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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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公共空間拓展與輿論導向
張 劍
(洛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河南洛陽 471022)
誕生于百年前紙媒時代的經典雜志《新青年》為互聯網時代的中國當下傳媒提供了某種可資借鑒的范式,啟示有三:一是媒介如何在與時代的互動中找準自身定位;二是如何找準社會問題的“切入點”從而有效發揮媒介的影響力;三是如何設置合理的輿論引導機制以保證媒介的健康、良性發展。
媒介;《新青年》;公共空間;輿論導向
1915年9月15日,陳獨秀在上海創辦《青年雜志》(1916年9月第2卷第1號改名為《新青年》)。從《青年雜志》創刊到現在,整整一個世紀過去了。百年后的今天,隨著全球化、網絡化、圖像化的迅速推進,整個世界都進入了前所未有的以互聯網為載體的網絡化傳播時代。網絡媒介的傳播廣度、便捷度、話題的新鮮度與鮮活的報道方式,使得傳統媒體在競爭中疲態盡顯、大有江河日下之勢,甚至有人預言傳統媒介的危機。因此,在《新青年》雜志創刊百年之際重提《新青年》,觸摸一個世紀前中華民族的歷史疼痛與感受近現代傳媒摸索前行的步履維艱,打通兩個時代關于媒介發展的“隔空對話”。畢竟,《新青年》之經典,不僅在于其為百年中國的崛起提供了原發性思想,還為中國當代傳媒的發展提供了某種可資借鑒的范式。
中國近代傳媒的誕生,離不開晚清社會落后挨打、危如累卵的緊迫形勢,這也造就了現代傳媒與社會發展之間的血肉關聯。不論是1815年在馬六甲出版的《察世俗每月統記傳》,還是后來王韜、康有為、梁啟超創辦的《循環日報》、《中外紀聞》、《強學報》、《時務報》、《清議報》、《新民叢報》,都有著極為鮮明的經世致用、改良社會的特征。晚清以降,隨著國家實力的下降,政府的控制力與官方文化的向心力逐漸減弱,以民間化、通俗化為導向的近代傳媒飛速發展。隨著民報報刊的大量涌現,在中國社會延續幾千年的文化格局與輿論形勢發生了結構性的重大變化,報紙的新聞報導、社說時評取代了皇帝詔諭、政府公文,成為國民的信息源與介入社會的有效方式。報紙被寄予的期望越來越高,“一紙之出,可以收全國之視聽,一議之發,可以挽全國之傾勢”[1]。
《青年雜志》創辦的1915年,由晚清開始的近代傳媒已經有了長足進展,同時在報刊的價值取向上也有了不小的分化。同樣是立足大眾,既有以通俗語言開啟民智救國圖強的《申報》、《時報》、《民國新聞》,也有以通俗為標榜實則一味迎合小市民趣味的《小說月報》、《十日小說》、《小說叢報》、《小說大觀》、《大中華》、《小說海》、《小說新報》等。以“小說”命名的雜志在晚清“小說界”革命后尤為盛行,但所刊行的小說多為偵探、言情、武俠、黑幕小說。早于《青年雜志》一年創刊的《禮拜六》雜志,在其《發刊詞》中就大談文學的休閑功用:“讀小說則以小銀元一枚,換得新奇小說數十篇,游倦歸齋挑燈展卷,或與良友扺掌評論,或伴愛妻并肩互讀。意興稍闌,則以其余留于明日讀之。晴曦照窗,花香入座,一編在手,萬慮都忘,勞瘁一周,安閑此日,不亦快哉!”[2]通俗小說在中國社會歷來不乏擁躉者,暢銷歸暢銷,從近代傳媒的良性發展而言,這里面的問題也是顯然的。在俠義江湖的快意恩仇、才子佳人的纏綿悱惻與官場黑幕的光怪陸離的描繪中,報刊的商業性、娛樂性凸顯,而近代傳媒所開創的參政議政、批評監督的意識則遇到了不小的危機,報刊存在著從公共空間墮入個人趣味的隱患。
