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龍
(暨南大學國際關系學院/華僑華人研究院 廣州 51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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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后東南亞排華運動再探析:基于種族支配的視角
王九龍
(暨南大學國際關系學院/華僑華人研究院廣州 510630)
[關鍵詞]東南亞;排華;種族支配;國營經濟;官僚資本主義
[摘要]戰后,東南亞國家出現大量排華、反華運動。本文試圖從種族支配主義角度分析東南亞排華原因,即東南亞的主體民族要建構自己在政治與經濟上的支配地位。戰后初期,東南亞華人在私人經濟方面相對于原住民群體占據著優勢地位,這與原住民要在經濟上建立民族經濟支配地位形成了沖突,故當地政府制定各種政策排斥、限制華人的經濟力量,并且由此涉及華人的認同問題、公民身份問題和政治參與問題。“華人支配國家經濟”是東南亞各國對于華人族群的刻板印象,本文認為華人并不是東南亞國家經濟的支配者,國營經濟、官僚資本主義經濟才是東南亞真正的經濟支配力量,華人只在私人經濟領域占據優勢地位。東南亞的原住民族群要建構和維持自己的種族支配地位,這是東南亞華人社會發展必須面對和適應的一個宏觀環境。
Abstract:After World War II, the anti-Chinese movement and Chinese exclusion phenomenon have emerged and lasted throughout of all Southeast Asian countries. This paper points out one more important perspective which could explain the anti-Chinese movement in Southeast Asia better, that is doctrine of racial domination. That means the ethnic majorities of Southeast Asian Countries want to construct their own dominant position both politically and economically. However, there’s a conflict between the desire of the indigenous people to acquire their racial domination and the reality that ethnic Chinese were dominant in private economy. Thus, the government of the indigenous take measures to exclude and constrain the ethnic Chinese economic power, expanding it to issues of ethnic identity, citizenship and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That Chinese dominate the national economy is the stereotype towards ethnic Chinese in Southeast Asian countries. This paper argues that it’s not ethnic Chinese who is dominating the national economy, instead it’s the state-controlled economy and bureaucratic capitalist economy which are dominating the local economy. The Chinese economy just occupies a dominant position in private sector.
一為何排華?
在近現代東南亞各國的歷史中,普遍存在的一個問題便是“華人問題”,尤其是在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戰后東南亞各國的排華事件并不是個別的、孤立的現象,它們已經發展成為席卷整個東南亞地區的排華運動[1]。而探討東南亞排華的原因也成為華僑華人研究和族群研究學界的一個熱點問題,目的是為東南亞各國解決華人問題提供一些參考。學者們和政策制定者們首先關注的一個論題是東南亞各國政府和當地的華人應當如何作為才能在未來盡可能避免排華事件爆發,以減少族群暴力沖突的悲劇。
