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成璐
?
鳳凰于飛歸故鄉
◎邱成璐

圖/南宮閣
我初見皇姐時宮里正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致。她一襲月白衣衫,襯著纖細的身骨略顯單薄。父王揉了揉我的腦袋,“鳳皇,這是慕容雪,以后她是大燕國的清河公主,也是你的皇姐。”
我知道,清河是過嗣到父王名下的,不是親姐姐。我呆呆地看著她卻喚不出一個字,殊不知我的面頰早已添上兩抹霞紅,目光不自覺地躲閃著,因為她太好看了。
父皇笑道,“鳳皇這是害羞呢。”她勾了勾紅艷的唇,笑意卻冷冽如皚皚白雪,這慕容雪之名果然當之無愧。
很久之后,我仍記得那一刻她帶給我的驚艷。她笑起來很好看,只是沒有半分暖意,我很想看她真心地笑一笑,而不是這般清冷而疏離地敷衍。那時我常躲在樹上看她撫琴,琴音泠泠如高山流水,可見她琴技精妙。
“皇姐彈得真好。”我從樹上一躍而下,行至她身前,見她端坐于琴邊,桃花紛紛落在她身上卻難以分走她的美麗,當真是人比花嬌。我不覺贊嘆道:“皇姐真是美極了。”
她淡然一笑,拂去滿袖飛花,欲起身行禮,“清河當不起中山王這一句,傾國傾城的人可不是你嗎?”
我止住她,“皇姐何須多禮,倒顯得生疏了。”我十歲便有了顯赫的地位,然而在她面前卻無端覺得羞愧,不由低下頭,“皇姐莫再說了,鳳皇于社稷無功,如何當得起中山王之名。況且男子貌美乃陰柔之態,鳳皇想成為頂天立地的勇士。”
她看著我,語氣稍稍溫和了些,“想聽什么曲子,可以和我說。”
“皇姐彈什么都好。”我仰首看她側顏,仿若美玉無瑕。
她彈了一曲,見我愣在一邊,不禁失笑,“你都沒聽我彈琴,如何知道好不好?可見是我曲藝不精,引不來鳳凰駐足。”
我搖頭,“是聽得太過癡迷,皇姐琴技冠絕天下,怎怕引不來真正的鳳凰?”我摸出貼身的雙鳳玉佩遞給她,面色潮紅,“皇姐可否收下?”
她似是訝異,“贈予我?”她望著我,如水眼眸里翻涌著我看不懂的神色。我堅持地舉著玉佩,她許久才接過,然后輕聲道,“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你可知這其間的含義?”她隨即展顏一笑,頓時春日繁花盛開都不及她的傾城一笑。
一晃兩年過去了,我與皇姐越發親密。可我總覺得她有什么瞞著我,但她淺笑嫣然的模樣又讓我無從問起。
那日我捉了只毛色艷麗的鳥兒興沖沖地跑去給她看,卻無意間撞見她同皇叔慕容垂在假山后低語,似在密謀著什么。我很好奇為何一貫待人清冷的皇姐會那般低眉斂目,正要側耳細聽,手中的鳥竟掙脫飛走了,只見皇叔向這邊望來,我大驚,連忙躲回去。側縫間能看到皇姐有意無意地移動著身形,恰好擋住皇叔的視線,“呀,方才似是哪位母妃的鳥飛去了。”
待皇叔離去后我走出去,見她臉色蒼白。我拉過她冰涼的手輕輕摩挲,“這是怎么了?”
她輕輕捂住我的嘴,眼神溫柔,“鳳皇,不要問。”
我一切都聽她的,即便對她和皇叔有所質疑也不問。只是很快我們燕國便國破了。那日血腥味蔓延十里,寒風瑟瑟吹在臉上。皇姐緊緊抱住我,淚水滴落在我的頸上涼入心底,“鳳皇,記住大燕永遠是你的家,有朝一日要回歸故鄉。”
我們作為俘虜被送入秦國皇宮。慕容垂果真叛變了,而皇姐本是他手下埋藏多年的棋子,卻在最后時刻倒戈了。她將取暖的衣物都給了我,自己發著高燒依然迷糊地抱著我,“鳳皇,我不在乎慕容垂會怎樣對我,無論如何我只要保住你。”
秦王苻堅好色天下聞名,慕容垂便要將皇姐獻給苻堅。聽聞這個消息后,她死死攥著我的手臂不讓我走上前。我緊咬嘴唇,直到唇上鮮血淋漓卻做不得任何事,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將皇姐帶走。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如此無用,保不住國也保不住最重要的人。
再見到皇姐是在極為豪奢的秦國后宮。我被梳洗干凈后領去見她,她一襲錦袍雍容華貴,比在燕國時還要好上百倍。她平靜地抬眼,“你來了。”光線翻飛中,她的面容有些蒼白,身形更為消瘦。我注視著她,她欲言又止,卻始終不看我一眼。就這樣,我們默默坐了一下午。
后來我聽聞她寵冠后宮,苻堅待她極好,她卻不愿再見我。秦國皇宮里再無人欺辱我,我不想知道是她如何換來的。她一身傲骨卻委身于好色的苻堅,每見我一面必然如刀凌遲在她心上吧。
每日這樣想著,我終于忍不住了。那日,我于苻堅下朝經過的路上撫琴,特意穿上紅衣,彰顯著自己的灼灼風華。苻堅聞聲而至,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熱烈如火的驚艷,“鳳皇果真是傾國傾城。”
那天,我成功引得苻堅的注意,以為這樣便是為皇姐分憂。次日,她卻闖進我的寢宮,狠狠扇了我一耳光,“我真是看錯了!費盡心思保全的鳳皇竟是這樣的廢物!”