這就是陳獨秀創辦《青年雜志》時的社會語境與傳媒發展狀況。作為自晚清以來一直從事報業的老報人,他先后主編或參編過《國民日報》、《安徽俗話報》、《甲寅》,要么被當局查封,要么湮沒于“無聲的中國”。以一個資深報人的經驗,陳獨秀非常清楚雜志定位與未來發展的關系。如果沿襲《禮拜六》或者當時廣泛流行的“某某小說”式報刊,雜志可能會有不錯的銷路,但那也與他原先走向傳媒事業的初衷愈來愈遠。如果繼續《安徽俗話報》以來的借傳媒之力批評時勢開啟民智的方式,前景難料且注定步履維艱。兩相權衡之下,陳獨秀選擇了后者,這既是一代知識分子對于啟蒙理想的堅守,也呈現出了“五四”報人的理想人格。關于雜志的未來發展,他最初的想法是用“十年、八年的功夫”使《新青年》“發生很大的影響”,然而初創期的亞東圖書館老板汪孟鄒實在看不出雜志有什么預期的長遠經濟效益,很快將這個“燙手的山芋”轉給了群益書社。恐怕當時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一個在誕生初期歷經這么多尷尬、曲折的雜志日后會成為傳媒界的“金字招牌”,甚至成就了近現代傳媒發展的“奇跡”。
傳媒奇跡的造就,有著社會、思想、文化因素,又涉及天時、地利、人和的綜合作用,是一個牽涉甚廣的命題。但就期刊與社會的關系而言,陳獨秀在雜志定位時就高瞻遠矚,給雜志日后的發展確立了正確的方向。1923年10月,胡適在給高一涵等人的信中說:“二十五年來,只有三個雜志可代表三個時代,可以說是創造了三個新時代:一是《時務報》;一是《新民叢報》;一是《新青年》”[3]。胡適的立論,也是就傳媒與社會發展的關系而言的。在他看來,經典媒介不僅要反映社會發展的全貌,還要指出解決問題的方法與指引社會發展的方向。媒介不僅是社會的“鏡子”,還應該是社會發展的“導航”。胡適舉出的三種報刊,在政治立場、對中國社會道路探索上有著不小的分歧,但在刊物救國救民、打造公共空間上具有一致特征。《時務報》高度重視報館的社會功用:“去塞求通,闕道非一,而報館其導端也。……其有助耳目、喉舌之用,而起天下之廢疾者,則報館之為也。”[4]《新民叢報》三條宗旨為“中國所以不振,由于國民公德缺乏,智慧不開,故本報專為此病而藥治之”,“本報以教育為主腦,以政論為附從”,“本報為吾國前途起見,一以國民公益為目的”[5]。而《青年雜志》創刊號的《社告》則云:“國勢陵夷,道衰學弊,后來責任,端在青年。本志之作,蓋欲與青年諸君商榷將來所以修身治國之道。”[6]可見,傳媒的社會責任、時代使命感乃胡適最為看重的方面,這也符合五四一代啟蒙者“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歷史擔當。“道義”借文章之流布而得以外化,“文章”因載“道義”而凝重。從這一角度而言,《新青年》作者群身兼思想者與傳播者之職于一身,這種雙重身份的疊加也決定了刊物的定位。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任何歷史上出現的期刊到具有一定的研究價值、收藏價值、認識價值,或多或少地反映出當時社會發展的某一側面,提供給我們解讀當時歷史的某種密碼,但并不代表所有的期刊都具有同等的現實意義與當下啟示性。只有那些始終致力于推進社會發展甚至以某種宏觀視野提出超越性命題的傳媒才葆有生命力,只有勇于時代責任擔當才能顯示出傳媒思想的厚度與深度。美國學者威爾·施拉姆指出:“媒介一經出現,就參與了一切意義重大的社會變革——智力革命、工業革命,以及興趣愛好、愿望抱負和道德觀念的革命。這些革命教會我們一條基本格言:由于傳播是根本的社會過程,由于人類首先是處理信息的動物,因此,信息狀況的重大變化,傳播的重大牽連,總是伴隨著任何一次重大社會變革的。”[7]18-19傳媒總是與時代變革處于一種相互促進的鏈條中。因此,主編對于《新青年》的時代定位,盡管具有相當濃厚的功利色彩,但卻是其日后取得成功成為期刊界“金字招牌”的首要條件。
“問題”與“主義”是解讀《新青年》的兩個關鍵詞。發生于胡適與李大釗之間的“問題與主義”之爭也被視為《新青年》同仁走向分化的標志。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問題”與“主義”之間絕非涇渭分明,“問題”的解決不可避免地涉及到背后的“主義”問題,而“主義”的最終實現也必須落實到一個個具體問題的解決。從傳媒角度而言,不論是“問題”還是“主義”,都是《新青年》努力拓展公共空間、打造公共輿論的努力。
