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慧
(長春師范大學 《昭明文選》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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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魏晉時期誄文由重述德向重哀情的轉化
——以《文選·王仲宣誄》為視角
張鐵慧
(長春師范大學 《昭明文選》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32)
誄從產生之初到魏晉時期,其體式經歷了一系列的發展與變化。誄文最初的功用是重在述德,春秋時期開始對傳統體式進行突破,述德寫哀并舉。及至漢末魏晉,寄托個人哀思成為誄文的主要功能。蕭統《文選》誄文首篇為曹植《王仲宣誄》,此誄寫哀情明顯突出,個人主觀色彩濃厚,顯示誄文在魏晉時期抒情性與文學性大大加強。誄文這種重心的轉變,外在原因是誄文作者與誄主關系的私人化,內在原因則是文學化進程的體現。
述德;寫哀;文學自覺;文學化進程
用來悼念死者,銘記死者功德,表達生者哀傷的文體謂誄,在先秦時期已具雛形。誄文應用于喪祭場合,起著“累其德行,旌之不朽”的功用,至漢代則確立了誄文“述德寫哀”的基本體式。蕭統《文選》誄文入選八篇作品,首篇為曹植《王仲宣誄》。雖然曹植仍然遵循述德寫哀的規范體式,但與述德相比,寫哀明顯突出,個人主觀色彩濃厚,顯示誄文在魏晉時期抒情性與文學性大大加強。本文以曹植《王仲宣誄》為視角,對魏晉時期誄文由重述德轉向重寫哀的現象加以分析。
古時述德寫哀的文體稱誄,起源于西周喪葬之禮的賜謚制度。據《禮記》記載,周代開始給死者制定謚號,謚是為避諱而加給逝者的美稱。呂逸新在《漢代文體研究》一書中援引《春秋谷梁傳注疏·恒公十八年》范寧注,指出周代賜謚制度的內涵,即“天子崩,太史假稱上天讀誄并賜予天子謚號,而在卿大夫喪葬儀式上,太史負責讀誄文并奉王命賜給喪者謚號。”[1]從內容上看,誄文即累列死者生前功德;從其功用看,誄文為喪葬禮儀上的應用文。古時專門作誄之人即大祝。《周禮·春官·大祝》作六辭以通上下親疏遠近,其六曰誄。鄭玄注:“誄謂積累生時德行以錫之命,主為其辭也。”劉勰《文心雕龍·誄碑》中也對誄進行了詳盡的表述,記載了誄產生的時代:“周世盛德,有銘誄之文。”“誄者,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即累列死者生前的德行,加以表彰,使其不朽。周代的禮法制度使誄確立了一定的規范,即“賤不誄貴,幼不誄長,在萬乘,則稱天以誄之。讀誄定謚,其節文大矣”,即低賤的人不能給貴族作誄文,小輩的人不能給長輩作誄文。天子崩,只能假稱上天讀誄并確定謚號,這在禮儀上是非常重要的。周代士是無誄的:“周雖有誄,未被于士。”士之有誄,是從春秋魯莊公開始的:“自魯莊戰乘丘,始及于士。”誄開始有哀婉的文辭,始自魯哀公為孔子作誄。“逮尼父之卒,哀公作誄,觀其慭遺之切,嗚呼之嘆,雖非睿作,古式存焉。至柳妻之誄惠子,則辭哀而韻長矣。”《孔子誄》中有“嗚呼”的嘆息,雖然不是什么高明的作品,但古代誄文的格式由此保存下來了。柳下惠之妻為柳作誄文,文辭悲切而韻語深長。劉勰對誄的記敘可謂詳盡,可見誄最初的功用是重在述德,春秋時期開始對傳統體式進行突破,述德寫哀并舉。
誄從產生之初到魏晉時期,其體式經歷了一系列的發展與變化。先秦時期,由于封建社會等級差別觀念,誄主和作者之間是公對公的關系,誄文的對象是君王、王公貴族、士大夫。從禮法上講,晚輩與前輩、下級與上級、私人與私人的關系,都不合作誄的禮制[1],這決定了誄文最初的體式重在記錄死者生時德行與言辭,以擔負起喪葬場合表彰的應用功能。至誄及士,誄文的體式也隨之發展。先秦時期的《孔子誄》和《柳下惠誄》都出現了哀婉而情切的言辭,如《孔子誄》的“旻天不弔,不慭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尼父!無自律”,《柳下惠誄》的“嗟乎惜哉,乃下世兮。庶幾遐年,今遂逝兮。嗚呼哀哉!