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民旺
一種物品引發的極度欲望,單單用其使用價值本身是無法理解和解釋的。如果香料僅僅是作為調味品,永遠不可能帶來“世界的開端”。
一般意義上說,歷史是由人類集體創造出來的。然而,回顧歷史,人們更多時候看到的是,欲望才是歷史的創造者。要么是權力的欲望,要么是權利的欲望……才推動了人類的征服、求索……進而帶來了歷史的發展與進步。
1492年,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后人將此定位為“世界的開端”、“全球化進程的開始”,賦予它的歷史意義不可謂不重大。然而,推動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原動力似乎又如此的“不接地氣”—尋找傳說中“黃金遍地,香料盈野”的地方。當哥倫布開啟這次創造歷史的偉大航行時,竟然是揣著香料夢想上路的。香料是推動歐洲國家去發現探索世界的催化劑,對香料的渴望和欲求激發了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的全球探索,也就成為了開啟世界開端、改變世界的原動力。
對于香料的渴求和欲望,緣何能夠具有如此大的魅力和動力?過去的解釋大致是,歐洲中世紀末期的食物容易腐化,香料的使用不僅可以掩蓋異味,還可以起到反腐保鮮的作用。然而,這種解釋仍然無法讓我們理解當時香料在歐洲人心目中的分量。所幸,澳大利亞學者特納撰寫的《香料傳奇:一部由誘惑衍生的歷史》,解決了這一困惑。
一種物品引發的極度欲望,單單用其使用價值本身是無法理解和解釋的。如果香料僅僅是作為調味品,永遠不可能帶來“世界的開端”。特納告訴我們,哥倫布時代的歐洲人對香料的渴求,更多的是基于某種神秘的想象。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之前的數千年間,歐洲人一直在使用東方的香料。香料來自神秘的東方,為這種想象提供了空間。而歐洲中世紀時,人們篤信不但天堂飄著香料的味道,基督教眾神本身也都帶有香料氣。當時流傳甚廣的說法是,大量香料被帶到天國,因此上帝、基督、圣母瑪利亞和圣徒們、圣靈和死去的帝王,都帶著香料之氣。
基督教為“只有天堂里才充滿著香料氣息”的想象提供了可能,基于此邏輯,那么如此尤物就必然產自天堂。所以,當哥倫布向西航行的時候,他認為自己是在向天堂航行,如果能夠找到香料,那么事實上就證明他來到了天堂。可憐的是,直到去世的時候,哥倫布仍然固執地認為,他離天堂只差毫厘。
同樣是基于這種神秘的想象,歐洲人認為香料具有圣潔之氣。在基督徒喪葬火化時,必須香味越濃越好,把香料涂抹在尸體上或者同尸體一起焚燒,有著贖罪的意涵,意味著鳳凰涅槃死后重生。
香料也是歐洲貴族彰顯身份的象征。在歐洲基督時代前的希臘時期,就有一條自印度通達歐洲大陸的香料之路,不過當時輸入到歐洲的香料數量較少,自然是一種奢侈品象征。直到羅馬帝國時,隨著香料的大量涌入后價格下降。但是,盡管如此,對羅馬人而言香料仍是品味、顯赫和財富的象征,是羅馬帝國貴族顯示排場的法寶。以至于羅馬帝國后期的哲人批評,香料使人變得虛弱,消磨陽剛之氣,導致羅馬帝國的奢靡之風。
那時候歐洲人甚至用香料來治病。在歐洲黑死病爆發時期,人們佩戴裝有香料的香盒,認為可以抵制瘟疫。當時主導歐洲的醫學學說還是希波克拉底的“體液學說”,認為人體由血液、粘液、黃膽汁和黑膽汁四種體液組成,維持四體液的平衡是健康的基礎,四體液脫離自然的正常狀態是發生疾病的原因。依據“體液學說”,人的衰老是“內部熱力”不斷減少的過程,而使用具有溫熱作用的香料足以延緩衰老過程。同時,香料具有“壯陽”的效果,也有“催情劑”的作用,給歷史上最為擔憂生育能力的中世紀貴族提供了強大的心理慰藉。
香料后來失寵了。原因顯得很吊詭。歐洲人最初對香料的狂熱欲求,開啟了紛紛涌向東方尋找香料的歷史,也陸陸續續見證了幾大帝國的興衰歷史。幾百年的反復爭奪之后,卻使香料的產地擴散,產量劇增,再也無法成為帝國的搖錢樹了。
香料的失寵也因為新航路開辟后,用作各種口味調劑的蔬菜的出現,取代了香料的功能。如美洲紅辣椒的引進迅速取代了胡椒的地位。而16、17世紀時人們產生了新的嗜好,先是煙草風靡全球,隨后則是咖啡和茶,這些商品比香料更加有利可圖。
而隨著香料在基督教中所代表的象征意義的消失和歐洲消費主義的發展,貴族們彰顯地位的消費品則轉向了首飾、音樂、服裝、住房、藝術和交通工具。而新的時代的到來,人們烹飪偏好的改變,則完全使香料烹飪功能喪失殆盡。歐洲中世紀的烹飪尋求的是食物味道的轉化,后來尋求的則是食物的原汁原味。到了18世紀末19世紀初,歐洲人認為香料的濃烈只適合味覺粗糙的東方人去吃。隨著民族意識的盛行,食物被貼上了民族優劣的標簽,香料則被歐洲看作是來自異域(東方)的標志,只有樂于感官享受的東方人才熱衷于此。與之相反,歐洲理性主義時代最為貶斥的就是追求感官,而不訴求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