦了健身卡,60%的受訪者在手機中下載了健身APP。尼爾森的林恩。張(音)在接受《金融時報》的采訪時說:“中國的運動熱潮才剛剛興起。”目前美國參加馬拉松的人數是中國的7至8倍。endprint
這不能不說是西方市民文化精神對中國人的另一種滲透。別忘了,傳統中國人是主張“生命在于靜止”的。
道家養生練的是呼吸吐納,靜坐導引,二十四節氣的身體鍛煉都是坐著完成的,太極拳就算劇烈運動了。而馬拉松運動本身源于希臘,那個跑死的戰士的經典故事就不再講了,后來的塑造了全世界體育精神的奧林匹克運動會典故也源于此。
馬拉松本身代表著一種意志堅韌、自強不息的印象,紅透全球的美國電影《阿甘正傳》豐富了它對于現代人精神層面的意義。
與中國此前十分強調國家專業運動員在競技體育項目上勇奪名次的目的不同,民間層面的馬拉松運動強調的不是競技,而是堅持,堅持,再堅持和挑戰自我的態度,參與者從10km跑到半馬,再試著努力跑下全馬,這在馬斯洛理論中已經達到了自我超越的最高層次的需要。
而且,在社交網絡和運動APP上“打卡”秀跑,不僅能滿足炫耀心理,塑造堅韌不拔的健康形象,也能起到對自己的鞭策作用,這在一定程度也能解答在霧霾爆表的日子里還有很多人也跑馬拉松的現象:為了堅持而堅持。
與前兩個階段不同的是,這次是中國的新中產階級主動做出的選擇。這個選擇是如此地自然,原因是在西方文明的裹挾之下,全世界的人幾乎都走上了同樣的路子。
源于英國倫敦大學學院的阿蘭.拉薩姆教授的社會學論文——《一個習慣的歷史,1960年代美國作為工作緩和劑的慢跑》中被廣泛引用的說法:
“慢跑將中產階級成功地同靠左的、頹廢的、煙酒不離身的、具有嬉皮士風格年輕人和靠右的、大腹便便、令人生厭的傳統政客、大亨等區別開來。”
這句話無疑適用于分析90年代在改革開放浪潮下崛起的商人和官員,而年輕一代的中產階級顯然不愿意再讓自己變成這種樣子,他們追求的是健康、時尚的生活方式和個人形象,這無疑是全世界的共同趨勢。
拉薩姆將慢跑作為一種人類“對現代工業化城市生活的反制”,看來這在全世界都一樣。如果誰再像老祖宗那樣說一句:“以靜制動”,很可能就會不幸地被小伙伴在朋友圈拉黑了。
百年全民運動的發展史不啻為西方文明對中國人生活方式的改造史,從一開始的抵抗性救亡圖存到后來的自我形象展現,中國人對西方身體和生活觀念經歷了從被動應對到防御式攻擊,再到主動吸收并內化為生活方式的過程。在全世界的現代國家中,中產階級都將是主導性的社會階層,他們需要“馬拉松”式的運動,或者說他們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場“馬拉松”。
摘自騰訊文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