《新青年》找到的第一個“問題”,是孔教問題。1915年,民國早已成立,維新、憲政已經成為過去。對于主編陳獨秀而言,他需要為這份年輕的雜志注入新的活力,他需要尋找一些新的議題以引起大眾對社會公共空間的關注。從《青年雜志》的前幾期來看,主編對于中國社會究竟往何處去、青年該如何努力著實有些迷茫。主編大談新舊問題、近世文明、青年自覺、國家前途、倫理覺悟,但所論大多局限在對社會發展“應然”狀態的描繪上,并沒有提出多少針對現實社會的具體改革措施。中國社會問題叢生,要解決這一攬子問題,主編并沒有找到一個切實的“抓手”。自第1卷第6號發表易白沙的《孔子平議》起,雜志找到了一個預想中的“強敵”,那就是一直以來的“孔圣人”。由批孔出發,《新青年》又延伸至家族制度、等級制度、舊禮儀道德的批判。其對傳統的決絕態度,也引發了后來學者對五四一代“整體性反傳統”因而造成傳統文化斷層的指責。實際上,《新青年》作者群中不乏對傳統文化有著精深造詣的學者,但從公共空間的拓展角度去批孔,和從學術視角解讀孔子,完全是兩碼事。《新青年》諸君在面對孔子時的決絕,從傳媒的發展而言,無疑有著十足的策略性意味。
在《新青年》輿論空間的拓展上,“批孔”是雜志在初創期的一場硬仗,雖然噱頭十足,但其影響力遠沒有后世描述的那么大。公共空間的拓展,需要在個人與國家之外形成一種自主性社會生活領域,需要養成一大批具有獨立批判意識的民眾。《新青年》在公共輿論的打造上不乏“先鋒”,但缺少跟進者與響應者。缺少讀者的《新青年》,表面上熱鬧非凡,實際上卻是自說自話,公共影響力委實有限。
《新青年》真正成為具有廣泛社會影響力并有效介入社會公共領域,始于文學革命的提倡。雖然主編陳獨秀很早以前就論述過“俗話”“戲曲”的價值,但也很難說文學革命在其整體規劃中究竟占據什么樣的位置,但這并不妨礙文學成為主編的階段性主題。《新青年》對文學革命的提倡,源于兩個安徽老鄉橫跨大洋兩岸的彼此激發,聯袂演出。彼時陳獨秀欲改造社會卻苦于找不到“話題”,從遠在美國的胡適來信中覓得靈感,并囑咐胡適“務求足下賜以所作寫實文學,切實作一改良文學論文,寄登《青年》均所至盼。”[8]143在胡適“遵命”作了一篇頗為謙遜的《文學改良芻議》后,陳獨秀立刻以一個老革命黨的性情撰《文學革命論》宣揚“三大主義”,為文學革命推波助瀾。有意思的是,五四文學革命的發起者大多不是專業作家,其后來的人生志向并不在此,文學革命的提倡有著十足的“玩票”性質。但文學革命的提倡卻如楔子一般嵌入積重難返的中國社會,迅速打開了局面并收到奇效。
關于文學革命成功的原因,研究者已經從社會形勢、文學發展規律等角度進行過闡釋,但往往忽視了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傳媒視角。相較于《新青年》之前的孔教、倫理諸問題而言,談論文學革命的門檻極低,可以吸引社會的關注。從孔教問題到文學革命問題,從傳播學的角度而言,是從“深度”向“廣度”的位移,即降低話題的理論深度與學術性,轉而發掘民眾參與度高的話題為刊物積聚人氣。文學革命之后,刊物影響力大增,讀者群迅速增長。在通信欄、讀者論壇等欄目上均可見出讀者與編者的密切互動。雜志由“自說自話”走向“對話”,在此過程中也造就了大批自由思考、敢于質疑的民眾,由此形成了“導師”引領、學生擁護的良性格局。
按照雜志同仁“以思想藝術文學”來改造社會的總體思路,文學革命當然不僅僅局限于文學領域。從藝術社會學的視角來看,“藝術和社會處于一種連鎖反應般的相互依賴的關系中,這不僅表示它們總是互相影響著,而且意味著一方的任何變化都與另一方相互關聯著,并向自己提出進步變化的要求”,[9]37因此,文學革命的推進,也連帶著社會相關問題的解決。魯迅借狂人之口喊出中國封建文化的“吃人”,實際上把孔教、倫理、道德問題納入到文學范疇之內加以解決。上一階段長篇累牘、苦口婆心的孔子評議、對家族制度的解剖,遠不如魯迅的“吃人”兩字來得鮮明。
在《新青年》雜志辦刊的幾年時間里,它總是隨著中國社會發展的需要不斷調整公共議題。在孔教問題、文學革命問題之后,《新青年》終于正面豎起了兩面大旗,即民主與科學。1919年1月,陳獨秀回答外界對雜志的指責時說:“本志同人本來無罪,只因為擁護那德莫克拉西和賽因斯兩位先生,才犯了這幾條滔天的大罪。”[10]民主、科學的提倡,為雜志公共空間的拓展確立了輿論言說的價值準則,這是雜志由“問題”向“主義”邁進的堅實一步。如果說之前《新青年》還局限在“問題意識”層面,即通過一個個現實問題的解決去開拓公共空間的話,那么在民主與科學的提倡之后,雜志已經注意在價值觀上進行引領,即由“解決問題”到“輸出意義”。作為一種被廣泛承認的政治生活與社會發展的準則,民主與科學給《新青年》的輿論言說提供了價值支撐與正當性。價值觀的傳播與被廣泛接受,是《新青年》輿論的社會影響力的表現,同時也進一步穩固了雜志在思想傳播領域的權威地位。
