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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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之際即墨黃氏家族的政治劫難及其詩風轉變
王小舒
摘要:即墨黃氏是山左東萊地區的仕宦兼文學大族,明朝滅亡以后,該家族成員往往懷有遺民情結。清康熙初年,黃氏家族遭到“黃培詩獄案”的迫害,牽動京、省、州、縣四級官府,涉及二百余人,還牽連到著名思想家兼詩人顧炎武。這個案件的審理對即墨黃氏家族及當地的文化生態均造成了嚴重摧殘。由此,黃氏作家的文學風尚也發生了變化,詩歌創作多用比興,表達隱晦含蓄,轉而追求神韻興象的藝術境界。此與山左地域文化及時代環境有著直接關系,而他們的藝術成就也超越了前輩。
關鍵詞:黃氏家族;文字獄案;詩風轉變
即墨黃氏是山左東萊地區的仕宦兼文學大族,與當地藍氏同為顯赫之家。這個家族文學人才眾多,尤以明清之交為突出。值得注意的是,黃氏作家曾因詩歌創作遭致康熙朝的一樁文字獄案,還牽連到了著名思想家兼詩人顧炎武,一時海內為之聳動;此后,黃氏家族作家的詩風發生了轉變,趨向神韻、興象之追求。今天,對這個長期被忽視的黃氏家族的政治遭際及文學狀況進行探討,有助于厘清明清之際文學風尚轉變的深層原因及其發展軌跡。
一、家族淵源與文學傳統
即墨黃氏原是從青州遷徙來的。據黃氏第七代黃嘉善所撰《黃氏族譜序》記載:“吾宗故青州籍也,遷徙而居墨,不知何時。善幼侍大父(黃作孚),大父能言之,然亦莫詳其自何代始也。”①黃嘉善:《黃氏族譜序》,《黃氏宗派圖》卷首,和順堂民國二十九年(1940)增修刻本。根據現存多種黃氏族譜記錄,黃景升被尊為即墨黃氏的始祖,黃景升應該就是舉家遷至即墨定居的黃氏祖先。
從已知第六代黃作孚的生年明正德十一年(1516)向上推,第一代祖先黃景升遷來即墨的時間當在明洪武年間。清乾隆十九年(1754),黃叔琳為《黃氏詩鈔》作序時稱:“黃氏由青徙墨,歷今幾四百年家世?!雹邳S叔琳:《黃氏詩鈔序》,《黃氏詩鈔》卷首,山東省委黨校圖書館藏稿本。自清乾隆十九年向前推至明洪武元年(1368),為三百八十六年,恰好接近四百年這個跨度。
黃氏原本世代務農,“世業農,間亦服商”③黃宗崇:《明贈光祿大夫太子太保兵部尚書黃公紀略》,《黃氏家乘》卷七,清即墨黃氏鈔本。,從第六代黃作孚開始,由務農轉為讀書求學,步入科舉道路。黃作孚于嘉靖三十二年(1553)中進士,任職山西高平知縣。嘉靖年間,黃作孚與其弟黃作圣出資,于當地創建嶗山書院,延引更多黃氏子弟讀書進取,棄農從文。自此,黃家科甲累業,改換門庭,成為仕宦大族。
即墨黃氏人丁興旺,支派繁盛,據《黃氏宗派圖說》陳述,黃家譜系以黃景升的四個兒子黃福、黃興、黃亨、黃玘為首,分為四大支:“始祖以下,自二世分四大支,曰老長支,曰老二支,曰老三支,曰老四支?!?黃貞麟:《黃氏宗派圖》,和順堂民國二十九年(1940)增修刻本。其中以黃福為首的老長支最為壯大,“戶口倍于二、三、四支”*黃守平:《即墨黃氏宗派世系圖》,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刻本。,仕宦與文學成就亦遠遠超出了其他三支。
自第六代以后,黃氏家族重視讀書,科舉人才輩出,仕宦隊伍不斷擴大。從明嘉靖朝至清康熙朝,黃家共出了八位進士、十九位舉人,獲各種功名者近百人。其中較為突出的有:第六代黃作孚,嘉靖三十二年(1553)進士,官至高平知縣。第七代黃嘉善,萬歷五年(1577)進士,官至兵部尚書。第八代黃宗昌,天啟二年(1622)進士,官至山西道監察御史。第十代黃貞麟,清順治十二年(1655)進士,官至戶部主事。第十一代黃鴻中,康熙五十七年(1718)進士,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第十二代黃燾世,康熙五十二年(1713)進士,官至大理寺右評事等。
即墨當地的官宦大族有藍、黃、楊、周、郭五姓,彼此通婚聯誼,關系密切??婆e方面藍氏最先發達,藍章、藍田父子是明正德、嘉靖年間鄉里尊崇的前賢,藍章歷任貴州道監察御史、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藍田官至陜西巡按,二位剛直立朝的行為和人品對其他四家都有影響。黃氏族人受藍氏賢達的沾溉尤其明顯,黃、藍兩家世代通婚,交往頻繁;黃作孚選擇棄農從文亦當受到藍氏的啟發,其孫輩黃宗楫、黃宗憲均娶藍氏女為妻。
