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有枇杷樹，今已亭亭矣

◎隨　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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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有枇杷樹，今已亭亭矣

◎隨風

圖/七　空

寒風獵獵，一不小心眼睛就進了沙子，直到落下淚來才舒緩幾分，只是這淚中和著多少情緒在其中，只有自己明白。畢竟天底下琴與瑟往往獨自鳴奏，嗚咽在風中，孤絕得無路可走。

不知不覺中，他已滿面風霜，鬢發星花點點，滄桑如雪。他晚年得意，本該酣暢淋漓地醉一場，而此時的北風刺骨吹來，他只想號啕大哭一次，伊人香消玉殞，蘭香漸逝，也只有在縹緲的記憶中尋到三兩蹤影。

世上最悲哀的事不是貧賤夫妻百事哀，而是明明一起熬過了最艱難的清貧時光，卻無法共享榮華，從此天人兩隔。

她是歸有光的妻子魏氏。這只是一個普普通通，注定湮沒在歷史中的名字，到最后也只剩一個“魏孺人”傳世。只是這樣一個名字卻在他的唇間反復呢喃，在無人的夜里來回斟酌。他知道縱使她冰清玉潔蕙質蘭心，也擋不住時光匆匆，她的音容笑貌、明眸善睞，只能靠回憶去銘記了。

魏氏嫁給歸有光時正值豆蔻韶華，新嫁衣的紅光映在她臉上，暈開的胭脂也不過是多余的點綴，當真是人比花俏。盈盈雙眸望著你時，總覺得能夠望進你心里去，任你鐵石心腸也不由化作繞指柔。這樣可人的姑娘讓歸有光怎能不珍惜？

她沒學過詩書禮義，做不到紅袖添香，只會在他執卷苦讀時托腮望著他，睫毛輕眨，閃動著好奇的光芒，卻不愿打攪他，恪守著妻子的本分，只安靜地陪著他。

他心里覺得酸澀，她這般好的年紀本應笑容洋溢無所顧忌，如今嫁給了他，他非但不能給她舒適的生活，也將她活潑的本性給壓抑了，便道，“這里也是你家，以后不必如此拘束。”她瞬間喜笑顏開，極富神韻的眉眼瞬間有了神采，羞澀地問他是否可以跟他學詩書。

于是歸有光教她讀詩學史，她聰慧敏銳，一學即會。不久后，她還略帶著驕傲的神氣向他說娘家小妹羨慕她腹有詩書。

他忍不住笑了，“倘若你用心學習，說不定還能成為一代才女呢。”她眨巴著眼睛回他，“成為才女干什么？只要你是才子就好了，我就想依靠著你呀。”

是了，她就是這樣一個“不愿上進”的姑娘，但是那個時代的女子生如蒲柳，如果不能依靠他，還能依靠誰？她沒有大智慧，只要有一個人能縱容她的小聰明就好了。

縱使歸有光一直郁郁不得志，但她始終覺得他是天底下最有才華的人，不被賞識只是朝廷有眼無珠。才學了一句“天下何人不識君”，她就興致勃勃地對他說，“你一定能考上的，憑你的才氣，天下何人不識君。”

歸有光哭笑不得，想說天下學子千千萬萬，才華橫溢者眾多，他憑什么能脫穎而出呢？但看著她充滿信心的樣子，終究什么都沒有說，連她都能堅持，他又怎能放棄？他握著她的手暗暗發誓，定不會讓她失望。

雖然生活清貧，但她不是嫌貧愛富之人，縱使屋檐漏水，她也總能苦中作樂，伸手接下淅瀝的雨水也能開心許久。只是舊舍的中庭空蕩蕩的，她總是站在長了青苔的石階上回頭望他，“什么時候我們種一棵枇杷樹吧！”

她跟著歸有光學了許久詩書，但到底沒有讀過“東園載酒西園醉，摘盡枇杷一樹金”這樣詩意的句子，只是覺得在盛夏時院里滿樹金黃，應該會比現在熱鬧許多。她是個愛熱鬧的人，也不愿讓這老舊的屋舍沉寂下去。

歸有光說，過段時間就種，要兩個人一起種。只是等著等著，她就病重了。多年辛苦操持，她的身體已損耗嚴重。原來人真的經不起等，只是大多時候人們都不明白這點，總要經過世事之后才恍然。

她還記掛著那棵枇杷樹，問他何時能種下。其實也是有種預感，前路風雨飄搖，她卻無法陪他走下去了，只怕這屋子也會冷寂下去，如果有一棵枇杷樹陪著他，長夜漫漫，他會不會暖和一些？臨終前，她想的仍是他的喜怒哀樂。

后來，他的確種了一棵枇杷樹，親手種的，只是一個人。

他拍拍手上的土站起來，樹苗搖曳，仿佛昭示著生命脆弱，不合時宜的寒鴉聒噪地叫著，忍不住勾起人心底最脆弱的部分。一滴水滴在土上，似乎下雨了。他抬頭仰望長空，烏壓壓的天空都變得模糊起來。

只是這枇杷樹長得再好，也終究熱鬧不起來了。他很快搬離了舊居，沒有人賞的樹，只能輝煌給自己看了。

后來，他中了舉，官職加身，美名在外，更不必記掛一間老宅。但他還是想回來看看，推開門時，木門不堪重負地發出了聲響，門上印了兩個明顯的手印，仿若舊事積壓在腦海里，隨時可能消失不見，卻又一直隱藏在某個角落。

他知道她還留在這里，從未走遠，音容笑貌仿若昨日時光。但是他在時光的這一頭，她在時光的那一頭，只能遙遙相望，半步咫尺已是天涯，縱使對面相逢也無法相識。他不敢伸手去碰，怕一碰就會變成鏡花水月。

那棵枇杷樹已經長高了，正值盛夏，雖無人料理，卻已碩果累累，滿目金黃，恍惚間便照亮了人間。仿佛可以看到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子站在枇杷樹下，踮起腳張望著，喜滋滋地摘下果實。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他不是一個擅長抒情的男人，一篇《項脊軒志》也寫得平淡如水，但是他又是那個最煽情的男人，多少感情都蘊含在其中，以致每每讀到最后一句時就會忍不住落淚。

不過是一棵樹而已，普普通通的枇杷，但或許也是這世間最深情的枇杷樹了吧，如此茂盛是因為靠他的相思澆灌出來的嗎？畢竟相思不似相逢好，縱有相逢，也只能隔著年月的距離遙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