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 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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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造崇高的精神空間
齊 喆

2007年在景德鎮創作作品
【內容提要】郅敏的雕塑擁有遠古時代的神秘感、儀式感,超越世俗。這源于他對藝術的認知:“雕刻不是對肉體存在所作的一種單純的模仿,而是一種來自精神的再造。”
【關鍵詞】郅敏、雕刻、精神再造
面對郅敏的雕塑作品,我總能感覺到一種未知的力量,一種崇高的精神性。那些“離形得似”的形態,那些溫潤含蓄的瓷釉光芒,那些蘊涵其間偏又無法言說的氣息,無不讓觀者體悟審美而超越審美。在藝術家卓越的技藝下,我們隱約感受到時光的穿越,感受到遠古時中國雕塑所擁有的神秘感、儀式感,感受到一種超越世俗生活的文化信仰。面對他的作品,讓我們感到了恍如隔世,似乎只有從純精神性的角度才能靠近、觸摸。這是我對郅敏雕塑的整體印象。
黑格爾對雕塑的表述可以讓我們更好地理解郅敏的藝術主張:“雕刻不是對自然的肉體存在所作的一種單純的模仿,而是一種來自精神的再造。因而把凡是不適合于表現的內容的那些自然生活中的方面都刪掉了。”郅敏的雕塑不再是生活片段的再現,不再是自然形態的模擬,它們擺脫了我們慣常的視覺經驗。藝術家賦予作品脫俗的意境,雕塑作品回到了追求精神價值的本源,探討藝術家哲學上的自省,這是我對郅敏雕塑更深一層的理解。
郅敏在中央美院接受了嚴謹的造型訓練,并赴美國數一數二的藝術學院——羅德島設計學院留學。在美國,他打開了視野,建立了對西方藝術的直觀認知。正是郅敏的獨特藝術經驗,使他回國后重新回歸到中國雕塑和中國文化的背景中。他以一種不同于他人的角度探討中國雕塑在當代新的可能性,顯然,這是一種隱喻與艱深的語言方式,也正因如此,使他的作品更具莊嚴感。
探討當代中國雕塑,郅敏認識到不應局限在視覺層面,也絕非單單對雕塑本體語言的研究。中國當代雕塑要回到它所依存的巨大的文化本體,回到中國人特有的物質觀和宇宙觀。這對藝術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是一項艱苦的工作。在這么一個誘惑眾多的時代,能堅定地沿著自己設定的目標一路前行之人已不多見,有著超越個人理想的藝術家則更為難得。好在每個時代總是需要一些真正有理想、有學識,而又才華橫溢、堅定執著的藝術家,郅敏正是我們這個時代具備了這些素質的一位雕塑家。
“敬畏天道、景仰自然”,是郅敏對人與物、藝術與自然的基本態度,也是他一直以來宣講的藝術實踐觀。陶瓷是最能代表中國人物質觀的傳統雕塑媒介,也是文化積淀最深的物質材料之一。郅敏選擇了陶瓷作為他主要表達媒介,長期體會蘊含在物質中的“天人合一”的理念。變幻莫測的陶土、瓷釉、水、氣、火以及人地參與,讓每一件作品都必須經歷這些物質轉化所帶來的洗禮和重生。這些絕非所謂的嚴謹科學就能運籌帷幄的,更可依賴的似乎還是千百年來代代相傳的經驗,以及藝術家在無數遍與天地親密接觸的終極體悟。
中國人愛陶瓷,愛的就是這種不可預知、天人共作的和諧美滿,愛的就是這種浴火升華、外潤內剛的君子品格。
