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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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之目的:對蕭公權自由主義觀的一種思考
鐘誠
摘要:蕭公權是20世紀中國著名的政治學家,其關于現代中國自由主義的思考主要包括兩方面,即憲政民主問題和自由社會主義問題。透過他的思考,我們可以看到他基于黑格爾式目的論傳統在中國情境中重構自由主義道德基礎的努力,以及從政治和經濟的關系出發完善自由主義并使其在中國落實的嘗試。他的努力和嘗試既豐富了現代中國自由主義的內涵,也向我們呈現出黑格爾式宏大目的論在現代社會所遭遇的典型困境,即面對實踐問題缺乏必要的、穩定的微觀基礎和現實動力機制。理解此種困境,有助于我們在思考現代中國政治問題時領會抽象“正義規則”的重要意義。
關鍵詞:蕭公權;目的論;憲政與民主;自由社會主義;抽象正義規則
盡管發源于西方世界,但自由主義一開始就具有強烈的普適性色彩,因此,在進入與自由主義的原生地不同的國家和地區時,往往會激發諸多論爭。在晚清及民國時期的中國,秩序和意義的雙重危機為自由主義的進入提供了一個極佳的試驗場,至少在很多兼顧普世理想和國族命運的知識人眼中是如此。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中國本土的奉持自由主義價值觀的知識人只能被動接受外來的主義,并以意識形態的狂熱加以落實。為了避免簡單化,他們必須面對來自其他理論的攻擊,闡明自由主義的價值理想和制度安排的正當性以及在中國落實的可能性。政治學家蕭公權對于自由主義問題的思考,就是一個例子*蕭公權對自由主義的關注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為憲政與民主問題,另一則是自由社會主義問題。雖然他不曾對自由主義有學理層面的系統性論述,但從這兩個方面我們大致可以把握蕭公權的自由主義觀之基本內容、脈絡與特點。。
在中國政治學的發展史上,蕭公權無疑是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凡是研究或講授“中國政治思想史”的學者都不會忽略蕭公權。另外,盡管近代中國學術界專攻政治學的學者不在少數,但其博士論文能由國外著名出版社出版且屢獲好評的人卻極少,蕭公權是其中的代表人物。有趣的是,雖然這個人物很重要,但對其的深入研究目前卻并不多,尤其是在政治學領域*目前,在中國大陸公開出版的系統研究蕭公權政治思想的專著僅有張允起的《憲政、理性與歷史:蕭公權的學術與思想》(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和郝文杰的《蕭公權政治思想研究》(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2年)。。一方面“聲名顯赫”,另一方面卻“門庭冷落”,這種反差很可能與一種頗具代表性的看法有關:他的理論已“過時”,只具有學術史上的地位,而不具有回應現實問題的能力*比如,劉建軍認為:“他(蕭公權)為中國政治的研究締造了一種非常規范而又冷靜的傳統,但應該說他還算不上一位思想家,他的研究多中和,少尖刻,可能是因其性格所致,但正是因為這一點,也使其過于偏重綜合,而缺少思想的震撼力。所以,在他留給后人的文化遺產中,知識多于思想,分析多于智慧。”(劉建軍:《昨日院士蕭公權》,《讀書》1998年第8期)。是否果真如此?若我們嘗試回到他的內在視野也許會發現,蕭公權的思想在當代仍存在被激活的可能,尤其是他基于黑格爾式目的論視野對憲政民主問題與自由社會主義問題的探討,既對我們有諸多啟發,也為我們留下了需要進一步面對的困惑。接下來將對此展開論述。
一、憲政與民主

蕭公權認為,“現代之國家,就其立國之根本原則,可以大致分為憲政與獨裁之二型”。與獨裁政治注重培養信仰、激發感情不同,“蓋憲政以人民之智慧為基礎,故自由主義之教育亦注重訓練理智”*蕭公權:《施行憲政之準備》,蕭公權:《憲政與民主》,第16頁。。而憲政的實質乃是法治:“憲,法也;政,治也;憲政者法治也。國民治立大法以定制,政府依據此法以行權。”*蕭公權:《憲政卑論》,蕭公權:《憲政與民主》,第31頁。前面已經提到,蕭公權眼中的現代憲政乃是“民主之法治”,所以,憲政建設所強調的理智訓練在民主政治中仍有必要,但在當時中國社會中的普通民眾缺乏真正選擇能力的現實狀況下,民主政治如何推行?蕭公權認識到,與英國式民主政治的演進路徑不同,中國的民主政治產生于革命的突變,所以民智問題和教育問題尤其棘手。他指出孫中山的“訓政”主張即是針對此一問題而設計,當然,訓政并不一定就是真正的民主教育:“假如訓政的作用在灌輸某一種主義,消除異己的思想,縱然所灌輸的是好主義,消除的是壞思想,總不能由此養成人民的自動能力。這只是納民于政的企圖,不是還政于民的準備。”*蕭公權:《說民主》,蕭公權:《憲政與民主》,第178、181頁。同時,他還認為作為啟蒙者的知識階級本身尚缺乏“民治氣質”,所以應時刻注重此種氣質的培養*參蕭公權:《憲政的條件》,蕭公權:《憲政與民主》,第25頁。。
在蕭公權看來,只有解決了培育民智的問題,憲政(即民主之法治)在中國的落實才有希望,這個希望就孕育于過程之中:“憲政是過程也是目標,而目標即是過程的一部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要達目標,須經過程。要實現較圓滿的憲政,只有從較幼稚的憲政做起。……以往政論家的錯誤似有兩點:第一,他們以為憲政是高程度的政治,低程度的人民不能嘗試。第二,他們把預備憲政和實行憲政打成兩橛,以為必先有訓政,然后能有憲政。”*參蕭公權:《憲政的條件》,蕭公權:《憲政與民主》,第23頁。



