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適保證人：實踐、價值與未來

文/姚建龍 李乾

合適保證人：實踐、價值與未來

文/姚建龍 李乾

司法實踐探索中的合適保證人制度能夠有效地解決外來涉罪未成年人審前羈押率普遍偏高的難題，對于《刑事訴訟法》的進一步修訂完善也具有參考價值。但是，合適保證人制度的規范性問題、與既有制度的協調問題、制度經費保障問題等難題，也是該制度在試點中需要進一步完善的方面。合適保證人制度的未來發展方向是：由探索到法定、由公益到公職、由個人到組織、由分散到整合，合適保證人也宜正式確立為取保候審的第三種保證模式。

近些年來，為了解決外來涉罪未成年人以及其他具有“三無”（在犯罪地無監護人、無固定住所、無經濟來源）特點涉罪未成年人取保候審的法律與實踐困境，一些地方省市司法機關在實踐中探索了合適保證人制度。從少年司法實踐來看，所謂合適保證人是指偵查機關、檢察機關、審判機關在刑事訴訟過程中依據國家親權理論和有關法律的規定，為無羈押必要性但無法提供法律規定條件的保證人且無力交納保證金的涉罪未成年人所指定，符合特定條件并依法履行保證人職責的無利害關系人。合適保證人這一概念的提出及其制度實踐，顯然受到了自2003年以來我國少年司法理論與實務部門所移植的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的啟發。針對少年司法實踐中的這一創新性探索，學術界尚缺乏必要的研究。本文試圖在對合適保證人制度實踐做法進行梳理總結的基礎上，對合適保證人的基本理論問題做一初步的探討。

合適保證人制度的實踐探索

合適保證人制度在實踐中的典型做法通常是：選擇犯罪情節較輕，無羈押必要，同時該涉罪未成年人及其親友又無力支付保證金、也不能提出適格的保證人人選作為對象，由公安司法機關（通常是檢察機關）在征得涉罪未成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同意的情況下，為其主動選任適格的合適保證人并辦理取保候審，合適保證人同時納入幫教小組成員，配合輔助開展幫教工作。

1.合適成年人——合適保證人制度的人員支持。2012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第270條規定，“對于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在訊問和審判的時候，應當通知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法定代理人到場。無法通知、法定代理人不能到場或者法定代理人是共犯的，也可以通知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其他成年親屬，所在學校、單位、居住地基層組織或者未成年人保護組織的代表到場，并將有關情況記錄在案?！贝思春线m成年人參與制度。合適成年人是在涉罪未成年人的法定代理人不能、不宜或者拒絕到場時，由公安司法機關所依法通知的其他到場人員的統稱，為了確保有合適的到場人員，通常會組建專門的合適成年人隊伍，并進行必要的培訓。

鑒于合適保證人制度與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均是為解決刑事訴訟過程中親權缺位問題而產生，兩者在職權范圍等方面也并無沖突之處，司法實務部門在進行合適保證人制度試點時雖然多以社會觀護基地為依托，由觀護基地負責考查幫教的人員充當合適保證人，但在人員構成上實際上多以合適成年人隊伍為基礎。

2.社會調查、心理測試與非羈押措施風險評估——合適保證人制度的風險控制支持。合適保證人制度穩定發展的一個重要障礙即是該制度的適用風險問題。由于外來涉罪未成年人本身即具有流動性大等特點，在缺乏必要監護條件和相對穩固的保證措施的情況下，很容易發生“脫?！眴栴}，這正是“三無”及外來涉罪未成年人取保候審使用率普遍較低的關鍵原因。

《刑事訴訟法》第268條規定，“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根據情況可以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成長經歷、犯罪原因、監護教育等情況進行調查?！贝艘幎ㄕ酱_立了我國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社會調查制度。社會調查制度不僅可以通過為法官提供定罪量刑參考的方式降低涉罪未成年人監禁刑的適用率，同時也可以為公安機關、檢察機關的提請批捕、審查起訴提供重要參考。作為社會調查制度的必要延伸，涉罪未成年人心理測試機制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試點，目前也已經在很多地方司法機關運用。此外，上海等省市還在21世紀初期開始試行了非羈押措施風險評估制度。社會調查、心理測試與非羈押措施風險評估等制度的先行實踐，建立了相對完善的風險評估與控制機制，這為合適保證人制度的推行提供了風險控制支持，也構成了合適保證人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