與此相關,藍、黃兩家的文學趣好也比較接近。正德、嘉靖年間,藍家以文學著稱者推藍章、藍田父子。藍章字文繡,號大勞山翁,著有《大勞山翁集》;藍田字玉甫,號北泉,著有《藍侍御集》、《北泉先生詩集》等。藍田還曾在嘉靖年間與青州馮裕、石存禮、陳經、黃卿、楊應奎、劉澄甫、劉淵甫結為海岱詩社,號稱“海岱八子”,于山左詩壇具有一定影響力。藍章、藍田父子的詩歌特點是:標示君子人格,憂慮民生、邊患。政治上他們與同時的李夢陽、李攀龍等前后七子派相近,但詩歌風格卻又不走模擬一路,比較樸實平直,實為山左詩壇跟主流文學有所不同的一個支脈。黃氏家族受其影響,也成為此支脈的成員。
黃家在讀書進取、剛直從政的同時,熱衷于文學活動,尤其是詩歌創作。第十二代黃簪世曾指出:“吾黃氏自青徙墨,以文學世其家。高平而后,績學綴甲科者代不乏人,數百年來,風雅相尚,罔不拔幟詞壇,稱極盛焉。”*黃簪世:《黃氏詩鈔跋》,《黃氏詩鈔》卷三。黃家的詩風以積極進取、直抒胸臆為主,這也是山左文學的基調。此外,即墨黃家在保存自家文獻方面也做得較好,流傳下來的詩集數量頗為可觀。除單集留傳的如黃宗昌的《恒山游草》、黃培的《含章館詩集》、黃垍的《夕霏亭詩集》之外,還有若干作家合輯的《黃氏詩鈔》。其中,最令人嘆賞的是黃守平在前輩基礎上再度編輯的《黃氏詩鈔》一書,收黃氏作家72人,詩作3997首,堪稱家族類詩歌總集的巨擘。這部《黃氏詩鈔》為六卷,屬于抄本,其中也夾有部分刊印的集子。
實際上,黃守平之前,十二代的黃簪世就曾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刊刻過一個三卷本的《黃氏詩鈔》,前面附有黃叔琳的序。該序作于乾隆十九年,序文中稱:“甲戌謁選都門,出所手輯《黃氏詩鈔》,請予一言題首。余愛而讀之,自高平公而下,十有七人,人各一集,多者不過百余首,少者數十首,或十數首而已?!笔宕狞S守平全盤收入了乃祖黃簪世整理的刻印本,又于道光年間繼續輯補,他收集的黃氏作家下延至第十五代,作品近四千首。黃守平不但做了輯補工作,還對各家的集子進行刪選和重新編排,可謂集近百年之大成。
自明嘉靖朝到清雍正朝二百余年間,即墨黃氏從事創作活動的共有七代作家,明朝為第六、第七、第八代,清朝為第九、第十、第十一、第十二代。這批作家人數眾多,達到三十余人。隨著社會環境的改變、文學風氣的轉移,各代的創作也呈現出不同的階段性特點。
本文重點論述清初順治、康熙兩朝黃氏作家的政治遭遇和詩歌創作。
二、《含章館詩集》與文字獄案
入清后的黃氏作家以第四、第五、第六輩(整體排序當為第九、第十、第十一代)詩人為代表,他們的創作與前輩相比,有較大變化。此變化與王朝交替、形勢遷移以及家族地位的沉浮有很大關系。
明清之際,山左的詩歌創作形成一個高潮,涌現出一批詩人,包括趙進美、高珩、宋琬等海內名家,還有為數可觀的遺民作家群體,其中萊州地區尤為突出,著名的就有趙士喆、趙士完兄弟,姜圻、姜垓兄弟,宋繼澄、宋璉父子以及董樵等。這批作家的詩作重在反映社會巨變、戰亂現實,表達興亡盛衰的感慨,對黃氏家族影響很大。特別是上面提及的萊州地區的遺民作家,多人與即墨黃氏交往密切,結社唱和,互通聲氣,有的還和黃氏結成姻親。在這樣的環境熏染下,黃家第四輩作家對抗現實的創作傾向就顯得特別突出,政治色彩相當濃厚,以致釀成了震驚一時的文字獄案。
康熙初年肇端于即墨黃家的文字獄案由第四輩作家黃培《含章館詩集》而起,史稱“黃培詩獄”,牽動京、省、州、縣四級官府,涉及二百余人,堪稱清初北方最大的文字獄案,江南著名學者兼詩人顧炎武也被牽涉其中。今日審視此案的發生及辦理經過,可以看到清初山左地區的政治生態、當地作家包括黃氏、宋氏等人的政治立場與文學取向,故予以專門討論。
黃培早年未曾寫詩。其姐夫宋繼澄在《含章館詩集序》里說:“內弟黃封岳,少余十歲,今年五十九,蓋若高達夫,五十始為詩者。”*即墨市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黃培文字獄案》,青島:青島市新聞出版局,2001年,第115頁。也就是說,黃培在明朝并未從事詩歌創作,對詩歌發生興趣乃是在入清以后。黃培創作的沖動恰恰來自明清鼎革、家國興亡的感慨,用他本人的話來講,即所謂“于中契闊存亡參差,情事每一念及,猶不能不為之興感”*黃培:《含章館詩集焚余小引》,《黃培文字獄案》,第194頁。。這種動機決定了作者創作的態度和作品的主旨。黃氏家族本來擁有文學創作的傳統,黃培選擇寫詩來宣泄憤懣,也是受到家族傳統的影響。黃培應該屬于典型的遺民詩人。
黃培居家期間除了自己寫詩宣泄,還經常與其叔宗庠、宗臣,族兄黃堣、黃坦,族弟黃壎、黃塽、黃垍,兒子黃貞明,侄子黃貞麟,還有即墨藍氏家族的藍湄、藍啟蕊、藍啟華以及來自萊陽的姻親宋繼澄、宋璉父子等人在其居所丈石齋結社唱和,交流切磋,姜元衡《南北通逆》在狀文中稱之為“丈石詩社”*顧炎武:《顧亭林詩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32頁。。其中黃氏、藍氏家族的作家也就是后來宋繼澄在《好我十二君》一詩中提到的黃坦、黃堣、黃塤、黃塽、黃垍、黃坪、黃貞麟、黃貞明、藍湄、藍啟蕊、藍啟華、宋璉這十二位親戚朋友,另外黃培現存的詩集中也確實有一些敘述詩友聚會的作品。順治初至康熙元年,黃培共作詩280余首,略加刪改,收錄266首,題名為《含章館詩集》,請姐夫宋繼澄作序,然后刊刻裝訂成冊,分贈親友。從此種下了文字獄案的禍根。