二、自由社會主義

“自由社會主義”這一概念并非蕭公權的獨創,英國政治思想家霍布豪斯在《自由主義》一書中就對此概念有較詳細的探討,而霍氏的理論基礎來源于試圖對古典自由主義進行改造的兩位具代表性的思想者:密爾和格林。在中國的語境中,也有自由主義者如胡適有著和上述英國思想者類似的意識,但“胡適并沒有將這種直感擴展開去,根據自己對‘自由’的理解,建立一套‘自由社會主義’的理論。在中國現代史上,這項工作最終是由蕭公權完成的”*張允起:《憲政、理性與歷史:蕭公權的學術與思想》,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67頁。。這項工作得以完成,一方面是基于蕭氏頗具特色的“遂生達意”的自由觀,另一方面也是來源于其對政治與經濟之關系的持續關注。


可以看出,兩種自由(遂生和達意)的調和以及兩種民主的調和,都是自由社會主義的題中應有之義,同時,自由社會主義亦可看作是對消極憲政觀的一種修正。如前所述,消極憲政觀關注的重點是防止國家權力對個體權利的侵害,但是,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也出現了社會各勢力競相成長并相互對抗的趨勢,此一趨勢很有可能會威脅到消極憲政體制本身,從而為各種激進主義提供成長空間,導致階級對抗,最后的結果是個體權利和自由亦無從保障。對此,洛克式的國家觀無從應對。比如,卡爾·施米特就認定作為消極平臺的自由主義國家在例外狀態下無法作出政治決斷*[德]卡爾·施米特:《政治的概念》,劉宗坤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自由社會主義既關注民享問題,同時又將這種經濟平等的訴求限定在憲政的框架內,而不致于造成社會分裂,這種“積極憲政”或許是一條應對施米特式攻擊的可行之道。當然,自由社會主義的調和思路背后,還有一種更為深層的正當性基礎。

三、自由主義與目的論
簡要地講,對自由主義的接受可以基于兩種動機:一為功利和追求實效的動機,一為趨向規范價值的動機*當然,更普遍的情況是兩種動機兼有,并且相互纏繞。蕭公權的思想主張就體現了試圖在理性層面將兩者統一的努力,另外,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這種努力一定是基于某種理論傳統,而這種理論傳統能否真正處理好理論與實踐的關系問題,則是其能否得到廣泛認同的關鍵。。從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歷史看,主要以第一種動機追求自由主義的個人或群體往往轉向更激進的主義,不僅如此,他們所接受的新的意識形態往往還在規范價值的層面對自由主義形成嚴峻挑戰。若僅僅依靠嚴守以個體權利為基礎的自由主義信念和原則與之對抗,往往會陷入“諸神之爭”的困境,并使這些信念和原則被急迫的現實境況或歷史主義話語所消解。同時,還有一個更為嚴峻的問題:自由主義是主張限制國家權力的,但在當時中國的歷史情境中,知識人還有一個共同的渴望:追求一個自主強大的國家。一個權力被限制的國家如何可能同時又是一個自主強大的國家?自由主義要想在當時的中國情境中從理想的層面“下降”到實踐的層面,就必須對此作出回應。

根據前面的分析,他的理論努力似乎可以很好地回應自由主義在中國的傳播過程中所遭遇的難題:“倫理國家”用目的論超越了個人主義可能帶來的道德虛無,為自由賦予了積極和實質的意涵;同時,在目的論影響下的具積極色彩的憲政民主為“強國家”提供了一種能整合社會各勢力的制度框架,自由社會主義對經濟的強調使“政治國家”在權力受到必要限制的情況下仍有足夠的資源汲取能力和行動能力,并且也能最大程度地照顧到民眾對經濟平等的訴求。但是在如何成功地勾連理論與實踐方面,這種蕭公權所欣賞的目的論卻潛藏著不容忽略的危機,要理解這種危機,我們需要對目的論的歷史作一番簡單卻必要的考察*需要說明的是,從其治學歷程來看,蕭公權的目的論主張有較明顯的黑格爾式政治哲學的色彩,所以我們這里的考察也主要是基于西方政治思想發展的歷史來作出。至于其目的論主張和中國思想傳統的關系,也許要留待另外一篇文章作專門討論。。



四、馀論


所以,相比于前述洛克式的“作為財產的國家”,休謨所主張的抽象正義規則及與之關聯的政治建構較為清醒地呈現了自身的作用與局限。正是因為如此,我們可以說,蕭公權的目的論標準與休謨所提供的“共同的底線”的邏輯并無實質性的沖突。蕭公權并不認為“倫理國家”可以通過全盤設計的“工程主義”或某種神秘的“歷史進程”得到實現,他的“倫理國家”更多的是作為一種正當性基礎和標準而存在(政治共同體中的民眾需要正當性所提供的意義感);同時,在他眼里作為“其他一切人類追求的前提”的憲政(作為規則或制度)也需要一種現實的人性論和規則論的堅實基礎,休謨的思考恰恰可在這些方面提供幫助,為蕭公權所寄望的現代憲政和政治教育提供更為清晰的理路。
[責任編輯劉京希]
作者簡介:鐘誠,山東大學政治學與公共管理學院講師(山東濟南250100)。
基金項目:本文系第四十八批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面上資助“蕭公權政治思想研究”(20100481290)以及山東大學自主創新基金(人文社會科學類專項)青年團隊項目(IFYT12102)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