《新青年》同仁分化前致力于思考與傳播的另一“主義”,是后來對整個中國現代史乃至對當下中國發展影響最為深遠的馬克思主義。十月革命的炮火開啟了中國人對于國家與民族命運的另一種思考路徑,他們從中看到了政黨、階級、革命、馬克思主義的力量。隨著李大釗等人對蘇維埃、勞工神圣的宣揚,一直以來隱藏在《新青年》內部的“兩條路線”之爭終于浮現出來。隨著陳獨秀、李大釗等人的紛紛左轉,“談政治”取代了原先的“學術思想藝文”,《新青年》雜志終于變色。
按照哈貝馬斯對公共輿論的解讀,“每次辯論實踐的交往前提都在于參與者消除和超越黨派偏見與自身的特權。這兩個前提必須得到實現,這甚至應當成為辯論的成規”[11]26。因此,當《新青年》對馬克思主義的宣傳尤其是從第8卷成為中國共產黨的機關刊物后,其“公共性”似乎受到質疑。然而如果從公共輿論與強權政治的對抗性、批判性角度而言,馬克思主義就不僅僅是一種政黨層面的指導方針,還是社會與民族層面的救亡策略,其公共性不言而喻,是在當時形勢下《新青年》媒介精神合乎邏輯的延伸。首先,馬克思主義與《新青年》提倡的民主、科學在價值觀上一脈相承,馬克思主義是被蘇聯革命實踐證明過的科學理論,對無產階級的解放、人的全面發展給予了最終極的關懷;其次,作為一種以“新”為取向的期刊,《新青年》一直致力于為民眾提供最新潮、最先進的科學理論,馬克思主義是新的社會形勢下期刊為彼時中國開出的最新處方。這是《新青年》對中國歷史發展做出的最重要的貢獻之一。
作為一種試圖代表時代“創造”時代的傳媒,《新青年》在現代中國極具典型性。期刊的源起、發展、轉型無不與中國社會、中國人民的現實需求息息相關。“問題”的精心選擇、“主義”的闡釋宣揚,都彰顯了一代名刊在中國現代性空間開拓上的努力,這也是《新青年》留給中國最為寶貴的思想遺產。
如前所言,《新青年》要想在不斷涌現的近現代期刊中立穩腳跟成為“金字招牌”,其間的挑戰與艱辛可想而知。期刊的成功,不僅歸因于在思想層面上緊密聯系時代不斷開拓公共話語空間,還歸因于其在具體的編輯技巧上對輿論氛圍的掌控與輿論方向的引導。
《新青年》成功打造輿論高地的舉措之一,是成功營造了一種新鮮、活潑的輿論氣候。在尚未改名為《新青年》的創刊號中,期刊就確立了一種全“新”的價值規范:“舊者不根本打破,則新者絕對不能發生;新者不排除盡凈,則舊者亦終不能保存。新舊之不能相容,更甚于水火、冰炭之不能相入也。”[12]期刊的自我標榜,隱含著對當時社會、讀者的期待。新期刊需要培育出新讀者,出于對中國社會“老態龍鐘”之態的反撥,主編將期刊倚重的讀者群定位于“青年”:“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動,如利刃之新發于硎。人生最可寶貴之時期也。青年之于社會,猶新鮮活潑細胞之在人身。”[13]新期刊、新讀者、新形象、新價值,《新青年》從一開始就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從傳播學角度而言,媒介介入社會的有效性,必須建立在公共理性、交往理性的前提上。《新青年》立意打造中國的啟蒙中心、思想智庫,就必須要將期刊打造成不同的言說主體平等對話、磋商的平臺,多元化、寬容的心態必不可少。在創刊初期,《新青年》就有意識地營造了一種“眾聲喧嘩”的場面。創刊號的“社告”云:“本志執筆諸君,皆一時名彥,然不自拘限。社外撰述,尤極歡迎。海內鴻碩,倘有佳作見惠,無任期禱。”[6]在雜志立論上,期刊也能保持一種謙遜態度與商榷口吻,胡適那篇文學革命的開山之作,論點無疑振聾發聵,表述卻盡顯謙和:“遠在異國,既無讀書之暇晷,又不得就國中先生長者質疑問難,其所主張容有矯枉過正之處。……故草成此論,以為海內外留心此問題者作一草案。謂之芻議,尤云未定草也,伏惟國人同志有以匡糾是正之。”