3.觀護基地——合適保證人制度的場地與幫教支持。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的規定，“保證人”制度的適用除具備“人”的因素即保證人外，還應當具有“物”的因素即合適的場所。外來涉罪未成年人一般不具有固定住所，因此，要解決其取保候審問題，在提供必要的保證人的基礎上還應當為其尋求固定的取保候審場所，這也是取得司法機關對其取保候審信任的基礎。就目前情況來看，解決該問題最為可行的措施即以觀護基地為依托，對外來涉罪未成年人進行取保候審期間的考查與幫教。司法實踐中，上海、江蘇、山東等地均是以該思路來進行合適保證人制度建設的。從合適保證人制度的探索歷史來看，其也是在觀護基地建設發展較為成熟的基礎上進行的職能延伸。觀護基地除具備必要的場所條件外，還可對涉罪未成年人提供必要的幫教支持。涉罪未成年人中有部分人員并未完成義務教育，以觀護基地為依托對其進行相應的義務教育或者職業教育，在保障其受教育權并為其回歸社會奠定一定技能基礎的同時，也為探索刑事強制期間如何保障涉罪未成年人受教育權的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路。

合適保證人制度的問題分析

遵循“實踐先行”的一貫傳統而進行建構的合適保證人制度，在解決外來涉罪未成年人審前非羈押等難題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問題。綜合來看，合適保證人制度的主要問題即為其規范化發展問題，合適保證人的主體資格問題、選擇適用問題、主導機關問題、經費保障問題等都對其穩定發展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

1.組織保證人的主體資格有待明確。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67條有關保證人的條件規定來看，我國保證人的擔當主體被限定為自然人，實踐中也沒有單位擔任保證人的先例。誠然，以自然人為設定主體具有便于監管、責任與資格更為明確等優點，但是，從國外有關少年司法的實踐來看，由單位或其他組織來擔任涉罪未成年人的保證人或許更為合適。英國的保釋支持小組、美國的曼哈頓保釋計劃、日本的保釋觀察所等少年保釋實踐均是以社會或政府組織為基礎而進行的制度建構。相對于個人保證人而言，單位或組織保證人在基礎保證條件的供給、專業化知識的支持、社會機會的提供、保證人責任的承擔等方面均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所以，考察組織保證人的合法性進路，當是我們進行合適保證人制度建設的重要一環。

2.合適保證人制度的主導機關尚未確定。我國少年司法雖然經過了幾十年的發展，但直到目前為止仍然處于探索階段，特殊的發展環境及其發展階段在衍生出各具特色的制度創新的同時也導致了各機關及地方各行其是的局面。以社會調查制度為例，我國刑事訴訟法規定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均具有調查權，這在全面保障涉罪未成年人權益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各機關調查口徑不一以及司法資源浪費等弊端，這也為司法采信帶來了困擾。以社會調查制度、觀護制度、心理測評制度等為支撐的合適保證人制度，其所涉及的事項和部門更具復雜性。合適保證人的遴選、涉罪未成年人的社會調查和風險評估、取保候審期間的監督、違法違規行為的追究和懲處等事項單獨依靠某一部門難免勢單力薄，但是僅僅依靠各職能部門的分工配合又會出現多頭管理的弊端。

3.合適保證人的選擇適用機制有待完善。雖然我國《刑事訴訟法》第65條對取保候審的條件作出了規定，但該規定具有一定的模糊性。因此，哪類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可以適用合適保證人制度以及適用何種程度的取保候審監護措施，法律并未做出具有可操作性的規定。雖然實踐中多以行為人所觸犯的罪名來判斷其可否適用取保候審措施，但該標準卻有失片面，根據《人民檢察院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規定》第12條的規定，不僅罪行較輕的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可以適用非羈押措施，對于罪行比較嚴重，但主觀惡性不大且有悔罪表現的涉罪未成年人同樣可以適用非羈押措施。

