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遠
亨廷頓認為,美國人“反權威,要自由”的理念,與治理一個民主社會所必需的機構和階層制度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每隔三代人就會來一次總爆發。
一向以張揚著稱的美國地產大亨唐納德·特朗普這次可算是出盡了風頭。他雖然出書、主持電視節目、舉辦環球小姐比賽,幾乎從來就不曾寂寞過,然而,他自去年6月參選總統以來的一系列言行所引起的轟動效應,恐怕連他自己都始料不及。在今年3月初的一次電視辯論中,他手掌向前微舉雙手說:“看看這雙手,難道是雙小手嗎?而且,他(盧比奧)提到我的手—‘如果手小,還有東西肯定也小。我保證,沒有問題的。我保證。”
這可是記重磅炮彈,在美國評論界炸開了鍋。在黃金時段的總統競選電視辯論中,特朗普竟然扯到自己的生殖器,實在是有傷風化、大失體統。然而,特大炮雖然一再出格,讓自詡為體面正統的美國社會搖頭咋舌,他的支持率卻不降反升,正如他在某次盛大的集會上所吹噓的一樣:“我的選民最忠誠。我可以站在第五大道中間沖人開槍,依然不會失去任何選民。”如今,他在共和黨參選人中得票一路領先,以至于黨內現存構架的維護者們陷入恐慌,害怕再也無法阻止特朗普贏得共和黨提名了。
若說特朗普是靠到處放炮、嘩眾取寵贏得一大批選民的追捧,那這絕對解釋不了伯尼·桑德斯的崛起。桑德斯已經74歲,頭發全白,聲音沙啞,講話時總是雙手前伸,像在抓撈什么東西。雖已從政數十年,但他在聯邦政治中一直寂寂無聞,名不見經傳。然而,盡管特大炮也只不過是要讓美國再度偉大起來,表面溫和的桑德斯卻毫不含混地要鬧場革命。
在美國人意識中,社會主義一詞會聯想到希特勒的國家社會主義和斯大林的集體農莊社會主義,與特朗普的大炮一樣是搬不上臺面的。然而,正是美國政界唯一一位自稱為社會主義者的桑德斯在半路殺出,給臥薪嘗膽16年之久、民主黨總統提名幾乎是眾望所歸的希拉里·克林頓,帶來了完全意想不到的挑戰。
理念激情的總爆發
已故美國政治學家塞繆爾·亨廷頓因提出“文明的沖突”而享譽世界,在中國知識界也廣受吹捧,然而,其分析美國社會的力作《美國政治:鐵定的不和諧》卻并未廣為人知,連在維基百科上都沒有列項。
亨廷頓認為,不和諧之所以是鐵定的,是因為美國“個人主義、民主、平等,因而從根本上就是反政府、反權威”的國家理念,與治理一個民主社會所必需的機構和階層制度之間,存在著永恒的張力和矛盾。這種不可調和的矛盾積累發酵,每隔三代人就會來一次總爆發(亨廷頓稱之為“理念激情期”),以圖突破在蟄伏期滋蔓起來的對自由理念的錯綜復雜的羈絆。
《不和諧》一書出版于1981年。亨廷頓認為,到那時為止,美國社會已經發生過4次這樣的大爆發:被美國人稱為美國革命的獨立戰爭時期(1770年代)、杰克遜民主改革時期(1830年代)、進步運動時期(1900年代前后)、民權運動時期(1960年代)。掐指算來,現在應該正值美利堅第5次理念激情(creedal passion)爆發期了。
美國建國時,人們對在美國規模的社會中實施民主政體尚深懷憂慮,因為那之前人類歷史上僅存的民主制度都是在小范圍內實行,而且都不曾善終。但“憲法之父”詹姆斯·麥迪遜創造性地指出,社會規模越大,民主政體就越穩定,因為這樣的社會中,數目巨大的各種不同群體之間都存在著天然的互相制衡。
互相制衡也就成了美國憲法的靈魂,成了美國社會制度最為顯著的特征之一。互相制衡也是美國人一向引以為傲的東西,因為它有效地制約了當權者。殊不知,它也有效地制約了所有社會群體和個體。從任何個體或群體的角度看上去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一旦提到社會層面,從其他個體和群體的角度看就不再是那么回事了。而經過不斷的磋商和較量之后,最后的結果只能是妥協和折中,誰都不可能得到獨裁式的暢快淋漓。
特大炮雖然一再出格,讓自詡為體面正統的美國社會搖頭咋舌,他的支持率卻不降反升。