火辣辣的疼痛襲來,我想要解釋,“皇姐!我只是……”
她歇斯底里地喊:“借口!”她眼中難掩的傷痛令我心頭一緊。我想拉住她,她卻一陣風般沖了出去,屈起的手指只握住了虛空,還有她飄落的淚。
不久,宮外傳出歌謠:“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我知道那是對大燕國最大的諷刺,我十分心痛。而此時,苻堅對我專寵到傾盡所能,他在秦宮外方圓百里栽滿了蒼竹梧桐,只因人們說鳳凰非梧桐不棲且非竹實不食。我立在宮闕頂端冷笑,望著燕國的方向喃喃道:“皇姐,我會帶你回家的。”
那日皇姐主動來到我的寢宮,當著我的面對苻堅說,“陛下,清河十分想念你卻多日不得見,只好前來。”說這話時她的唇角溫柔地彎起笑意,始終不看我一眼。苻堅聽后高興地與她攜手而去。那一幕令我心痛得無以復加,我緊咬牙關,指甲深深嵌入肉里。
次日,趁著苻堅上朝,我闖進皇姐的寢宮。“皇姐,你有苦衷對不對,苻堅是你我的仇人,你怎么可以投懷送抱,怎么可以……”我望著她,明明近在咫尺卻覺得非常遙遠。
她冷笑著打斷我,“今時不同往日了,大燕復國遙遙無期,而如今只有他能給我想要的一切!”
我的眼眸幾乎要迸出血來,我顫抖著道:“不管大燕能否復國,你明知道我……”
她仰頭大笑,笑得妖冶魅惑,眼神卻寂滅無光,“我當然知道你傾慕于我,可我是你的皇姐!那樣不被世俗所容的情愫我斷然不能接受。”她將什么東西擲在我腳下,那是多年前我贈她的那枚雙鳳玉佩,已然斷成兩半。
不知我是如何失魂落魄地走出去的,還記得她曾對我說:“鳳皇,我會保護你。”可如今她都忘了,似乎只是轉瞬,人已不如故,咫尺卻天涯。
后來,秦國丞相懇求苻堅將我送出宮,說我是禍國妖孽。身邊的宮人說那是皇姐命人傳播謠言催他進諫的,原來她如此厭惡我,已把我看作對手來打壓。
苻堅迫于朝中議論,將我任命為平陽太守,即刻上任。離開時,我回首望向秦宮,忽然明白了皇姐的良苦用心,她不過是騙我,讓我對她失去最后的依賴,了無牽掛地出宮,進行復國大業。既然如此,我怎能讓她失望,再相見時我要當面叫一聲:“皇姐,讓你久等了!”
在平陽,我慢慢積蓄著力量,暗地里拉攏人脈,而后率八千輕騎投奔皇兄慕容泓。在皇兄的幫助下,我很快突破數城。我難以抑制心中的狂喜,皇姐,鳳皇即將接你回家了!望著秦宮外綿延百里的蒼勁修竹,梧桐葉鋪天蓋地,我已兵臨城下,今日便要帶走皇姐!
苻堅在城頭扔下一件狐氅,那是當年他贈予我的,“朕對你如此恩情,你為何這般報答!”
我哈哈大笑,淚水滾滾而下,衣袂飛揚在風中。“苻堅,燕國和皇姐遭受如何恥辱,孤怎能不一件件討回來?!孤心系天下,怎是你奈何得了的!”這時有宮人附于他耳畔說了什么,他臉色大變。
我揚手號令兵馬聽令,苻堅慌忙喊道,“你皇姐還在我手里!你若敢進犯一步我便殺了她!”
我猛地拔劍,“你敢!”可我不敢拿她去賭,只得號令,“退!”
苻堅怎會想到,我會當夜突襲進城。我策馬率先沖入亂軍中,拔劍廝殺,耳畔盡是紛雜喊殺。當日國破家亡,我只能任人宰割,如今終于報得大仇。我不敢戀戰,直攻后宮,欣喜地沖進去后看到的卻是皇姐倒在地上,如睡著了一般安詳。她身側唯留一封血書,“清河此生只恨不能得見鳳皇君臨天下。”
她定是知曉苻堅會以她來威脅我,于是先一步飲下毒酒,斷了苻堅最后的籌碼。所有的悲愴都堵在心間,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卻見她手中緊緊握著我贈她的那枚雙鳳玉佩。原來她早就雕好了一枚一模一樣的玉佩……真正的這枚她始終貼身而藏,視若珍寶。
為什么,她這一生都在騙我!
那日我贈她玉佩,她輕聲念,“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你可知這其間的含義?”我當然知道這是說夫妻恩愛和美,她一開始便知道我的心意,然而此生再無鳳凰于飛。只有鳳凰浴火,涅槃重生。
內心深處傳來劇痛,“清河,我用這百里皇城為你殉葬如何?”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泣血般嘶吼,“即刻屠城!”
那夜火焰照亮天空,秦宮血流成河,千里無人煙。我冷眼看著,唇角勾著冷笑。回想起昔年她曾教我撫琴,對我溫柔地笑,說無論如何要保護我……那些往昔依然在眼前。縱然那萬千良辰已付與韶光,此生卻再難相忘。
鳳兮鳳兮歸故鄉,然而我已歸于故鄉,卻再也等不到執手同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