在合適保證人的具體配置上，考慮到我國現階段合適保證人資源的有限性，對被取保候審的涉罪未成年人等同視之亦不可取。因為，涉罪未成年人甚至是外來涉罪未成年人在被取保候審期間違法、違規的可能性大小并不相同。根據司法實踐，在社會閑散未成年人、在校學生和外來務工未成年人三大主體之中，前者比后兩者的違法違規可能性更大。因此，必須對有限的合適保證人資源進行有效配置，才能使其發揮出應有效果。

4.合適保證人的權利、義務、責任模糊不清。長期以來，我國未成年人司法與保護工作頗具有公益性質，參與其中的社會主體多被稱為“愛心企業”、“愛心主體”等。根據我國傳統觀念，從事愛心事業不應當要求回報，與此相對應，對于愛心主體的“無心之失”也不應過于苛責。此種價值定位在扭曲了未成年人司法與保護工作固有性質的同時也會造成諸多不必要的麻煩。首先，權責不明的狀況導致合適保證人等主體在未成年人刑事訴訟過程中處于尷尬地位，他們對于司法機關的制約作用十分微弱。其次，少量回報甚至完全無私奉獻導致許多參與主體難以為繼，這對于少年司法相關制度的發展十分不利。最后，由于缺乏必要的義務與責任督促，許多保障未成年人訴訟權利的措施與制度將流于形式，在配套救濟措施缺位的情況下，涉罪未成年人的權利很難得到切實保障。

合適保證人制度的發展建議

對于合適保證人制度的未來發展，要著重實現四個方面的轉變：一是實現從探索到法定的轉變；二是實現從公益到公職的轉變；三是實現從個人到組織的轉變；四是實現從分散到整合的轉變。具體而言，其努力方向主要包括如下方面：

1.在實踐基礎上進行頂層立法。合適保證人制度發展至今，雖然其時日尚短，但由于其是以多種制度為支撐，故其所涉問題也非其他制度所能比擬，新老問題的疊加使得該制度的繼續發展亟須立法層面的支持。目前由于缺乏法律確認，合適保證人的選任問題、合適保證人的權利待遇尤其是財政支持問題、合適保證人的“脫保”責任問題等都處于持續爭論但又裹足不前的狀態。提供立法支持在解決上述諸多難題的基礎上還具有更為深遠的意義：定分止爭，實現合適保證人制度的規范化發展；確立標準，實現合適保證人制度在空間上的全國性推進；收縮思維，促進合適保證人制度向縱深化發展。為此，可以合適成年人制度、社會調查制度的立法模式為參照，在刑事訴訟法中將合適保證人明確為取保候審的第三種保證方式，再通過司法解釋、部委意見等形式對具體問題予以細化，以構建宏觀指導與微觀操作相結合的合適保證人法律體系。

2.轉變理念，對合適保證人進行正確定位。我國未成年人司法與未成年人保護工作受傳統的“恤幼”思想影響較深，在關涉未成年人事項的諸多制度及其實踐中均可看到該思想的痕跡。以合適保證人制度為例，其之所以長期具有公益色彩固然與缺少相應的法律支撐有關，但我國成人社會長期以來對未成年人事項的“高位關懷”甚至是“善意施舍”態度也為此項工作增添了公益情緒。然而，從未成年人權益保護工作的長遠發展來看，合適保證人制度必須脫離公益視域，其權利、義務、責任也必須得到明確。