很多時候,美國一些人在經過長期的奔走呼號和竭力抗爭之后,極有可能什么都得不到。這樣的結果難免讓這些人心灰意冷,覺得哪派上臺都無關痛癢,因而導致大量國民退出政治活動,很多時候都有幾乎一半的人不參加投票。這也正是托克維爾當年對美國民主的擔憂:選民的冷漠導致獨裁者乘虛而入。
桑德斯和特朗普的支持者及其先驅們,斷斷續續的抗爭一直都不曾停下,但也一直收效甚微。他們一直都力主驅趕非法移民,在上世紀80年代砸過日本進口車,90年代反對過給中國最惠國待遇,反對過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反對過世貿組織,本世紀以來又發動過占領華爾街運動,組織過茶黨。他們這些運動雖然也風起云涌、此起彼伏,但是,無一不被席卷美國的全球化大潮淹沒。
美國主流理論界都堅信,自由貿易是雙方都能受益的非零和游戲。確實,美國公司將工廠搬遷到有大量廉價勞動力的外國,增加了公司的利潤,也給消費者帶來了實惠。但是,工廠外遷就會帶來工人失業,而對工薪階層來說,制造業的工作往往薪酬最高。對這部分人來說,自由貿易顯然害多益少,就更不用提剩下的飯碗還被不斷擁入的移民搶走。
幾十年下來,美國社會發生了本質的變化。20歲以上的美國白人在勞工市場的參與率,從1950年代的87%一路下降到2016年的72%。每4個人中就有一個人完全放棄了尋找工作,靠親友接濟、政府救濟或零敲碎打度日。由此而派生的社會現象是,這些人將近一半都沒有結婚成家;美國家庭收入跌至20年前的水平。與此同時,從自由貿易中受益最大的富裕階層則越來越富。有統計稱,美國0.1%的頂級富裕家庭占有的財富在1970年代是美國家庭總財富的7%,而到2012年則上升至22%。而底層90%所占有的財富則從1980年代中期的35%下降到2012年的23%。
即便革命流產,改變不可避免
更為憋屈的是,自1960年代以來在美國漸次形成的“政治正確”對自由言論空間造成擠壓。雖然幾十年來一直都受到大量非法移民和廉價進口商品雙重沖擊,但是,美國人若開口抱怨,就會被罵為種族主義者,罵為不明現代大勢的愚氓。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特朗普大罵墨西哥非法移民為殺人犯、強奸犯,叫囂要全面禁止穆斯林移民,聲稱要給中國商品課以重稅,對競選集會的攪局者要拳打腳踢。在受了幾十年憋屈的人們聽來,特朗普最少也是在口頭上為他們出了口惡氣,而特朗普“讓美國再度偉大起來”的競選口號,在他們聽來簡直就是集結號。
相形之下,顯得完全脫離現實的正是正統派的代表。在共和黨早期參選的17人中,大多有坐鎮一方、舌戰群雄而屢屢獲勝的經歷,但是,他們的溫良恭儉讓,在粗鄙不堪、貌似直抒胸臆的特朗普面前顯得蒼白無力,因而在使出渾身解數都無法感動選民的情況下,只好紛紛退出競選。
不過,帶頭鬧革命的人往往都趨于偏激,渾身都是毛病,不少會被他們引領的革命大潮沖刷掉。特朗普吸引追隨者的那些特性,也正好為正統社會所不容,而且,特朗普的成功極有可能使他本就無法自制的狂妄無限膨脹,隨時都可能導致他馬失前蹄。在他的競選集會上日益頻繁的暴力沖突,就是一大端倪。就算他學會克制,慢慢表現出能為正統社會所接受的所謂總統風范,正統派仍然沒有窮盡拉其下馬的手段。
正式決定黨內總統提名資格的是7月份的共和黨代表大會。盡管特朗普到那時的得票幾乎可以肯定要超過其他參選者,但是,他有可能達不到提名所需的1237票。這就需要進行第二輪投票,而進入第二輪投票后,很多代表都可以不受本州選舉結果約束,進行自由投票。若需進入第三輪,就有更多代表可以自由投票。也就是說,得票最多的特朗普有可能通過正常程序得不到共和黨提名,而這正是不少正統派人士所熱望的。就算特朗普得到共和黨提名,他是否真能被正統美國社會接受也仍然是個大問號。如不能,當選總統的就是擊敗了桑德斯的希拉里。
然而,經過桑德斯革命洗禮的希拉里已經不是昔日的希拉里了。一向追逐大潮的希拉里為桑德斯所迫,已經改變幾十年的一貫主張,開始反對自由貿易了。中國對美國的巨額貿易順差,在希拉里任內也有可能受到沖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