對于戰后東南亞為何會出現一系列系統性的排華事件,學者們對此已經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如莊國土認為二戰以后,東南亞各國引發排華事件的最主要原因是華人與土著居民的經濟地位差距。同時,不同的宗教文化習俗、共產主義運動和東南亞各國與中國的關系,也對族群關系產生重大影響[2]。施雪琴認為經濟因素即近代華人資本主義的發展以及由此而產生的華人商業文化與伊斯蘭宗教文化、華人資本與印尼民族資本之間的文化沖突與商業競爭是導致印尼排華騷亂的一個根本原因。她同時認為印尼民族資產階級的種族主義思想及其對華人經濟地位的極端嫉恨的社會心理,成為孕育印尼排華騷亂的溫床,是20世紀以來印尼歷史上歷次排華騷亂的根源[3]。廖建裕認為造成東南亞華族與當地民族族群緊張關系的一個根源是財富分配或者利潤分配的不均勻,并且隨著自由化和經濟全球化的發展,這種貧富差距和不均勻的分配會越來越大,結果可能會造成原住民對華人更多的仇視和敵意,進而引發排華運動[4]。曾少聰認為東南亞華人與土著民族之間的族群沖突不是由文化差異引起的,而是族群文化差異被政治化和經濟化使然[5]。塞繆爾·亨廷頓認為在馬來西亞和印尼出現反華現象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文明的沖突,即在馬來西亞和印尼國家內部出現文明的“斷層線”,原因是馬來西亞和印尼當地原住民信仰的是伊斯蘭教,而華人多信奉佛教、基督教,文明的沖突是導致馬來西亞和印尼反華的重要原因[6]。印尼是東南亞各國華人人口最多的國家,同時也是排華現象最為嚴重的國家,因此對于印尼的排華現象,學者們多有論述。如有學者認為印尼發生反華騷亂的主要原因并不是貧富差距和種族因素,而是政治因素。政治野心家們總是把華人當做替罪羊。印尼的強迫同化政策不利于華族與原住民的民族融合[7]。龐衛東從華人自身缺點的角度來探討印尼的排華,認為華商與原住民政治官僚集團之間的主公制度助長了印尼的腐敗,引起了原住民的不滿,經濟差距是造成印尼原住民與非原住民相互隔離的最重要因素[8]。蔡梅兒(Amy Chua)認為東南亞華人少數民族對于當地經濟的支配以及東南亞經濟自由化過程中華人財富的急劇增加,導致東南亞原住民對于華人的憎恨和仇視,這是導致排華的重要原因[9]。周南京認為,形成東南亞排華運動的原因是綜合性的,即種族、社會、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宗教、生活方式、道德價值等因素都起了作用,而其中的經濟矛盾是最主要的矛盾[10]。
縱觀學者們對于東南亞排華運動原因的論述,大部分的學者都認為原住民與華人之間的經濟差距是導致排華運動的最重要原因,其他次要的原因有文化認同、宗教信仰、價值體系等等。但是筆者認為以上對于東南亞排華原因的分析還缺少一個更為重要的框架和視角,那就是“種族支配”的視角與“種族支配理論”。筆者認為二戰以后新獨立的東南亞各國之所以要實施限制華人發展的政策,其最終目的是要實現在一個民族國家內部主體族群的“種族支配”,使得“主體族群”變成名副其實的“支配族群”*筆者認為“主體族群”與“支配族群”是不同的概念,“主體族群”是指僅僅在數量上占據優勢的族裔群體,并不一定能夠掌握政治權力、經濟權力等稀有資源;而“支配族群”指的不是數量上占優勢的族裔群體,而是掌控著政治權力與經濟權力的族群,如美國、南非、澳大利亞之白人,或者東南亞在殖民地時期的殖民者,他們雖然在數量上是最少的群體,但卻是名副其實的支配群體。。東南亞各國的原住民群體也就是“主體族群”為了實現從殖民地時期的“從屬族群”到民族國家的“支配族群”的角色轉換,便要實施一系列的政策,使得自己從弱勢群體變為強勢群體,實現原住民對于國家政治權力和經濟權力的雙重支配。有學者提出,在馬來西亞和印尼,對于華人少數民族事務的管控不是傳統所說的“融合”和“同化”模式,而是“族群支配”模式,原住民群體通過對于華人族群在政治影響力、經濟活動和文化繁殖等方面的邊緣化政策,來實現對華人族群的種族支配[11]。
基于歷史的原因和華人社會資本的天然優勢,戰后初期,東南亞華人在私人經濟方面相對于原住民群體占據著優勢地位,這與原住民要在經濟上建立民族經濟支配地位形成了沖突。因此,東南亞各國在戰后紛紛出臺限制華人經濟發展的政策,目的是為了使當地經濟民族化,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土著化或原住民化。學者吳元黎認為東南亞國家在獨立之后很渴望建立一種獨立自主的經濟體系(華人經濟并不被認為是國內經濟或者屬于多數族群的經濟,而是區別于土著經濟),并在犧牲殖民勢力和華族利益的情況下,使當地多數種族在這個體系中處于比較有利的地位[12]。在印尼,伊斯蘭民族主義者、世俗民族主義者以及軍人統治集團從過去到現在都認為是華人控制了印尼經濟,印尼所有的民族主義者都普遍要求消除在他們看來是“外來者”的華人的經濟力量,印尼軍人集團在短期內會容忍華人的經濟地位,但是他們的最終目標是要削弱華人的經濟力量[13]。在馬來西亞,馬來人在政治上已經建構了自己的支配地位,在經濟上,他們也不斷發展,建構自己越來越大的經濟優勢和經濟支配地位。馬來西亞經濟發展的基本策略就是在“馬來人優先”的基本原則之下,扶持馬來人,使其盡快提高經濟地位,以便讓馬來人全面控制國家經濟命脈[14]。在泰國,自1948年以來泰國政府的主題之一便是經濟民族主義。根據周星的定義,經濟民族主義即“某一政治體系在其疆界之內,致力于由國內資本取代外來資本對國民經濟命脈與資源的壟斷。”[15]鑾披汶政府實施經濟泰化運動,此一運動在1953年達到頂峰。經濟泰化運動的重要內容是:(1)扶持泰人經濟和實行泰人職業教育;(2)限制外僑經濟;(3)擴大國家在工業中的地位;(4)在商業和金融業對半官方性質的“泰人企業”給予鼓勵。目的就是要把國家商業歸還給真正的主人,把外國人(他們把華人看作是外國人)控制的泰國經濟轉移到泰人手里[16]。
從種族支配的視角來透視東南亞的排華,與眾多學者們提出的華族與原住民之間的經濟差距是導致東南亞排華運動最為重要的原因解釋是相符的。周南京認為東南亞各國排華運動的共同動機和目的主要是限制、剝削和排斥(如果可能的話消除)占優勢的華僑經濟,以扶持、保護和發展當地原住民(多數民族)力量薄弱的民族經濟[17]。東南亞各國排華的最終目的是要實現原住民對于民族經濟的支配地位。
二何為種族支配?