“黃培詩獄”最初起于黃氏家族內部的爭斗,帶有一定的偶然性。據黃培自己陳述,即墨的黃、藍兩家本為世代姻親,關系密切,入清后,黃培前妻的胞弟藍潤于順治三年(1646)考中進士,成為清朝新貴,其侄藍啟新便頗以此得意。另一方面,黃培的兒子黃貞明卻因受父親影響,遺民情結濃厚,平時以清高自許??滴跛哪?1665)春,藍啟新和黃貞明在同學過程中發生沖突,彼此謾罵,涉及到各自的父輩。藍啟新父親藍溥作為藍潤的從兄,企圖依仗權勢,達到壓服黃家的目的,于是摘取自己曾經愛讀的《含章館詩集》中觸忤清廷的詩句上告縣衙。時逢即墨縣令樊仕福得病,不能理事,擱置了一段時間。七月中旬,萊州知府張應瑞來到即墨,藍溥又再次遞狀催促。
這時,黃培家的一個佃戶金桓冒了出來。金桓秀才出身,因不務正業而敗家,欠下黃家佃銀若干,屢討不付,被黃家人毆打,懷恨在心,思欲報復。他得知藍溥狀告黃培,也遞呈子到萊州道,以《含章館詩集》為證,控告黃培“私通南寇,力圖中興”*即墨市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黃培文字獄案》,第57頁。。萊州道尹范平見狀,立即提審黃培,黃培則托病讓其子黃貞明替代。這期間,黃培的親家姜謙受為黃家出面,到萊州衙門進行疏通,藍、金兩家經姜謙受斡旋,終于同意私了。
就在這場風波即將平息之際,一個叫姜元衡的人突然介入了此事。姜元衡祖籍萊陽,其祖父黃寬(又名小解愁子),十五歲時流落到即墨,明隆慶年間被黃培祖父黃嘉善用三千文買為義子,改名“小自來”。二十多歲時,他便隨主姓取名黃寬。黃寬生有二子,黃瓚(原名勷,因無行革黜,改名黃瓚)、黃勣,皆在黃家長大、上學。入清后,黃瓚之子黃元衡于順治六年(1649)中進士,身任翰林院侍講等職,于是乘此恢復本姓即姜姓。姜元衡品質不端,曾因賄賣童生受朝廷降罰處分。平時依仗權勢,結交官府,橫行鄉里,受到黃培的指責和鄙視。姜元衡遂懷恨在心,“視(黃)培兄弟叔侄為眼中釘,結黨多人,圖謀陷害”*即墨市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黃培文字獄案》,第14頁。。金、黃兩家本已同意私了,姜元衡卻暗中挑撥金桓再次到濟南撫院復行控告,結果濟南撫院認為控告皆無實據,金桓被撫院按誣告反坐罪,擬將革除學籍,發邊流放。金桓因此大懼,求救于姜元衡。姜元衡擔心自己的陰謀暴露,遂直接出面,編造黃培十大罪狀,于康熙五年(1666)具呈告到省督撫署,于是此案驟然升級,被督撫上奏清廷。清廷下旨,責令山東督撫從嚴審訊奏復。
姜元衡《狀詞》揭告黃培的十項罪狀如下:
一、黃培大招南匠,刊刻逆書,包括《含章館詩集》、《汾陽王傳》、《忠節錄》、《金剛經》、《好我十二君》及黃培母親的《墓志銘》。
二、《含章館詩集》中二十三首隱含逆反、誹謗清朝的語句。
三、黃培與其弟黃塽等集會結社,唱和逆詩。
四、宋繼澄為《含章館詩集》作序,黃貞麟為此詩集作跋。
五、黃培改刻《汾陽王傳》。
六、黃培叔黃宗昌違抗剃法令,并用明服殉葬。
七、《友晉軒》、《夕霏亭》、《修竹軒》、《鏡巖樓》等詩集內有逆句、逆語。
八、藍溥、金桓先行控告,黃培行賄私結。
九、黃培在清朝初期仍穿明服,且蓄發留須。
十、黃培為其母作《墓志銘》,不書清朝年號。
從上述姜元衡列舉的罪狀來看,凡重要的條目皆與詩文有關,因此,這是一宗典型的文字獄案。此案的矛頭是針對黃氏家族的,另外也牽涉到了即墨藍氏、萊陽宋氏以及與《忠節錄》一書有關的江蘇昆山籍的顧炎武等人。而核心人物則是黃培。
黃培《含章館詩集》的作品數量并不多,順治年間收了266首??滴踉?1662)至七年(1668),他又創作了125首,輯為一冊,作者死后,這部續集由其子黃貞明刊刻出版。后人在此基礎上,將前后的作品合起來,編為上下卷,仍冠名《含章館詩集》,兩卷風格基本相同。文字獄案牽涉的是順治年間所作的詩,也即《含章館詩集》的上卷。
姜元衡告發的所謂“逆反詩”主要包括兩方面的內容,一是“誣蔑”和“攻擊”清王朝。這里姑且引其中部分詩句如下:
中途多虎豹,威若侯王尊。食人但余骨,吮血舔其唇。天不降霹靂,藜藿久荊榛。(《古詩三首》之二)
流沙萬里至,汗血路當難。不謂絕塵易,還同掣雷看。春風碧玉轡,秋日紫金鞍。未過陰山北,單于已膽寒。(《紫騮馬》)
天半掛虹霓,思來誠不稽。是何淫濁氣,敢此見端倪?(《霓》)
殺盡樓蘭未肯歸,還將鐵騎入金微。平沙一望無煙火,唯見哀鴻自北飛。(《漢塞》)