[14]胡適的這種寬容與容忍,是傳媒人必須具備的品質,也是傳媒能夠集思廣益的前提。正是因為兼收并蓄,期刊在很多問題上能夠盡可能地還原真實,秉持客觀公正的立場。早期《新青年》作者群在政治立場、文化旨趣上差異甚遠,但均能在“態度的同一性”上保持一致。正如錢玄同所言:“同仁做《新青年》的文章,不過是各本其良心見解,說幾句革新鏟舊的話;但是各人的大目的雖然相同,而各人所想的手段方法,當然不能一致,所以彼此議論,時有異同,絕不足奇”[15]。這種在共同目標下的精誠團結,恰如一個大型的交響樂團,在不同樂器的交錯、共鳴中,譜出最美妙的音樂。其中,既有指揮者的運籌帷幄,也有各演奏者的各司其位、相互配合。
關于《新青年》在輿論氛圍上的寬容精神,一直不乏異議。《新青年》后來的諸多做法,也難免給人留下口實。首先是期刊作者范圍的縮小,1918年1月《新青年》第4卷第1號起《本志編輯部啟事》宣稱:“本志自第四卷第一號起,投稿章程業已取消,所有撰譯,悉由編輯部同人共同擔任,不另購稿。”[16]“不另購稿”一方面表現出了此時《新青年》對同仁組成的作者群的自信,但另一方面也影響了期刊一直以來標榜的開放形象。其次,由于陳獨秀革命黨人的個性與雷厲風行的風格,有些言論也不無武斷之處,比如他在文學革命上的態度:“鄙意容納異議,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達之原則;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17]再如對民主與科學的態度:“我們現在認定只有這兩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為擁護這兩位先生,一切政府的壓迫,社會的攻擊笑罵,就是斷頭流血,都不推辭。”[10]關于前者,陳獨秀依然承認“容納異議”為學術發達之前提,他認為文學革命只是個例,而且文學革命也需要這樣的老革命黨的性情引向縱深;關于后者,刊物在多元化的前提之下也得有核心價值與原則,否則只是人云亦云。雜志輿論的寬容、多元化,與對特定原則的堅持、決斷,處于一種微妙的辯證法中。
《新青年》成功打造引領輿論的另一舉措,是根據刊物要求靈活設置了一系列的欄目。從創刊號開始,刊物就設置了國外大事記、國內大事記、通信、世界說苑,后來又陸續增加了讀者論壇、隨感錄等欄目。從欄目設置上看,主編對讀者的反饋與輿論的引導極為關注。期刊的每一期,既有理論深邃、正襟危坐的理論文章、學術文章,也有類似時事速遞的“新聞”展播、大眾獵奇,還有旨在溝通、交流之用的通信、論壇。刊物的重心,當然放在每期開篇的理論文章或社會時評上,但從傳播角度而言,后面一些欄目的設置也不容低估,它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對前面文章進行深化、擴展的作用。
在《新青年》的辦刊史上,通信欄一直伴隨刊物始終。《新青年》欄目的設置不斷變化,每期唯有通信欄幾乎從不缺席。在刊物的創刊號“社告”中,主編專門就通信欄的設置說明原委:“本志特辟通信一門,以為質析疑難發舒意見之用。凡青年諸君對于物情學理,有所懷疑,或有所闡發,皆可直緘惠示。本志當盡其所知,用以奉答,庶可啟發心思,增益神志。”[6]
作為一個有經驗的老報人,陳獨秀非常看重刊物的輿論引導功能,通信欄著實舉足輕重。其一,《新青年》的通信欄是一個了解讀者反饋信息的窗口。紙媒時代,信息的傳播、接受與反饋難免有一定的滯后性,但刊物要想形成良性運作,必須及時獲得反饋以了解以往文章的影響力,從而調整啟蒙與宣傳策略。比如風行一時的文學革命,陳、胡在倡導之初內心仍不免惴惴,但在讀者來信的熱情肯定之后,信心大增。文學革命發起之后的幾卷“通信”欄里,幾乎每卷都有文學革命的回應:“左右所提倡文學實寫主義,一掃亙古浮夸之積習,開中國文學之一大新紀元,無任欽佩。”[18]“仆于友人處,得讀所為《文學革命論》,甚佩甚佩。立起如市,購得貴志全冊。又讀胡君適所為《文學改良芻議》,竊不禁大喜。中國文學壞濫久矣,得足下之偉論,沖蕩而振刷之,一掃黃茅白葦之習,使吾人精神界若頓換一新天地。”[19]這種肯定性的回應,又是《新青年》將文學革命推進的動力。