種族支配在人類社會中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現象,它是人類社會權力結構中的一種,即某一個種族掌控著某一國家的政治與經濟大權,可以對其他族群行使專斷或壓迫性的統治。如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種族隔離時期的南非等等都是典型的種族支配國家,白人族群控制著國家的政治和經濟權力。種族支配是種族主義或族群主義的一種體現,而種族支配或種族主義又是社會支配體系中的一種[18],它是以種族為界限來劃分支配者與被支配者,個人的族群身份會影響到個人的政治經濟地位。社會支配理論認為,所有人類社會都傾向于被構造為一套基于群體的社會等級系統。這種等級性的社會結構至少包括以下要素:一個或少數統治和支配群體位于頂層,一個或大量從屬群體位于底層。統治群體的特征之一是他們占有與他們的人數比例不相稱的大量積極的或正向的社會價值,而從屬群體則不相稱地擁有大量消極的社會價值[19]。種族支配也是一種研究范式,用它可以解釋諸多在多元族群國家中存在的種族不平等、族群分化和種族壓迫等現象。
筆者認為種族支配是基于一種心理動機,是人們追求權力、尊嚴和不愿忍受屈辱的一種反應。如果多數族群不能在政治、經濟與文化上支配民族國家,那么多數族群便會產生一種屈辱感。以印尼原住民為例,殖民地時期的“分而治之”政策使得原住民處于最低的社會地位,當他們面對華人與荷蘭人時,便產生一種屈辱感,這種屈辱感一直延續到現在,那就是他們在私人經濟領域不能處在支配地位。為了消除這種屈辱感,支配群體會采取侮辱他者的做法來使自己獲取心理上的滿足。如1966年8月25日至31日在萬隆召開的第二次陸軍研討會上,印尼陸軍決定“為了要恢復使用在國內外已經普遍的名詞以稱呼有關的國家以及她的國民,但是主要是為了消除我們民族的自卑感以及我們國內有關族群(華族)的自豪感,我們應該向各位報告:此研討會決定把‘中華人民共和國’(Republik Rakjat Tiongkok)及其國民改成‘支那人民共和國’(Republik Rakjat Tjina)以及‘支那國民’(Warga Negara Tjina)。”[20]馬來西亞第三任首相馬哈蒂爾曾說:“我們有著我們的自尊,我們要統治我們自己的國家…….重要的不只是達到獨立而已,我們同樣的要‘馬來亞化’,而且要依照定下的時間表,迅速達到它。”[21]筆者認為種族支配現象受到人格心理學、社會心理學和政治心理學的綜合影響,歸根結底,它是一種權力支配體系。美國學者馬修·德斯蒙德(Matthew Desmond)和穆斯塔法·艾彌拜耳(Mustafa Emirbayer)認為種族支配有兩個最為明顯的表現,即制度性種族主義和人際間種族主義。
制度性種族主義是一種系統地在各個領域實現種族支配的現象,包括大學、公司機構、法律系統、政治機構、文化生活等等。他們認為制度性種族主義表現出某一族群在四種權力上的支配地位,即符號權力,如認為某一群體是正常的,另外一些群體是不正常的;政治權力,支配族群會阻礙其他族群獲取基本的政治權利,并且利用政治力量來維持族群間的分隔和不平等;社會權力,支配族群會阻礙被支配族群融入到社會生活中;經濟權力,支配族群要讓自己在求職、升職和財富積累方面處于優勢地位[22]。
制度性種族主義在戰后東南亞各國中是普遍存在的,原住民群體為了提升自己的經濟地位和受教育水平,制定了一系列的偏向于土著的社會和經濟發展政策。如原住民群體在升學和接受大學教育方面享有優先權和配額制;原住民群體在政府公務員錄用方面享有優先權;原住民政府通過建立國營企業來占據對國民經濟的支配地位,并且制定各種法令限制華人經濟的發展,如印尼的“堡壘政策”、馬來西亞的新經濟政策等等;印尼蘇哈托政府將華人限定在經濟領域,使得華人被稱為“經濟動物”,不能廣泛參與到社會的其他活動中。
人際間種族主義是一種潛藏在我們習慣和意識中的種族主義,此種類型的種族支配在我們的生活中處處可見[23]。對于他者族群的刻板印象和偏見便是人際間種族主義最重要的表現。東南亞各國對于華人有一些相似的刻板印象,如認為華人都是富有的,華人控制了東南亞的經濟,華人是不可被同化的,華人不忠于當地國,他們的效忠對象是中國等等。如查爾斯·科佩爾(Charles Coppel)在《危機中的印尼華人》一書中指出,印尼原住民對于華人的刻板印象有:他們是同質且不會改變的群體;他們剝削我們的經濟且是富有的;他們覺得優越且是排外的;他們對于印尼的忠誠讓人懷疑;他們不情愿被同化[24]。這些刻板印象在原住民心中已經深入人心,在短時間內是很難撼動的。