上引的作品里,有一些屬于抨擊、揭露現實的,而冠之以詠古形式;另一些則是借前代與少數民族軍隊作戰的史實,暗指抗擊清朝政權。這些詩句沒有直接指斥當朝,但寫得慷慨激越,其中的寓意還是可以感受到的。
另一方面的內容則是悼念明王朝,為其恢復遙祝張目。試引部分詩句如下:
我亦憐明月,偏偏好在秋。但嫌能自潔,不顧使人愁。(《明月曲》)
白首壯心違,拾遺昔嘆非。重開新紫極,光復舊彤闈。(《遠嘆》)
霜露自悲秦樹在,威儀誰曰漢官非?遙遙極望頻翹首,是處蜚鴻若渴饑。(《次林寺韻四首》之一)
狂瀾無復問安流,落水蕭蕭雨未休。野老不知星物換,紀年猶列漢春秋。(《山游次鄰庭叔韻》)
上引詩句中的“明月”以及“漢官”等語皆暗喻明王朝,被指為盼望恢復舊朝。從作者的一貫立場以及創作態度來看,這完全是可能的。上述作品應當屬于遺民心態的表露,它們也是作者人格的一種形象性展現。
實際上,類似的作品在黃培的叔父黃宗庠、黃宗臣,族弟黃壎、黃塽、黃垍詩集里程度不同地也存在,只是《含章館詩集》里數量最多,且表述得最為直率。當然,姜元衡在狀書里也提到了黃宗庠的《鏡巖樓詩集》、黃壎的《友晉軒詩集》、黃塽的《修竹山房詩草》以及黃垍的《夕霏亭詩集》,并且指稱上述作者在家鄉“集會結社,唱和逆詩”。
姜元衡在狀書中提到的《汾陽王傳》一書,本為唐代陳雄所撰,描述唐朝大將郭子儀討平安祿山叛軍的事跡,坊間多有刻本流傳,其中的“殺虜”、“俘虜”等字眼因避諱當朝或刪除,或改作他字。黃培翻刻此書時,將其中相關字眼又再改回來,以表達自己的寓意。于是這部書也成為黃培的罪狀。
至于《忠節錄》一書,則牽涉到了著名學者兼詩人顧炎武。
《忠節錄》實際上就是《啟禎集》,又名《天啟崇禎兩朝遺詩》,由江蘇長洲陳濟生編選,專門收錄明末殉國節義之士的詩作。此書于順治年間刊刻,封面上用墨筆寫有“忠節錄”三字,曾在即墨一帶流傳。姜元衡據此告發,“江南名士”顧炎武曾于康熙初年來過即墨,并在黃家“采集事實,捎去南邊刻的(指《忠節錄》)”*即墨市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黃培文字獄案》,第43頁。。根據姜元衡的告發,朝廷立即立案審查,通緝顧炎武。顧炎武聞訊后,專程趕到濟南府投案,表明自己與《忠節錄》一書無關,同時聲稱:“從來不認得黃家為誰”,“從來未到即墨”*即墨市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黃培文字獄案》,第57頁。。
《啟禎集》固然非顧炎武所編,但是,顧炎武的確于清初來過即墨,并且與黃家交情頗厚。張穆的《顧亭林先生年譜》于順治十四年(1657)條中著明:
至萊州,與掖趙汝彥士完、任子良唐臣定交。從唐臣假吳才老《韻譜》讀而校之。過即墨,游勞山。由青州至濟南,與徐東癡夜、張稷若爾岐定交。*張穆:《顧亭林先生年譜》,清道光十四年(1834)刻本。
可以肯定,顧炎武在順治十四年來過山東,并且到過膠東即墨一帶。這期間顧炎武結交了若干山左的遺民人士,他們多為詩人。另外,在《亭林詩集》中也還收有《安平君祠》、《不其山》、《勞山歌》等描寫即墨名勝的作品。顧炎武亦曾為黃宗昌、黃坦父子合寫的《勞山志》作序,文中對黃氏父子的德行和學識大加贊賞。作為著名的遺民作家,顧炎武與黃氏家族的情分應該不淺,只是因牽涉到文字獄案,顧炎武和黃家均竭力否認這種關系。
“黃培詩獄”自康熙四年(1665)春立案,歷經四年審理,于康熙八年(1669)三月結案。由于黃培極力為親友開脫,也由于某些清廷要員如徐乾學等從中關說,涉案人員均不同程度地“免予議處”,顧炎武則“情屬無罪,合行開釋”。唯有黃培本人,“因系明朝世宦,隱懷反抗本朝之心,刊刻逆書,已屬不法,吟詠詩句,尤見狂悖,且寬袍大袖,沿用前明服制,蓄發留須,故違圣朝法令,大逆不敬,應按以隱叛誹謗之罪”*即墨市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黃培文字獄案》,第92頁。,經山東撫院申報朝廷批準后,判處絞刑,于當年四月一日,在濟南執行。這一案件的判決對黃家無疑是一次重大打擊。
黃培文字獄案的發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黃氏作家在清初的文學立場,他們的所作所為與家族傳統及萊州以儒家思想為主的地域文化是分不開的。然而,也要看到,入清后,黃氏家族成員并沒有全部選擇與清王朝對抗的態度,他們中的多數還是走上了科舉出仕的道路。經過黃培一案以后,黃氏作家的創作也出現了明顯變化,呈現出一種復雜的態勢。
三、從慷慨悲歌到神韻遠致
即墨黃氏作家以第四輩人數為最多,至今有詩集流傳的六位,在入清以后的作家中,他們的創作成就也是相對最高的。正是第四輩作家的創作取向在文字獄案后發生了轉變,凸顯了與明代作家的差異。所以,對入清后黃氏詩人的評述就以第四輩作家為主,兼及第五輩作家。
