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雷德侯
賀信
[德]雷德侯
中國的書法是一種非凡的藝術,王冬齡先生則是一位超乎尋常的書法家。與世界上其他各種藝術形式相比,書法藝術在許多方面都表現出自己的獨特性。其中最獨一無二的是,這種視覺藝術包含時間性并構建時間。從一件書法作品中,觀者可以精確回溯其創作過程的始末。這一點無法在繪畫藝術中實現,因為觀者并不知曉畫家的起筆和落筆。
書法作品的觀者則可以做到這一點。當他們的視線隨著行云流水般的筆畫移動時,便是對整幅作品進行一次“再創作”。觀者仿佛就站在書法家身后欣賞其揮毫,即使二者之間事實上相距著數百公里,甚至是數百年。正如在凝視王冬齡先生的巨幅草書作品時,我們可以追隨他運筆的軌跡,從而得以再次體驗他創作的瞬間。
但王冬齡先生提供觀者更多可能性。在他的現場書法表演中,觀眾得以親身見證他每一創作形成的每一瞬間。這樣的表演或可與鋼琴演奏相模擬。鋼琴家演奏的曲目,通常是眾所周知的。因此,聽眾并不大好奇鋼琴家的演奏內容,而是他演奏的方式。一些聽眾甚至自己也彈奏過同一樂章,因此,當他們聽到更高藝術水平的演奏時,可以享受到更深層的愉悅。
王冬齡先生的書法也是如此。那些對冬齡先生所書的李白的詩了然于胸的、甚至可能自己也曾經寫過《道德經》的觀者,會在觀看先生的實踐時更覺激動。觀者們可以預見接下來出現的每一個文字,卻仍會被冬齡先生書寫每一筆畫時的精準、堅毅和創造的活力震攝住。如同一個世界級的鋼琴家總會在最恰當的時刻敲下那個正確的琴鍵,世界級的書法家王冬齡先生在每一秒都精確控制手中毛筆的走向。鋼琴家和書法家都沒有任何重做或糾錯的機會。
盡管需要如此之高的精確度,王冬齡先生仍為自己留下探索新的和出乎意料的創作空間。每一件相同內容的作品都具有不同的表現形式,甚至同一個字也被賦予不同的形態;每一形態都是某一特定創造時刻的體現。
然而,一段音樂和一幅書法作品之間仍有著根本的區別。鋼琴家指尖奏出的旋律,觀眾只能聽到一次就消失了。然而,書法家運腕揮就的作品卻永遠被保留在紙上。(當然,現代錄音技術也使轉瞬即逝的音樂得以留存。)
冬齡先生以他的藝術創作,延續并弘揚著一個古老且可敬的傳統。所有偉大的中國書法家,從王羲之、懷素到現代的書法大師,都會不時地在賞鑒的觀眾前揮毫。而冬齡先生更達到了一些早期的書法家未及的新境界—他驚人地掌握了所有的書法形式。雖然他最常寫的是草書,但也寫各種形式的楷書—其中精致的小楷經典作品如《心經》,以及有力的小篆和古老的大篆。他為所有這些書法類型都注入滿滿的創造力。同樣令人驚嘆的是這些作品的規格,從小冊頁到占據數面高墻的巨型書作,無一不有。除此以外,他材料類型的廣泛、紙張的質量和設計,也令人稱奇。就連附有彩圖的西方報紙也臣服于他中國毛筆的力量之下。而連結冬齡先生所有這些不同風格的,是他能夠將巨大的控制力和紀律與無限的力量和活力相結合的獨特能力。
我非常遺憾今天不能到現場觀摩大師的表演,但我確信,他的展覽將取得巨大的成功。
“第34屆世界藝術史大會”的開幕式上,中央美術學院院長范迪安作為大會籌委會副主任,代表中方做了“什么是我們理解的中國藝術史”的報告。他在回顧了中國藝術自謝赫的“六法”與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的評述之后,將話鋒轉向了當代藝術,也轉向王冬齡的作品。
這次世界藝術史大會前,中國是在向世界表明什么樣的中國藝術是與世界上的其他藝術,特別是與西方藝術所不同的藝術。書法,作為中國藝術的核心價值,被提示出來,以及由書法所引發的關于筆劃、關于筆墨、關于心跡、關于人的存在的寄托和表達的問題,頓時生成一道與世界其他藝術相媲美的道路,平行于人類的文明軌跡之中,交相輝映,雙峰插云。正是基于此,中國的藝術宋元之變達到又一次藝術自覺,與文藝復興所開始的西方藝術自覺的傳統正好構成分道揚鑣、各造其極的文化壯觀。傳統的藝術各有區別理所當然,但是在當代藝術發生之后,各種藝術已經不再是以自己的文化和國家來決定其邊界和特色,對每一個藝術家自身的質量和深度的追問,都被省察。當代藝術中,無今無古,無內無外,其根本是要追索天地之間人的價值如何獲得充足的展現和精彩的表達。而王冬齡的藝術正是被作為這樣的藝術的一種代表,第一次被放置在世界藝術史的背景之下,與另一批藝術家,特別是在北京大學考古博物館的蘇晏策劃的展覽所標示的一樣,他是被當做“藝術史中的藝術家”來接受人們的觀看、評判和崇仰。
王冬齡將在太廟進行一次書法作為當代藝術的行為。這個行為就把剛剛完畢的在世界藝術史語境范圍內的橫向檢驗,縱向地放在以太廟為象征的一個文化的祖先的傳統及其未來的生存之間的軸線上,以藝術家孤獨地面對蒼穹、祖先、神廟與當下,來將人的行動的軌跡變為藝術的意義。
在大會的閉幕式上,作為中方籌委會副主任兼秘書長,我把藝術史大會未來的使命推向對當代藝術意義的表述,回應范迪安開幕的致辭:“當代藝術日新月異的發展是否應該成為和借用為藝術史的重要性質?藝術史是否應該關注、揭示和激發由藝術而生發的人的差異性和創造力?過去和現在的不同歷史和不同文化的藝術,因而產生與此相關聯的藝術史?藝術在文明中的作用既不同于科學知識,也不同于思想和信仰,藝術史是否應該成為從當代藝術到當代學術的津梁?”這段話似乎是針對藝術史,也是針對在太廟里的王冬齡。無非看到了現代理性仰仗當代藝術的行動而激發其知識和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