筆者認為,在東南亞,原住民實現種族支配最重要的方式有政治支配和經濟支配兩種。東南亞原住民基于人口的優勢很容易獲取對于政治的支配地位,但是在經濟上,尤其是私人經濟領域,原住民一直處于劣勢。不過,原住民已經通過建立國營企業和官僚資本,獲取了對于國民經濟的支配權。
三政治支配的建構
戰后,東南亞各國的土著族群基于龐大的人口優勢和傳統的政治權威,牢固掌控著國家的政治支配地位,利用自己的政治優勢來彌補自己的經濟劣勢。這是東南亞各國戰后普遍通行的作法。在印尼、菲律賓和泰國,由于華人人口占總人口比例較少,所以原住民群體可以牢固掌握政治權力,華人的政治影響力非常小。在東南亞各國,原住民還會利用華人事務來凝聚原住民的選票,使得原住民始終控制政治權力。
馬來西亞與其他東南亞國家有所不同,因為馬來西亞華人人口眾多,華人的選票會對馬來人的統治產生威脅,所以馬來人會動用各種辦法來保持巫統的統治地位。馬來西亞自1957年獨立以來一直由巫統(United Malays National Organization)掌控著政權,馬來人政治家也毫不掩飾他們對于政治權力的控制欲望。馬來西亞前副首相嘉化·峇峇在他66歲生日接受馬來西亞《前鋒報》記者的專訪時,當記者問他,作為巫統的元老,他對馬來人有什么期望?他的答案直截了當:“這個國家原來是馬來人的國家。我想看到政治權力牢固地掌握在馬來領導手中。我沒有說馬來政治權力,而是說馬來領導,意思是說華人與印度人參與由馬來人領導的政治”。馬哈蒂爾首相在第23界沙巴巫統代表大會上毫不掩飾地說:“我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團結沙巴的土著,使得巫統將來能夠在沙巴執政與組織政府。”馬哈蒂爾首相在巫統大會也主張“馬來人通過巫統一定要成為馬來西亞政府的核心和支柱”[25]。巫統著名理論家、拿督阿都拉·阿末也赤裸裸地指出:“馬來西亞的政治制度,是以馬來人特權為基礎的,因此馬來人必須在政治上占據支配地位。”[26]由于華人占到馬來西亞總人口的1/4,華人對馬來人的政治支配地位會構成威脅。以2013年的選舉為例,在馬來西亞大選中,有過半數的選票投給了反對黨聯盟,其中華人將80%以上的選票投給了反對黨[27]。但是執政黨聯盟憑借著選區劃分的優勢,仍然取得國會議席中的多數。從表1中我們可以看出馬來西亞單一選舉區的劃分對于巫統的偏好。馬來西亞的巫統為了鞏固馬來人的統治地位,會暗中操控和支配選舉,也會為政黨私利改劃選區,目的就是為了削弱華人的政治影響力。馬來西亞的選舉委員會并不是獨立的,而是受到巫統的控制[28]。如1984年選區重劃的結果是西馬占44%的非土著人口的政治代表性由1974年42.3%降至30.7%[29]。馬來人為了維持對于地方政權的控制,亦阻止地方議會選舉,因為地方議會選舉會使得華人取得更多的執政地位,而這是馬來人不愿看到的[30]。

表1 1959—2013年馬來西亞聯邦選舉結果
資料來源:Azlan Tajuddin,MalaysiaintheWorldEconomy(1824-2011):Capitalism,EthnicDivisions,and“ManagedDemocracy”, Lexington Books, 2012,p. 186;曹云華、王九龍、姚騁:《2013年海外華人政治與經濟觀察》,《東南亞研究》2014年第2期。
在馬來西亞,馬來人除了控制政治權力以外,在官僚系統中,馬來人也同樣確保自己的支配地位,并且馬來人有過多的代表,而非馬來人代表不足[31]。如表2所示,馬來人在官僚體系中的代表比例遠遠超過華人和印度人。
在東南亞各國中,華人的政治力量是脆弱的,土著或原住民會利用自己在政治上的支配力量來提升自己的經濟實力并且保證土著在國家中的支配性地位。

表2 基于族群的馬來西亞公共職位代表比例(單位:%)
資料來源:Honghai Lim, “Ethnic Representation in the Malaysian Bureaucracy: The Development and Effects of Malay Domination”,InternationalJournalofPublicAdministration, Vol.30, pp.1503-1524, 2007.