即墨黃氏第四輩作家除了上面專門論述的黃培以外,還有五位,他們是:
黃坦,字朗生,號惺庵,又號秋水居士,宗昌長子,明崇禎十二年(1639)副榜拔貢,入清官浦江知縣,著有《秋水軒詩集》二卷、《紫雪軒詩余》一卷。
黃壎,字子友,宗庠長子,康熙八年(1669)拔貢,著有《友晉軒詩集》三卷。
黃塽,字子明,宗庠次子,諸生,著有《修竹山房詩草》一卷。
黃垍,字子厚,號澂庵,宗庠四子,康熙二年(1663)舉人,著有《夕菲亭詩集》二卷、《露華亭詞》一卷、《白鶴峪集》十八卷等。
黃堣,字湯谷,宗揚長子,康熙十年(1671)歲貢生,例授修職郎,官費縣教諭。著有《栗里詩草》一卷。
另外,還應提及黃貞麟。貞麟字方振(一說字振侯),號振侯,黃墿之子,宗曉之孫,順治十二年(1655)進士,歷任鳳陽府推官、直隸鹽山知縣、戶部山西清吏司主事、云南司郎中,著有《快山堂詩集》二卷等。黃貞麟屬第五輩作家,比前列作家晚了一代,但他的年齡卻與上述作家接近,且經常參與前輩作家的交游活動,故也歸為這一批來論述。
上述六位作家都是由明入清的,其中黃坦年歲最長,曾于明朝崇禎年間拔貢,入清后又出仕做官。其余五位,除一人為諸生外,皆在清朝取得了功名,黃堣、黃貞麟還曾出仕為官,此種身份與他們的前輩有所不同。第四輩里,只有黃培一人屬于例外,他在明朝做官,入清后不仕,以遺民自居,以致釀成了文字獄案,牽涉到同族及其他家族的作者。
據目前存留的作品看,尚難判斷第四輩作家整體的創作取向,因為大部分詩集殘缺不全。黃塽、黃堣只有一卷,黃坦、黃貞麟僅兩卷,且都經過刪選,這種情況是清初特殊的歷史環境造成的。不過,將上述六位作家的作品與同時期第三輩作家的詩作比較一下,還是可以發現一些差異,此可作為進一步探討的依據。
這里,姑且將上述作家分成為兩組,即黃坦、黃塽和黃堣為一組,黃壎、黃垍和黃貞麟為另一組。兩組作家之間存在一定的差異。
第一組作家存留作品相對較少。三人中以黃坦為最多,《秋水軒詩集》現存作品144首,《紫雪軒詩余》是黃坦的詞集,據說“多至千余首”,現已佚失。黃塽的《修竹山房詩草》現存作品64首,其中《黃氏詩鈔》收21首,《即墨黃氏詩鈔九種》多收43首。黃堣的《栗里詩草》現存作品27首,其中《黃氏詩鈔》收15首,《即墨黃氏詩鈔九種》多收12首。
自現存作品看,這三位作家的共同特點是不涉及時事,表達含蓄而曖昧,難測作者真實心境。黃培詩案發生時,三位作家均卷入其中,族叔黃岳宗曾經指出:“及詩案釁起,諸侄能詩者皆逮歷下(濟南),(貞)麟亦去官就理,蓋罹患難者三年?!?黃岳宗:《夕霏亭集序》,《黃氏家乘》卷十?,F今黃坦的《秋水軒詩集》里還能見到兩組與詩獄相關的作品,一組題為《和阮嗣宗詠懷詩次韻》,共82首,《黃氏詩鈔》選錄了其中27首。詩前附有小序,云:“戊申立秋,在季夏廿九日,余仍客歷下,炎涼交替,蓋再歷焉。邸中無事,取步兵《詠懷》詩,讀而和之,各次其韻,但以仿佛其罹謗憂生之感,至于白眼睨俗,孤嘯離群,志不敢存,文亦不能達也。孟秋三日朗生識?!绷硪唤M詩題是《和四弟歷下即事韻》12首,詩集選錄了6首。這兩組詩中均見不到文字獄案情況的描述以及作者真切感受的抒發。下面姑且各引一首以示:
趨馬泰山道,凌晨躡其岑。碣石無文字,秦松尚在林。振衣三觀風,天風吹我襟。俯視云亭下,白云生秋陰。群動未肯息,九鴻鮮高音。大地有真氣,悠然登眺心。(《和阮嗣宗詠懷詩次韻》其十二)
遙望野云多,南山新雨過。暝煙歸大麓,集水散漳河。海月誠良會,天風奈遠何。無如湖上鳥,棲宿在清波。(《和四弟歷下即事韻》其二)
從字面來看,詩作里沒有提供任何文字獄的信息,或許黃坦原有憂憤要發,但礙于文字獄風險及自己的官宦身份,才變得吞吞吐吐,“志不敢存”。另外,姜元衡的狀子中也未提及黃坦的《秋水軒詩集》。
黃塽是黃坦的族弟,現存《修竹山房詩草》里有《地僻》為題的一組作品,共30首,《黃氏詩鈔》選錄了其中兩首。此詩題在其他黃氏作家集子里也能見到,可以判斷為唱和之作,內容則專門吟詠隱居樂趣。這里引其一首:
偶夢入華胥,悠游樂有余。琴書同旦暮,云物寄高虛。地遠能無畏,心閑可自如。覺來涼夜靜,遙見月紆徐。(《地僻·六魚》)
姜元衡曾在狀子里提到過《修竹山房詩草》,聲稱其中有“隱叛”、“誹謗”類作品,但現存數十首詩里面并未發現這類作品,或已經刪除。此外,姜元衡沒有提到黃堣的《栗里詩草》,現存集子里也沒有發現這位黃氏作家涉及時事的作品。
根據目前存留的作品來看,三位作家的詩都是含蓄曖昧的,從字面上難以測度作者的創作意圖,這種情況是他們的前輩所沒有的,當與嚴酷的政治環境有關。
另一組作家與前述三位有所不同,他們的作品不同程度地涉及到時事,并表達了對時代生活的態度,應該說十分不易。然而,黃壎、黃垍和黃貞麟叔侄三人觸及時事的方面和深度又有所不同,且生活態度也存在差異。下面逐個評述。