魂神泄兮,夫子之謚,宜為惠兮”,都出現了“嗚呼哀哉”的個人哀嘆之辭,真切樸素地表達個人情感,語言也體現了由無韻散文向四言韻文的發展進程,初步形成先述德后表哀的四言韻文的文體結構特點。至漢代,誄文創作興盛起來,誄文也最終完成“述德寫哀,四言韻文”的規范體式,劉勰謂其基本體制為“選言錄行,傳體而頌文,榮始而哀終”。漢代雖然確定了誄文的基本體式,但也出現了一些變體。如杜篤《大司馬吳漢誄》先表哀再述德;崔瑗《司農卿鮑德誄》只述德不寫哀,其《和帝誄》只寫哀不述德。及至漢末魏晉,隨著人的生命意識的覺醒,誄文定謚功能開始削弱,寄托個人哀思成為誄文的主要功能,寫哀的比例不斷擴大,使誄文走向抒情性與文學性的道路。
如果說東漢是誄文體式的定型時期,魏晉則可以稱得上是誄文的轉型時期。這種轉型的突出代表就是曹植的《王仲宣誄》。
王粲,字仲宣,建安七子之一,與曹植交誼甚篤,不但有詩賦往來贈答,更常常在一起飲酒歡宴。王粲因病而逝后,曹植為表達悼念之情而作《王仲宣誄》。從體式來看,這篇誄文基本合乎規范。開篇為序,表達哀傷之情和作誄的意圖:“嗚呼哀哉!皇穹神察,哲人是恃,如何靈祗,殲我吉士!誰謂不庸?早世即冥,誰謂不傷?華繁中零,存亡分流,夭遂同期,朝聞夕沒,先民所思。何用誄德?表之素旗。何以贈終?哀以送之。”正文仍然采取先述德的范式,首先述其三代皆功名顯赫,“遠祖彌芳,公高建業,佐武伐商。爵同齊魯,邦祀邦絕亡,流裔畢萬,勛績惟光”,說明王粲的家世淵源。其次述王粲德行才智,贊其“既有令德,材技廣宣。強記洽聞,幽贊微言。文若春華,思若涌泉。發言可詠,下筆成篇”;又哀其征行途中不幸病亡,“寢疾彌留,吉往兇歸,嗚呼哀哉!”與以往的誄文相比,曹植這篇誄文似乎依然循前人之誄制——述德行,贊才智,表哀傷,但接下來曹植把筆墨重點放在個人情緒的宣泄之上,敘其與王粲相交甚深。“吾與夫子,義貫丹青,好和琴瑟,分過友生”。曹植與王粲交往密切、感情深厚在文獻中是有記載的,如《三國志·魏書·王粲傳》:“始文帝為五官將,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學。粲與北海徐幹字偉長,廣陵陳琳字孔璋,陳留阮瑀字元瑜,汝南應玚字德璉,東平劉楨字公幹并見友善。”曹丕《又與吳質書》也印證了這份友情:“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已分,可長共相保,何圖數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王粲與曹植更有詩賦往來。他寫了一首《雜詩·日暮游西園》贈與曹植:“日暮游西園,冀寫憂思情。曲池揚素波,列樹敷丹榮。上有特棲鳥,懷春向我鳴。褰衽欲從之,路險不得征。徘徊不能去,佇立望爾形。風飚揚塵起,白日忽已冥。回身入空房,托夢通精誠。人欲天不違,何懼不合并?”其時王粲歸附曹操,同大多數文人志士一樣,王粲胸懷遠大的理想與抱負,立志在仕途上有所建樹并希望得到曹植的幫助。曹植得詩后,就擬王粲原詩寫了這首《贈王粲》來勸慰他:“端坐苦愁思,攬衣起西游。樹木發春華,清池激長流。中有孤鴛鴦,哀鳴求匹儔。我愿執此鳥,惜哉無輕舟!欲歸忘故道,顧望但懷愁。悲風鳴我側,羲和逝不留。重陰潤萬物,何懼澤不周。誰令君多念,自使懷百憂。”詩中運用比興手法,表達了自己對朋友的誠意。“我愿執此鳥,惜哉無輕舟!”喻自己沒有權勢,無法重用王粲,對其希冀能在自己麾下一展才華的愿望表達了歉意。二人以誠相見,互吐心聲,可見關系十分密切。交誼至深的朋友不幸死于征吳途中,而且是英年早逝,對于曹植而言,這種痛楚與哀傷自然是深入肌膚,情感的表達也自然熾熱而強烈:“思榮懷附,望彼來威,如何不濟,運極命衰。寢疾彌留,吉往兇歸,嗚呼哀哉!”一個“嗚呼哀哉”表達了作者失去摯友之痛。接著作者又用了一個“嗚呼哀哉”表達悲痛之情:“翩翩孤嗣,號慟崩摧,發軫北魏,遠迄南淮,經歷山河,泣涕如頹。哀風興感,行云徘徊,游魚失浪,歸鳥亡棲,嗚呼哀哉!”憶起昔日友情:“吾與夫子,義貫丹青。好和琴瑟,分過友生。庶幾遐年,攜手同征”,想起二人昔日宴會上曾經的戲言:“予戲夫子,金石難弊”,作者更是感嘆“人命靡常,吉兇異制”,情感也更加強烈。“儻獨有靈,游魂泰素。我將假翼,飄飖高舉,超登景云,要子天路”,表明喪友之痛至深!曹植的《王仲宣誄》雖然并沒有脫離以往的誄文規范,但讓我們看到了一種與以往誄文體式不同的情感表達。作者用真摯的語言表達了極其強烈的哀傷之情,誄文的重心由述德轉向寫哀,使誄文的抒情性與文學性大大增強。