四華人是東南亞經濟的支配者嗎?
困擾東南亞和當地華人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華人是否控制當地國的經濟。如果華人真的是控制當地國的經濟,那么華人必然遭受當地經濟民族主義和種族支配主義的攻擊,進而引發排華運動。在殖民地時期,東南亞各國華人扮演中間人族群的角色,他們在經濟與政治上受到殖民者的支配,但是相對于原住民,華人在財富積累和種族地位上優于當地原住民。因此在東南亞各國華人給人的整體印象便是華人支配東南亞當地的經濟。而華人較為強勢的經濟地位也使得東南亞各國的政策制定者充滿憂慮,他們擔心原住民作為一個主體族群會失去對國家的控制。馬哈蒂爾在《馬來人的困境》一書中便指出,馬來人真正的困境是馬來人會失去他們的支配地位,他們將從他們自己的土地上被驅逐出去[32]。印尼原住民認為他們不是自己國家的主人,因為他們認為國家經濟被掌控在被視為外國人的華人手上[33]。事實真的如此嗎?
戰后導致東南亞發生排華運動的最重要原因是原住民認為是華人控制或支配著東南亞的經濟,因此原住民建立種族支配的愿望(尤其是經濟的支配和經濟地位的提升)與華人控制當地經濟的現實形成沖突。當地國以及一些西方、日本的學者、媒體、政治家都宣傳此一觀點,此一觀點也被政治家、軍職人員和普通大眾接受。如1968年,蘇哈托在東京對日本人的演講中說華人控制了印尼經濟的70%[34]。1991年,印尼最具影響力的周刊《時代周刊》(Tempo)發表了下面的觀點:“原住民與非原住民之間的差距看起來變得越來越明顯,因為印尼經濟蛋糕的分配是極不平均的。根據一位商人的介紹,300萬的非原住民控制了印尼60%的經濟。如果原住民還一直保持弱勢,那么到了2000年,原住民可能一點權力也沒有了。”[35]美國華盛頓大學美國研究中心負責人、前里根政府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默里·韋登鮑姆曾說,在華人占主導力量的馬來西亞、印尼、菲律賓和泰國,華人少數民族所擁有的公司占其國家私營部門的70%[36]。英國《經濟學人》雜志在2001年刊登文章稱,據《經濟學人》情報部的調查,在印尼,占總人口數3%-4%的華人控制了印尼股票市值的73%;在馬來西亞,華人控制了69%的股票市值;在菲律賓,華人控制了總市值的50%-60%;在泰國,華人控制了總市值的81%[37]。印尼研究專家哈爾·希爾(Hal Hill)認為,占總人口數3%的華人至少控制了40%的印尼經濟[38]。東南亞華人經濟到底占當地國經濟多少的份額,我們找不出一個精確的數字。但是從總體來看,東南亞華人經濟在私人領域是占有優勢的,尤其是自當地政府開始推行自由化經濟政策以來,華人經濟受益良多,一批經濟實力強悍的華人財團形成。如印尼林紹良財團,曾經是華人世界中最大的財團,與蘇哈托政權有密切的聯系,曾占到印尼GDP的8%[39]。
但是筆者認為,東南亞華人經濟只是在私人領域占據優勢地位,在所在國的總體經濟中,并不具備支配地位。戰后東南亞各國為了控制自己的經濟,實行國家直接參與經濟的政策,所以戰后東南亞經濟中最為強大的力量是國家資本主義和原住民官僚資本主義[40]。國有經濟和原住民官僚資本主義經濟才是東南亞經濟的真正支配者。如在馬來西亞,到1990年,馬來西亞最大的10家銀行中只有一家為華人銀行,而在1970年,華人銀行占據了6家[41]。所以在戰后,隨著東南亞國家資本和原住民官僚資本的擴張,原住民已經真正控制了當地的經濟。日籍華人學者游仲勛早在1970年便指出東南亞華僑經濟并不處于支配地位,華僑經濟是處于被支配的地位,真正支配東南亞各國經濟的是異民族,即西方先進資本主義國家的大資本,以英美荷為代表。土著民族在殖民地時期經濟上處于被支配的地位,但是必須注意到,就對后來定居的少數民族(華僑)的關系來說,原住民已在轉化為支配民族(即壓迫民族)了[42]。由表3我們可以看出,在1970年,真正控制馬來西亞經濟的是外國資本,而不是華人資本。在新經濟政策下,原住民資本比例由1970年的2.4%增長到2006年的19.4%,增長了近8倍。華人資本從27.2%增長到了42.4%,增長了1.6倍。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華人經濟在馬來西亞仍占有很大的優勢。