“體悟天道,發揚生命”,是郅敏樹立自己藝術理念的基點。在這一宏觀的藝術理想下,他在“雙生系列”作品中不斷探索尋求。郅敏的作品所要描述的正是這樣一種本質上、精神上的真實,那既是一種健康的、松弛的,同時又是緊繃的、沁人心脾的微妙情緒,它會讓人隱約感受到生活在大變革中的新一代面對各種新的關系所獨有的一種心態。“雙生系列”中的那些形象,或相擁,或相左,或極至黑白,或艷若紅綠,或融合穿透,或拒絕背離,或面相背而身相連,或身相拒而心撫慰,正是這種種矛盾才會有沖擊力,才會給我們帶來新的驚喜。這些矛盾與互生的形象在大開大闔間又有著一種潛在的邏輯與默契,蘊涵著強大的內應力,從而成為與空間的外壓力相抗衡的凝結體。
郅敏的作品一貫不是敘事性的,正如他的人并非常規性的一樣。他的性格強悍而主動,擁有昂揚的精神氣質。藝術家也有憂郁的一面,這種憂郁并非關于世俗得失,而是對未知的敬畏,以及如何以藝術的方式來建立人類精神高地的期許。
今天,我們又看到了郅敏的新作,依然在雙生的理念下延展,但這一次,他做的更加直接卻偏偏顯得含蓄。
我看到的,是神龍一樣的駿馬。
在昂揚嘶鳴或者蓄勢待發的馬頭中,我看到了古埃及,看到了古希臘,但終究還是中國的。我看到了盛唐建陵的石馬,大漢彭山陶馬首,看到了六朝的石獸天祿。我看到的,是精神昂揚的郅敏,他迎風而起,一吐胸中郁氣。
我看到的,是雄獅一般的蒼鷹。
我看到了藝術家對新石器時代的鷹鼎陶鬶的景仰,對唐乾陵蹲獅、順陵走獅的崇拜。郅敏在認真體會這些偉大雕塑形式之外的內在力量。我看到的,是平和的郅敏,他盤踞峰頂,領悟生命。
我看到的,是中國雕塑的精神。那是中國藝術家對崇高精神一代一代永不歇止的追求。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郅敏持續著對并未歸入雕塑范疇的原始陶器與商周青銅器的研究熱情,這當然源于他對歷史和文化的深度認知。如果把青銅器的鼎、匜、鐳之類的當成雕塑來看,他認為這些器形方面的穩重感與活潑感的對立統一,具備了優秀造型藝術的審美特征,而其中的三足器皿如陶鬶的袋足弧形所顯示的運動感,不僅能體現熱愛生命活力等情感態度,而且在抽象化、程式化、裝飾化的形式上的表現,具體、自由且明晰。
讓我們細看郅敏的近作龍馬系列,那翻卷的上唇和舌頭、那張大的鼻孔以及頰肉的下陷,那緊繃的即將勃發的脖頸肌肉線條,不由會想起“馬頭邀落日,劍尾掣流星”的俠士豪情,即使現代人已經沒有這樣的真實體驗,但流在身體里的民族血脈必然會讓國人產生如此這般的聯想。這正是對中國傳統雕塑在如何創造假定空間方面的承傳,形象的意蘊表現是理解這些作品的虛幻空間之美的關鍵。這種東方式的假定空間會給觀者提供創造精神空間的誘導,觀者自己的意想創造了相應的精神空間。形態的起訖、強弱、緩急、明顯或模糊等種種細微差別,和形象所引起的空間感的廣狹或虛幻中的真實程度都有很大關系,這或者也可以解釋為什么郅敏每一件作品似乎總有修改不完的細節。

郅敏 人魚 銀箱豚 35x40x70cm 陶瓷 2008
好的藝術形式往往如幼兒語言般單純直接,但豐富的內容表達又總是深不可測。郅敏的雕塑正是講究體積在空間中的主觀架構,講究空間所帶來的形而上的感受。
郅敏的藝術與我們熟悉的時下流行是如此之不同,他以一個充滿夢想的現實主義者的心靈,創造了超現實的東方意境,他以中國人獨有的物質觀闡釋人類形而上的精神生活。郅敏的作品給觀者提供了創造精神空間的引導和依據,以藝術家可貴的獨立思考創造出與觀者共鳴的精神空間。而這個空間,正是中國傳統中崇高精神空間的再造。

郅敏 雙生 生命紀念碑 90x60x50cm,陶瓷 2012年
(作者單位:廣州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