黃垍的作品存留最多,他的《夕霏亭詩集》二卷有專集流傳,今存詩865首,宋璉《白鶴峪處士傳》稱:“(黃垍)專力為詩,多至于千余篇?!?宋璉:《白鶴峪處士傳》,《黃氏家乘》卷十??磥磉€有未曾收錄的。另外,黃垍還著有《露華亭詞》,今也佚失。即便如此,黃垍仍然是黃氏作家中存詩最多者。
黃垍入清時十六歲。據宋璉所撰傳記稱:“(黃垍)早入泮宮,二十三已售矣。以數奇屢為副卷,三十五薦于鄉。”黃垍體弱多病,“年四十而尚未舉子,坎坷殆甚”*董劍鍔:《黃子厚傳》,《黃氏家乘》卷十。。不僅如此,黃垍被卷入黃培詩案后,“三四年罹患難,幾蹈不測,且喪明”*董劍鍔:《黃子厚傳》,《黃氏家乘》卷十。,這樣的遭遇,使他終生與藥鐺刀圭作伴,未能進入仕途。
族叔黃岳宗在《夕霏亭詩序》中論及黃垍創作時指出:“蓋罹患難者三年,而吾侄之遭日益苦,文日益不懈,采禍福得喪、骨肉死生之感一寓之于詩,慷慨悲歌,情辭交至者。”*黃岳宗:《夕霏亭詩序》,《黃氏家乘》卷十。就是說,黃垍創作最突出的方面乃是抒寫政治迫害的感受。另外,姜元衡的狀子里也提到了《夕霏亭詩集》。今審閱存世的作品,的確有一些涉及黃培詩案的詩。
這里引兩首作品:
器之窳矣,濯之斯潔。言之玷矣,駟不及舌。舌如劍鋒,遇剛則折??谌鐟液樱溨了沽?。胡不學三緘,而乃自滅裂。幾回鑄錯不能成,費盡六州四十三縣鐵。(《誡詞》)
悔出門,出門何所見?所見非所思,仰天發浩嘆。有鳥有鳥集城隅,舉止迥與眾鳥殊。飛揚跋扈聲烈烈,鳥喙啄人常見血。鳳凰見之遠飛翔,孔雀聞之心欲折。鷙鳥未盡良弓藏,憂心如焚向誰說?(《悔出門行》)
這兩首詩當作于黃培詩案期間,屬于自悔性質。第一首告誡自己不要口吐真言,曾因“口如懸河”而“禍至斯烈”。第二首悔恨不該出門,曾因出門被一巨鳥啄傷,此鳥飛揚跋扈,良鳥皆遠飛避開。這些當屬用比興手法控訴姜元衡對黃氏家族的攻擊和中傷。兩首作品雖采用了比興手段,意旨卻十分明確,情感也較激越,稱得上是“慷慨悲歌”。另外,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中所收的《短歌行》一作似也屬此類作品。以上所舉應是作者心路歷程的真誠袒露。
然而,上舉作品的數量卻十分有限,不足10首,在800首作品中堪稱寥寥,或許更多的同類詩作已經刪除?!秶阶笤娾n》卷三十一收黃垍28首詩,上引作品一首也沒有錄入。《夕霏亭詩集》中大量的倒是隱居山間、臥床服藥一類作品,李煥章在《夕霏亭集序》中稱作者:“綺情藻思,婉轉纏綿,皆得之藥鐺刀圭、醫人方書之間者也?!薄皾志訊魃街鞣灏Q峪,頹陽夕照,掩映山阿,賦得意之句,故其所著號‘夕霏亭集’?!?李煥章:《夕霏亭集序》,《黃氏家乘》卷十。作者這方面的創作當屬以賞玩山水散憂消憤,表面上似乎成了隱居詩人,實際上作者是變慷慨悲歌為消散積憤,所謂“頹陽夕照,掩映山阿”,恰是悲涼心態另一種形式的展露。
比較而言,黃垍的長兄黃壎可謂不滿現實最突出的詩人。他的《友晉軒詩集》被收在《即墨黃氏詩鈔九種》里,分一集、二集和三集,其中有殘缺。《黃氏詩鈔》里的《友晉軒詩集》當是從上述三集中選出,但《詩鈔九種》與《黃氏詩鈔》的存佚又各不同。統括起來,黃壎今存詩500余首。黃壎的四弟黃垍為其兄作序云:“吾長兄子友,年近五旬,家居貧且病,世事淡如,獨有所托者,以自見于詩。故其為詩,詩體皆備,要皆溫厚和平,得三百篇遺意?!?黃垍:《友晉軒次集序》,《黃氏家乘》卷十。這個說法與作者的實際情況有差距。事實上,黃壎雖于康熙年間拔貢,卻懷有濃厚的遺民情結,諸如“物外詢生計,南山戀采薇”(《地僻·五微》)、“鄭重存吾道,居然見古初”(《自惜》)等每每見諸筆端。此外,黃壎還常與遺民作家董樵、宋繼澄等人結社唱和,相關作品保留在詩集里,他其實是萊州遺民作家群的一位成員。
甚至《友晉軒詩集》還存有兩首題為《贈江南友人》和《贈江南友人時客墨水》的詩,很可能是寫給顧炎武的。這里錄其一首以示:
美人來上國,磊落出塵氛。德慕隆中士,才空冀北群。采芝訪五岳,稽古問三墳。琴瑟鳴孤憤,河山憶舊勛。仙舟指海嶼,紫氣郁江濆。下里難知己,班荊偶對君。徐陳堪下榻,陶謝足論文。門泊山陰棹,食供云夢芹。謳吟工月露,酩酊話榆枌。玉樹森相倚,膏油夜共焚。名流君第一,南北洽聲聞。(《贈江南友人》)
根據此詩所描寫人物的性格、行為及享有的崇高聲望來看,作品所贈之人應該就是顧炎武。前面已論及顧炎武確曾去過即墨,因此作者在詩里提到和此人談詩論文、探討學術,甚至推心置腹、共抒知己之情,是完全可能的。其實在這方面,黃壎與其父黃宗庠十分相似,父子的為人處事與創作傾向可謂一脈相承。
假如將黃壎與黃培的作品進行一下比較,就會發現,它們之間相通處最多,兩位作者對抗現實的傾向也最鮮明。正因如此,當年的狀詞里才會出現“至于《鏡巖樓》、《友晉軒》二集,逆語尤多,竟以夷齊自比,誹謗本朝”*即墨市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黃培文字獄案》,第15頁。的說法。