《王仲宣誄》是魏晉時期誄文轉型的代表作,這種轉變不僅體現在個人情感的抒發,還體現在人稱的轉換方面。早期誄文擔負著作謚功能,應用于喪祭場合,并在漢代確立了述德寫哀的內容規范。誄文作者和誄主常常是官方關系,誄文也常常帶有公文的性質,這使得誄文在敘述人稱上主要采用第三人稱。但這種人稱的使用在《王仲宣誄》中發生了變化。王粲是曹植好友,二人交往甚多,王粲的英年早逝令曹植深感痛惜,這種情感在誄文中逐漸加強,最后達到情感高峰。故誄文開始仍然固守規范,使用第三人稱述其祖上功德:“倚歟侍中:遠祖彌芳。公高建業,佐武伐商。爵同齊魯,邦祀絕亡,流裔畢萬,勛績惟光。”接著作者用第二人稱“君”頌其近祖:“自君二祖,為光為龍……伊君顯考,弈葉佐時”,贊王粲也皆以第二人稱“君”為敘述口吻,且在文中多次與“我”對舉,表達與王粲的親近關系。表達哀悼之情時,作者的喪友之痛已不斷強化,自然而然以第一人稱“我”來抒發哀傷之情,感情濃郁,極具感染力。第三人稱到第一人稱的轉換,體現著作者情感由弱變強的變化過程,而這種人稱的轉換正是哀情愈來愈強帶來的必然結果。[2]
誄文在產生之初由于其實用功能而重在述德,應用文體特點突出。漢魏六朝時,誄文由重述德向重寫哀轉變,個人抒情色彩強烈,彰顯濃厚的文學意味。產生這種轉變的原因主要有兩點:
一是作者與誄主關系的私人化。先秦時期,誄文作者與誄主之間等級關系明顯。天子崩,“稱天命以謚之”,太史要假上天之名讀誄賜天子謚號;諸侯薨,“天子謚之”;卿大夫卒,則“受謚于其君”。這種作誄的等級關系是封建社會重視等級差別的反映。誄文作者與誄主的關系并不一定親密,可以說是公對公的關系。其實用性也要求誄文履行述誄主之德的職能,以達到“累列生時行跡,讀之以作謚”的目的。但是先秦這些作誄規章在春秋時期已初顯不合禮制的端倪,基于私人關系的誄文開始出現,語言樸素、情感真切,同時誄文先述德后寫哀、四言韻文的體式特點也初步形成。漢末魏晉以來,誄文的對象由天子、諸侯、卿大夫轉向普通人,誄文作者與誄主的私人化關系使誄文開始帶有明顯的個人主觀感情色彩,抒發的情感也多樣化:可以是親情,可以是友情,也可以是夫妻情。雖然誄文仍然是述德與寫哀并舉,但寫哀比重明顯增多。
誄文在先秦時期的規范體式是重在述德,其產生于賜謚制度,故遵循當時的禮法規定,因而有“賤不誄貴,幼不誄長”之說,說明誄文的體式明顯受到禮制的束縛。但是隨著誄主和誄文作者關系的私人化,寫哀成了誄文表達情感的必然要求,關系親密的友人或親人逝去,這種哀傷的情感必然濃厚,這時候禮制已很難束縛誄文作者,深切的哀傷之情急需渲泄,而誄文正是最好的載體,作者可以盡情地抒發思念感傷之情。魏晉時期正處于人的自覺時代,誄文的重寫哀情正是這種人的自覺的體現。
二是文學化進程的必然結果。呂逸新在《漢代文體問題研究》一書引言中援引王蒙《文體學叢書序言》說:“文體是文學研究的中心問題,文體是個性的外化,文學觀念的變遷表現為文體的變遷,文學個性的成熟表現為文體的成熟,文體是文學的最為直觀的表現。”這段話很值得深思。它一方面說明了文體和文學的關系,另一方面也告訴我們,只有從文體出發才能真正去考察文學。誄文由重述德到重寫哀的轉化,由實用功能到審美功能的轉化,也正是發生在人與文學皆處于自覺時代的魏晉時期,加上誄文是一種非常適合表達哀情的文體,它走向重寫哀的過程也體現了魏晉時期文學發展的進程。誄文文體的變化,正是魏晉時期文學個性化最直觀的體現,所以也就有了陸機的“誄纏綿而悽愴”、呂延濟的“誄敘哀情,故纏綿意密而悽愴悲心也”之說。選入《文選》的八篇誄文,也是抒情性與文學性相結合的作品。
[1]呂逸新.漢代文體問題研究[M].濟南:齊魯書社,2011:67,68
[2]馬江濤.試論曹植誄文的新變[J].新疆社科論壇,2008(3).
2016-05-17
吉林省社科基金項目“《昭明文選》文體研究”(2013B205)。
張鐵慧(1970- ),女,副教授,碩士,從事《文選》學研究。
I206.2
A
2095-7602(2016)09-001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