在東南亞各國,經濟資本基本上可以分為四類,國家資本、土著資本、華人資本和外國資本。而在東南亞的發展過程中,外國資本一直是東南亞經濟發展的主力軍。莊國土也認為雖然東南亞華人已經積累了大量資本并成為推動地區經濟發展的一支生力軍,但華人資本并非像有些研究者聲稱的那樣支配東南亞經濟[43]。根據日本學者巖崎育夫的研究,如表4所示,華人資本實際上只占總資本額的1/3左右。

表3 1970—2006年馬來西亞各族群股權(面值)分配表(單位:%)
資料來源:Rajah Rasiah ed.,MalaysianEconomy:UnfoldingGrowthandSocialChang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268.

表4 東南亞國家的資本構成(單位:%)
說明:N—公司數目; S—銷售總額;M—市值。
資料來源: Ikuo Iwasaki, “A Reflection on Some Basic Characteristics of Ethnic Chinese Capital in 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 in Yu Chungsun ed.,EthnicChinese:TheirEconomy,PoliticsandCulture, The Japan Times, Ltd. ,2000, p.30.
在1978—1980年間,印尼發生關于華人是否控制國家經濟命脈的爭論,一些著名的學者經過調查之后,公布了一份關于1967—1980年間的外資企業與國內資本企業情況的報告。調查的結果顯示:在印尼國內資本經營的企業中,非原住民的注冊資本占26.95%,原住民占11.2%,國營資本占58.95%,合作社資本占3.1%。在外國向印尼投資經營的企業中,非原住民的股份占9.7%,原住民的私人股份占12.77%,國家資本占9.24%,其余均為外國資本[44]。印尼力寶集團總裁李文正寫道:國營企業控制著50%的印度尼西亞經濟活動,國營企業幾乎完全控制了礦業部門,如:石油天然氣(國家石油公司)、煤、錫、鉛、鎳、黃銅、純金、銀等;其他部門,如種植、漁業、交通運輸、高速公路、火車、港口、電信、郵電、電力、飲用水等行業;工業部門,如鋼鐵、水泥、石油化工、化肥、造紙、糖、鹽等行業;金融部門,如銀行、保險、有價證券等行業。所有國營企業只準與國營銀行開展業務,因而國營銀行控制了約50%的市場交易。顯而易見,約50%的印度尼西亞經濟活動掌控在國營企業手中。1980年,國營銀行市場交易額達到80%左右,國家石油公司上繳利潤占政府收入的75%左右[45]。從表3以及上述的調查數據中可以看出,東南亞的國家資本才是當地經濟真正的控制力量。
不過此種經濟發展方式的弊端有:第一,原住民過度依賴于國家權力和政治特權(也就是政治庇護),而不能發展出自主的真正商業才能,來與華人和外國資本競爭。原住民在求職、創業、貸款、獲取執照等各個方面享受特權,造成的結果就是土著居民對政府形成依賴心理,年輕人不愿進入私人商業領域,而只想謀求政府和公共職位,結果是土著居民在制造業和商業領域仍處于弱勢,他們的經濟活動主要在金融、土地、運輸以及基礎設施建設領域。土著企業家的素質仍落后于華人。土著普遍不愿意出來冒險經商,他們仍缺乏商業精神[46]。二是此種發展模式只能使小部分與權力接近的人受惠,而不能非常有效地使大部分原住民擺脫貧困。如在馬來西亞,一些馬來經濟學家對“新經濟政策”的成效已公開表示懷疑和不滿,認為只有一小撮土著有機會享受到重組社會的“甜頭”,而大部分土著僅獲得一些“殘羹”[47]。三是此種發展模式助長了東南亞國內的貧富差距和族群內部的貧富差距,貧困階層對于富裕階層產生更多的不滿和憎恨,而統治者則不斷利用華人議題來轉移貧困階層的攻擊目標,1998年5月在印尼多個城市的排華暴亂悲劇就是這樣發生的。