《友晉軒詩集》中也涉及了受文字獄案迫害的情況,集中在第二集。黃垍曾指出:“己酉(康熙八年)事白歸里,乃取獄中所著草并前著未刊刻者編次成帙,名曰‘友晉軒次集’。”*黃垍:《友晉軒次集序》,《黃氏家乘》卷十。可見第二集里多有濟南獄中所作。現今第二集里能看出是獄中所作的詩有:《托雁》、《即事》、《立秋前一夜》、《吟哦》、《夜坐》、《雪中》、《寄家書》、《雪夜獨坐》、《自傷》、《季冬歷下將歸》等。
這里引其中兩首以示:
多難遠辭家,霏霏見雪花。夢還依海嶼,身久滯天涯??v使心猶壯,其如鬢已華。故鄉何處是,千里白云遮。(《雪中》)
林梢初見白,知是月將生。中夜思兒女,他鄉對弟兄。夢添霜鬢色,心折草蟲聲。悶坐聊呼酒,狂歌意未平。(《即事》)
總的來講,上述作品寫得比較含蓄,畢竟身處文字獄的現實,作者要有所顧忌。黃垍稱長兄“所謂慷慨激烈之氣盡歸于溫厚和平而后已”,是有一定根據的,并非全為掩飾之辭。但相比黃垍等人的詩作來,黃壎還是要顯得大膽、顯豁。所謂“狂歌意未平”(《即事》)、所謂“狂吟忘所忌”(《狂吟》)、“意氣更嶙峋”(《述懷》),說明作者還是敢于表達不平之氣的。
除了上述情況外,黃壎的狀景抒懷之作特別值得一提。這方面他雖繼承了父親黃宗庠,卻青出于藍,在諸兄弟中堪稱翹楚。董樵稱作者:“胡元瑞所謂‘神韻興象’,獨心契之,故所著多事外遠致,人爭傳頌焉?!?董樵:《黃子友傳略》,《黃氏家乘》卷十。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新動向。下面引其兩首:
登臨一豁目,野徑出寒濤。放浪悲時事,衰殘惜鬢毛。林秋花影淡,山暮笛聲高。何處堪棲息,青青有二勞。(《雜詠》其二)
深秋雷雨過,一片是明霞。岸幘人同醉,歸林鳥不嘩。城高聞觱栗,風細響蒹葭。遙憶東籬菊,于今漸吐花。(《雨后》)
看得出來,黃壎的詩心氣很高,藝術上精雕細刻,反復打磨。董樵所謂:“詩學最為深邃,雕肝琢腎,不屑寄人籬下?!庇绕渲档弥赋龅氖?,作者此類詩走的是神韻一路,即通過與自然山水進行審美交流,獲得藝術靈感,創造意境,韻流言外,余味無窮。上面提及黃垍的詩實際上也屬于此類,不過同為散憂消憤,黃垍的藝術成就不及其兄黃壎。姐夫宋繼澄在序言中指出:“元瑞胡氏所謂格調、神韻、興象,以語他人,或未能喻,而子友得契之。”*宋繼澄:《友晉軒詩集序》,《黃氏家乘》卷十。宋繼澄與董樵在評語中均提到了“神韻”這一概念,并提及明代的胡應麟*胡應麟,字元瑞,號少室山人,明代詩歌評論家,著有《詩藪》,論詩主神韻。,他們認為黃壎是神韻理論的成功實踐者,可謂耐人尋味。
宋繼澄的序言作于康熙初年,彼時王士禛的神韻說剛剛提出*蔣寅:《王漁洋事跡征略》,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第73頁。。眾所周知,王士禛作為清初山左詩壇的新秀,正是通過倡導玄對山水、標舉神韻獲得海內響應,日后被擁戴為詩界領袖的。換句話說,神韻正是康熙朝的詩學主流。換句話說,神韻正是康熙朝的詩學主流。
實際上,王士禛的神韻說并非完全屬于獨創,而是對中國古代詩歌創作經驗和理論包括繪畫理論的集中提煉,其淵源可以一直上述到南朝劉勰、鐘嶸、唐代皎然、司空圖、宋代嚴羽以及明代徐禎卿、薛蕙、胡應麟等人。與此同時,王士禛又對神韻理論作了明確的界定,那就是崇尚清遠風格。如此一來,王士禛的學說就不可能涵蓋所有的詩歌領域了,這顯示出一定的偏狹和缺陷,是他身后遭到人們批評的原因之一;但同時又恰恰構成了該理論的個性和特色,以及鮮明的時代烙印。從清初的角度來關照,王士禛完成了詩歌創作觀念的三大轉移,即從直面社會生活到面向自然山水,從關心國家社稷到關心個體人生,從重視社會功用到重視藝術審美。由此,王氏的詩學理論也就成為了由動蕩戰亂走向和平盛世的一種過渡形態。
對于神韻的理論淵源和藝術脈絡,歷來學界已多有論述。就山左來講,明代濟南的邊貢就曾首倡此類風格,被王士禛歸之為“古澹一派”*王士禛:《池北偶談》卷十二,袁世碩等編:《王士禛全集》,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第3108頁。又參見王小舒:《神韻詩學》,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26頁。,邊貢可視為山左神韻詩風的先驅,王士禛師法的前輩,這一點學界已有共識。但對神韻在清初的時代內蘊,學界卻看法不一。王士禛本人也未作正面說明,僅在晚年有過一點暗示,云:“釋氏言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古言云羚羊無些子氣味,虎豹再尋他不著,九淵潛龍,千仞翔鳳乎?此是前言注腳,不獨喻詩,亦可為士君子居身涉世之法?!?王士禛撰,湛之點校:《香祖筆記》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0頁。聯系王士禛本人前期的詩歌創作,可以推斷,其寓意和宋繼澄、董樵等人相近,與黃氏作家的創作傾向也相近。