其二,由于“記者”的介入與答復,通信欄成為了溝通、對話、建構交往理性的平臺。如果僅僅只是讀者來信的展示,那么通信欄很有可能變成“黑幕”與“吐槽”的陣地。實際上,任何一個理想主義者,總不免對當時千瘡百孔的社會“吐槽”。《新青年》作者群中就不乏資深吐槽者,魯迅、陳獨秀、胡適、錢玄同……這幫“導師”對當時中國的批評在《新青年》中隨處可見。對于社會以及刊物自身存在的諸多問題,沒有必要諱莫如深,應該引導受眾以某種方式表達出來。然而,如果僅僅是“吐槽”、抱怨,那就于事無補、與時代無益。在“吐槽”之后,還得有所“立”,提出一些建設性的意見。因此,自第1卷起,通信欄里就設置了“記者”的角色,其任務是或對讀者所提問題進行答疑,或就某些觀點與讀者進行切磋、辯論,或重申期刊的原則、辦刊方向等等,不一而足。“記者”的介入,使得《新青年》通信欄由讀者單向的意見表述變成了論辯、對話的場所,有效避免了期刊湮沒在讀者無序的“吐槽”中,使其成功呼應主編思想與刊物精神,成功實現了期刊的輿論引導。這也是《新青年》在長期的辦刊生涯中,始終能夠堅持自己的特色、能夠保持輿論關注度與話題熱度的重要原因。
百年后的今天,曾經殫精竭慮為中國社會奔走呼號的啟蒙先驅們早已作古,他們苦心經營打造的紙媒時代的“金字招牌”早已成為一堆堆發黃的卷帙。隨著通信技術、電子技術的更新換代,傳媒的發展日新月異,但傳媒的精神、宗旨依然不變。圍繞在《新青年》周圍的現代傳媒人,以其上下求索、百折不撓的意志開啟了中華民族一個世紀的“中國夢”。從批孔、文學革命,到中國共產黨、馬克思主義,《新青年》的每一次探索在推進中國進步的同時,也為傳媒的發展留下了寶貴的思想遺產。這就是我們今天依然回首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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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鄭宗榮)
The public space development and public opinion guidance of new youth
ZHANG Jian
The classic print magazinewhich was borne in one hundred years ago provides a reference paradigm to Chinese contemporary internet media, which is presented in three questions. First, how can a media identify the location from the interaction with the time? Secondly, how to find the “starting point” of social problems in order to spread the media influence effectively? Finally, how can we set a reasonable public opinion guiding mechanism to guarantee the healthy and benign development of the media?
Media;; public space; public opinion guidance
I206.6
A
1009-8135(2016)06-0081-06
2016-06-23
張 劍(1984-),男,安徽肥東人,洛陽師范學院副教授,南京大學文學博士,主要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
2014年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左翼文學范式形成研究(1923-1932)”(14CZW046)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