華人經濟確實在私人領域占據優勢,但不處于支配地位,東南亞的原住民基于經濟民族主義,已經構建了自己對于經濟的支配地位。但是在私人領域和制造業領域,華人仍是主導力量,并且在人均收入方面,華人族群要高于當地族群,而且華人財團在東南亞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因此,華人支配東南亞經濟的刻板印象仍然會存在。在東南亞,當權者利用“華人問題”來維持自己的政治統治和經濟利益已經成為一種共識,華人議題是當權者和反對派所利用的一種政治工具[48]。統治者為了掩蓋在東南亞國家存在的社會結構矛盾(即階級矛盾),而將經濟問題種族化,將原住民內部的階級問題轉為華人與原住民的矛盾[49]。因此華人雖然不是東南亞經濟的支配者,但是統治者和利益集團還是會利用“華人支配經濟”的污名化口號來為自己謀取政治和經濟利益。
結論
筆者認為,原住民群體要建構和維持自己的種族支配地位,這是二戰后東南亞各國實施排華政策的一個重要原因和根本動力,這個理論解釋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更為清晰的框架,也是對于東南亞族群關系一個新的把握。在多元民族國家中,普遍存在的一個現象是主體族群是民族國家的支配者或準支配者,主體族群會利用自己已有的政治與經濟的優勢地位來繼續維持自己的種族支配。當外來族群、少數族群挑戰主體族群的支配地位時,或者外來族群或少數族群阻礙了主體族群對于種族支配地位的追求時,外來族群與少數族群必會受到主體族群的排斥和反對。東南亞的原住民族群要建構和維持自己的種族支配,這是東南亞華人社會發展必須面對和適應的一個宏觀環境。筆者認為,即便我們假設在東南亞不存在文明的沖突,不存在族群間經濟結構的差距,不存在意識形態的爭論,東南亞各國的主體族群為了維持自己的種族支配地位,仍然會對少數群體或者移民群體實施“族群排斥”的政策,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他族的發展及其對權利的訴求。當我們從“種族支配”的角度來看待戰后東南亞各國的排華現象,會對這一現象有一個更加清醒的認識。
【注釋】
[1] 周南京:《戰后東南亞排華運動探析》,《風雨同舟——東南亞與華人問題》,中國華僑出版社,1995年,第437頁。
[2] 莊國土:《文明沖突,抑或社會矛盾——略論二戰以后東南亞華族與當地族群的關系》,《廈門大學學報》2003年第3期。
[3] 施雪琴:《資本主義、民族主義與宗教——伊斯蘭聯盟與20世紀初期爪哇排華運動之探析》,“文化多樣性與當代世界”國際學術研討會,中國民族學學會、國際人類學與民族學聯合會第十屆(2008)世界大會籌委會、中山大學主辦,廣州,2016年11月24日。
[4] 廖建裕:《東南亞與華人族群研究》,新加坡青年書局,2008年,第183頁。
[5] 曾少聰:《東南亞華人與土著民族的族群關系研究——以菲律賓和馬來西亞為例》,《世界民族》2002年第2期。
[6] 〈美〉塞繆爾·亨廷頓著,周琪、劉緋、張立平譯《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新華出版社,1998年,第193頁。
[7] 郭陸興編《印尼暴亂與菲華心聲》,馬尼拉:慈橋基金會,2001年,第203-206頁。
[8] 龐衛東:《印尼排華問題再探——對部分華人大企業集團問題的反思》,《世界民族》2008年第2期。
[9] Amy Chua,WorldonFire:HowExportingFreeMarketDemocracyBreedsEthnicHatredandGlobalInstability, New York: Doubleday, 2003, pp.35-38;Amy Chua, “Markets, Democracy, and Ethnicity: Toward a New Paradigm for Law and Development”,TheYaleLawJournal,Vol.108, No.1,1998.
[10] 同[1],第439-440頁。
[11] Eugene Tan,“From Sojourners to Citizens: managing the ethnic Chinese minority in Indonesia and Malaysia”,EthnicandRacialStudies, Vol.24, No.6, 2001.