當時王士禛的學說尚未全面推開,本人也還未成為詩壇領袖。而山左地區已出現了神韻詩風,萊州是一個典型例子,此外,濟南、青州、德州等地也有類似詩風出現,這當非偶然。正說明,在當時特殊的歷史條件下,“神韻”作為一種藝術風尚,它的流行原是有其社會根源和地域文化基礎的。此種現象值得進一步探討。
與兩位族叔不同,黃貞麟的創作在觸及現實方面選擇了另外的路徑。
黃貞麟是黃兼善的重孫,黃墿之子,于順治年間中進士,歷任鳳陽府推官等職,職務升至戶部山西清吏司主事、云南司郎中,生平事跡入《清史稿》“循吏傳”,卒后大學士張英曾為之撰墓志銘。著有《快山堂詩集》,今存詩110余首。黃貞麟順治年間曾參與家族的詩歌聚會,與長輩們唱和,因而受到黃培文字獄案的牽連。當時黃貞麟是在鳳陽推官任上被押解到濟南受審的。然而,黃貞麟并沒有因文字獄案撤職,案結之后繼續任職,且得到升遷。黃貞麟后來被解職另有原因,《清史稿》稱:“因失察侵盜罷職,卒于家?!?《清史稿·黃貞麟傳》)
黃貞麟身為清朝官員,卻懷有遺民情結,這在《快山堂詩集》里可以看出,集子里存有他贈給遺民作家董樵的數首作品,含有這方面的情愫。試舉一首:
君行在仲冬,朔風正慘栗。大雪時飛揚,寒云淡白日。疲馬涉長途,垂老不能逸。執手歧路間,中情難盡悉。世事正險巇,持身防得失。大海何浩渺,西山何崒嵂。愿君道力堅,高名神鬼嫉。(《送董樵還山》)
上引這首五言古詩被《國朝山左詩鈔》收入。作者對遺民作家董樵的處境關心備至,反復叮嚀要多加小心;同時,作者又對董樵的為人深表欽佩,祝禱詩人“愿君道力堅,高名神鬼嫉”。這種態度與作者的身份并不相符。
《快山堂詩集》里最醒人眼目的不是這類作品,而是描寫民眾生存艱難、揭露統治者腐敗、殘忍的詩歌。特別是那首長篇《鹽山口號六十韻》,以地方小吏的口吻,控訴了清朝統治者對當地民眾的殘酷壓迫、八旗官員的驕奢淫逸。詩中提到的“旗屯”指清初八旗官兵強圈民地為莊屯,導致了大量民眾逃亡,而官府對捕捉到的逃亡民眾“輕亦蕩家產,重則誅妻孥”。百姓掙扎在生死線上,八旗官兵們卻在盡情享樂,饕餮民脂,這一哀一樂造成了強烈反差,令人發指。這首一百二十句的長詩被《國朝山左詩鈔》收入。于清初這樣敏感的時期,作者能如此大膽地揭露矛盾,為民喊冤,是很不容易的。當然,此也是即墨黃氏家族從政理念的繼承發揚。黃貞麟與他的前輩不同,他把關注的重點放在了民眾身上,不再糾結于朝代更替、政治歸屬,這一新的動向值得注意。
入清以后,新一代黃氏作家藝術面貌各有不同,黃坦“雄渾高邁,自成一家”*黃垍:《紫雪軒詩余序》,《黃氏家乘》卷十。;黃塽“深思峻絕,而不離雅宗”*宋繼澄:《子明先生傳略》,《黃氏家乘》卷十。;黃垍在諸黃中享譽最高,“主騷壇數十年,為同邑詩人之冠”(《即墨縣志·文學傳》),人稱“奇情藻思,宛轉纏綿”*李煥章:《夕霏亭集序》,《黃氏家乘》卷十。;黃壎則“格高調高,進而神韻”*宋繼澄:《友晉軒詩集序》,《黃氏家乘》卷十。與王士禛的神韻主張相契合;黃貞麟詩風近杜甫,頗具風骨??偟膩碇v,他們的相同點在于:都以漢魏、唐代為宗的,如宋璉指出的:“詩歌則兩京三唐直縱橫及之?!痹谄哐越w方面,他們甚至還受到明七子的影響,李煥章所謂:“古樂府取自漢魏,五七言古體本吾家供奉,近體入唐人暨空同、大復堂奧。”詩體方面,諸黃所長仍然是五言,這也是即墨黃氏的傳統優勢。然而,有所不同的,一是模擬化的傾向逐漸在淡化,這是基于對明末創作風氣的反思;二是表達含蓄,多用比興,“其所感發,隱曜時物間”*宋璉:《秋水先生傳》,《黃氏家乘》卷十。。此與時代環境有關。其三則是藝術上更加注重打磨,追求神韻興象,成就超越前輩,攀登上黃氏作家的峰巔。以上這三點,也是明中期以來數代創作積累的必然結果。
即墨黃氏的創作道路以及詩風的嬗變,折射出了清初嚴酷的社會現實,士人在遭受摧殘后心理上的變化以及文學風尚轉換、神韻詩風興起之動因,這與山左乃至海內文化風氣的轉變基本上是吻合的,即墨黃氏家族遂可以視作時代風氣轉換的一個縮影。
[責任編輯劉培]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明清之際山左詩人家族群體研究”(08BZW040)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王小舒,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山東濟南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