就合適保證人的權利而言，對案件的知情權是其最基礎也是最重要的權利。因為，保證人其他權利的行使以及義務的承擔均是建立在對案件有所了解的基礎之上。此外，合適保證人在享有一般保證人權利的基礎之上，還應當享有適當的報酬請求權、對被保證人的管教權、解除保證關系的權利以及申訴救濟權等權利。在獲得相應權利保障的同時，合適保證人還必須承擔應有的義務。除我國刑事訴訟法所規定的對被保證人的監督義務以及在其違反或可能違反規定時的及時報告義務外，合適保證人還應當承擔一些特殊義務，如及時記錄被保證人的思想狀況、對被保證人進行思想和職業技能教育、對被保證人信息進行保密等。為確保保證人切實履行義務，對其違法違規行為應當配置不同程度的法律責任，如進行訓誡、罰款、取消保證人資格、行政拘留，對于涉嫌犯罪者還可以追究其刑事責任。

3.以組織為中心，完善合適保證人群體。社會分工的日益專業化決定了某些個人職業領域將為組織所替代，如上所述，個人保證的效果和約束力正在逐漸減弱，社會組織在取保候審制度建構中正逐漸顯示出其特有的優勢。相較于個人保證而言，組織保證具有諸多優勢。首先，組織保證人可以提供更為專業化的支持。雖然個人保證人也可能擁有豐富的保證經驗，但社會組織通過其制度化運作并對保證人員進行培訓，可以彌補個人保證人知識結構單一化和經驗化的弊端，以對涉罪未成年人提供更好的支持。其次，組織保證人可以提供更多的社會機會，為涉罪未成年人重返社會提供支持?；诮M織的特性，其掌握著遠多于個人的社會資源，因此，在涉罪未成年人脫離訴訟并重返社會時，它們能夠提供更多的選擇。最后，組織化運作可以降低保證人的責任風險。在組織擔當保證人的模式之下，可以通過建立兩級責任制來實現組織和直接保證人的責任分擔，從而降低單獨主體所承擔的責任風險。

需要指出的是，組織保證人的構建與我國既有的以愛心企業為依托而進行的保證并不相同。我國既有的企業保證模式實質上仍然是個人保證，組織保證模式要求建立起專業化的保證組織與保證機構。該保證機構應當以未成年人事項為其主要目標，能夠在全國或某個區域內提供專業化支持，如此才能夠與社會、司法“兩條龍”建設要求相契合。

4.整合資源，加強體系化建設。“司法一條龍”與“社會一條龍”的“兩條龍”思路一直是未成年人司法制度建設的指導思想，就實踐來看，兩條龍體系已經初步具備，但其內部銜接和外部配合尚缺乏系統性。司法系統與社會支持系統之間缺乏必要的信息溝通與共享機制，導致社會資源與制度需求不能實現良性對接，這導致了司法機關無資源可用而社會資源卻無用武之地的尷尬局面。

合適保證人制度以多種制度為支撐，無論是從其自身發展需要出發還是從未成年人司法的大局來看，都必須對既有制度和資源進行整合：首先，司法系統內部要實現自我協調。尚未落實相關制度的部門應當進行制度補全，以達到最基礎的物質或制度協調。在此基礎上，各部門應當根據司法實踐需要進行協商，以確定各項工作的具體分工，避免因重復工作而造成資源浪費。在信息共享方面，可以推廣上海經驗，建立司法系統的信息共享平臺，還可由共青團或政法委等機關在對其信息與需求進行匯總后與社會系統或其他部門進行接洽協商。其次，社會系統要脫離對政府機構或司法機關的依賴，獨立進行系統化建設。我國既有社會支持體系之所以紛繁復雜而缺乏體系性，其重要原因之一即為對公權機關的依賴性。各司法實務部門基于自身的探索需求，紛紛建立本部門的社會支持系統，這在造成資源浪費的同時也不利于社會支持體系的專業化、系統化發展。因此，各社會服務機構應當以省、市等區域單位為依托，整合為可以提供各種社會支持的集約化管理組織。此外，社會系統內部也應建立起信息共享平臺或上傳下達機制，以及時進行信息溝通。最后，社會系統與司法系統應當通過政府購買服務的形式建立關系并明確各自的權利、義務、責任等。

（作者姚建龍系上海政法學院刑事司法學院院長，李乾系上海政法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