[12] 〈美〉吳元黎:《華人在東南亞經濟發展中的作用》,廈門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73頁。
[13] 廖建裕:《印尼原住民、華人與中國》,新加坡青年書局,2007年,第71頁。
[14] 林勇:《馬來西亞華人與馬來人經濟地位變化比較研究(1957—2005)》,廈門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19頁。
[15] 周星:《民族政治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第127頁。
[16] 〈美〉施堅雅:《泰國華人社會:歷史的分析》,廈門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46-351頁。
[17] 同[1]。
[18] 范·戴克:《精英話語與種族歧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4頁。
[19] 〈美〉吉姆·斯達紐斯、費利西婭·普拉圖著,劉爽、羅濤譯《社會支配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7頁。
[20] 廖建裕:《東南亞與華人族群研究》,新加坡青年書局,2008年,第128頁。
[21] 馬哈蒂爾醫生著,葉鐘鈴譯《馬來人的困境》,吉隆坡:皇冠出版公司,1971年,第43頁。
[22] Matthew Desmond & Mustafa Emirbayer, “What is Racial Domination?”DuBoisReview:SocialScienceResearchonRace, Vol.6, Issue 2, pp.335-355.
[23] Ibid., p.345.
[24] Charles Coppel,IndonesianChineseinCrisis, Kuala Lumpur: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pp.5-27.
[25] 李萬千:《知難而進》,吉隆坡:東方企業有限公司,1993年,第109頁。
[26] 同上,第135頁。
[27] 曹云華、王九龍、姚騁:《2013年海外華人政治與經濟觀察》,《東南亞研究》2014年第2期。
[28] Azlan Tajuddin,MalaysiaintheWorldEconomy(1824-2011):Capitalism,EthnicDivisions,and“ManagedDemocracy”, Lexington Books, 2012,p.187.
[29] 李萬千:《知難而進》,吉隆坡:東方企業有限公司,1993年,第96頁。
[30] 林友順:《大馬在野聯盟內訌沖擊政局》,《亞洲周刊》2015年2月15日。
[31] Honghai Lim, “Ethnic Representation in the Malaysian Bureaucracy: The Development and Effects of Malay Domination”,InternationalJournalofPublicAdministration, Vol.30, pp.1503-1524, 2007.
[32] 同[21],第2頁。
[33] 云昌耀:《當代印尼華人的認同:文化、政略與媒體》,臺北:群學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第57頁。
[34] 同[13],第69頁。
[35]Tempo, July 20,1991. See Hal Hill,TheIndonesianEconomy(Second Edi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08.
[36] 《國際先驅導報》1993年4月27日。轉引自梁英明:《融合與發展》,香港:南島出版社,1999年,第39頁。
[37] “Empires without umpires: Asia’s business culture is good for tycoons, not shareholders”,Economist, April 07, 2001.
[38] Hal Hall,TheIndonesianEconomy(Second Edi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284.
[39] Daniel Chirot & Anthony Reid eds.,EssentialOutsiders:ChineseandJewsintheModernTransformationofSoutheastAsianandCentralEurop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97, p.298.
[40] Richard Robison,Indonesia:TheRiseofCapital, Allen & Unwin, 1986.
[41] Peter Searle,TheRiddleofMalaysianCapitalism:Rent-seekersorrealcapitalists? Allen & Unwin, 1999, pp.77-78.
[42] 〈日〉游仲勛著,郭梁、劉曉民譯《東南亞華僑經濟簡論》,廈門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87頁。
[43] 莊國土:《東南亞華人社會的形成和發展:華商網絡、移民與一體化趨勢》,廈門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17頁。
[44] 〈印尼〉Tempo,March 14, 1981. 轉引自梁英明:《融合與發展》,香港:南島出版社,1999年,第31-32頁。
[45] 李文正:《在危機中覓生機》,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1年,第125-126頁。
[46] 許子根:《多元族群在商業和工業的合作——當前的問題與將來的展望》,第二屆馬來西亞華人經濟大會,1992年8月18-19日,第53-63頁。
[47] 梁英明:《融合與發展》,香港:南島出版社,1999年,第227頁。
[48] Jemma Purdey,Anti-ChineseViolenceinIndonesia, 1996-1999, Singapore: NUS Press, 2006, p.204.
[49] Christian Chua, “Defining Indonesian Chineseness Under the New Order”,JournalofContemporaryAsia, Vol.34,No.4,2004, pp.465-479.
【責任編輯:李皖南】
An Re-investigation of Chinese Exclusion in Southeast Asia after World War II:A Perspective on Racial Domination
Wang Jiulong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Academy of Overseas Chinese Studies,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0, China)
Keywords:Southeast Asia; Anti-Chinese; Racial Domination; State-Controlled Economy; Bureaucratic Capitalist
[中圖分類號]D733.3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6099(2016)01-0065-09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海外排華、反華的演變及其應對”(13JJD810003)。
[作者簡介]王九龍,暨南大學國際關系學院/華僑華人研究院國際關系專業2013級博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