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勤
如何供養真山真水—身體的德性基礎與山水秩序
賈 勤
高士明老師為“山水宣言”展覽的策劃寫過一篇文章,并以“山水的危機”為標題刊于《光明日報》。高老師的意思是分兩端來談山水的意義,上端通到洪荒天地(God’s Age),創世之初,追溯源頭,直到時空的早期,是莊子應帝王所謂的“混沌”。另一端是山水與人文歷史的關系,高老師稱之為“山河歲月”(Human’s Yesterday)。這兩個端口,一個是洪荒無名的天地,一個是山河歲月的歷史感。我今天要談的內容是對這篇文章的補充,嘗試提供一個道家的緯度,但不是直接談道家,而是先談道家背后的中國醫學體系,即《黃帝內經》的體系。
《黃帝內經》里有一個關于身體本體性的論述,即五臟六腑的德性都不一樣,在自然界中表現出相呼應的東西也不一樣(醫家所謂異藥別經),所以我從《內經》的角度來談身體本身給我們提供的德性基礎。身體有一套相表里的結構:“足太陽與少陰為表里,少陽與厥陰為表里,陽明與太陰為表里,是為足陰陽也。手太陽與少陰為表里,少陽與心主為表里,陽明與太陰為表里,是為手之陰陽也?!保ā端貑枴ぱ獨庑沃酒诙摹罚┪覀兂Uf肝膽相照,肝膽是相表里的(五臟六腑相表里)。“表里”這個詞來自于內經的醫學術語,后來變成一個山水的術語,即山與水相表里(張養浩“山河表里潼關路”)?!兑捉洝分猩綖轸挢裕疄榭藏裕呆奚娇菜?。后來山水變成一種陰陽的概念,道家常談外在山水,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提出“莊老告退,山水方滋”,這些山水表里的一陰一陽就是所謂動靜,所謂仁者智者。山水,是我們認識這個世界最初的坐標,對我們認識世界起到了一個最重要的作用。而結合《漢書·地理志》、酈道元的《水經注》,以及最早的文獻《尚書禹貢》,都能通過山水來匡廓出一種中國的譜系。
李零老師在《我們的中國》第三編《大地文章》中有一句高度精煉的話:“以山定水,以水定路,以路定城?!边@樣最后就到了我們所處的城市空間。從山開始,山是一個安靜的東西,是有所克制,在《易經》里表示“定”。因為山是不動的,所以用山來定水,水來定路。路是沿著水修的,《春江花月夜》里有“碣石瀟湘無限路”,水路和陸路都是無限的,就像歌里唱的“這里的山路九連環,這里的水路十八彎”。而以山定水,以水定路,以路定城,城市在此興起。所以研究城市的變化可以追溯到這個城市的規劃史,無論是從世界地理來講,還是從歷史學來講,都有一個不變的東西可以用以考察,就是古城研究。比如說,杭州曾定過都,就要做一個都城史的研究,“浙”這個字與水有關,就要研究到底哪一條水叫浙江。關于這個問題,郁震宏老師稍后會詳講。再比如,這里有一條富春江,按照從山到水、到路、到城的邏輯,則產生了城市空間,城市空間當中又產生了建筑,建筑就是要在山水當中來談它的意義。古羅馬維特魯威《建筑十書》(Ten Books on Architecture)第八書,專論水對城市的重要性,水與祭祀有關,水本身是一個神性的東西。
在中國,山水和建筑的關系到底是什么呢?建筑在山水當中的位置又是什么呢?建筑是一個外在的東西,而我要談的是山水的內在性,“身體是內在的山水觀”,這在道家和道教中的理解其實并不一樣。最晚至葛洪時代已經流行的道教入山符《五岳真形圖》,它展示出身體內部的結構,用外在的山水去呼應身體的結構。一片熱帶雨林相當于地球的肺,一座名山在道教里稱之為地肺,即大地的肺腑,也就是我們所謂肺腑之言的“肺腑”。
黃公望與全真教有很深的淵源,黃公望是一個道士,他對山水的觀點是很不一樣的。到了全真教的時候“三教合一”,所以謂之“全真(一真一切真)”,這也是我演講標題中“真山真水”的“真”。王重陽是全真派的祖師,他為什么提出了“全真”的概念,難道他認為自然山水不太真嗎?其實,“全真”和“自然山水的真”是有很大區別的。王重陽的《立教十五論》是他的立派宣言,其中第二論是“論云游”,在這一論中這一綱領性文件基本上否定了我們熟悉的對山水的定義。他說:“凡游歷之道有二。一者看山水明秀,花木之紅翠,或玩州府之繁華,或賞寺觀之樓閣,或尋朋友以縱意,或為衣食而留心。如此之人,雖行萬里之途,勞形費力,遍覽天下之景,心亂氣衰,此乃虛云游之人。二者參尋性命,求問妙玄,登巇險之高山,訪名師之不倦,渡喧轟之遠水,問道無厭,若一句相投,便有圓光內發,了生死之大事,作全真之丈夫。如此之人,乃真云游也?!睂Υ怂铝艘粋€判斷,前者都是虛游,不是真的游。他強調,“問道無厭,若一句相投,便有圓光內發”,是否定了外在的旅游所帶來的境界提升:他不太相信旅游這件事。而旅游在禪宗里也是被否定的,禪宗里有一句口訣:“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但禪宗當時已經衰落了,王重陽把這些禪宗能量重新吸收,然后提出全真的概念。全真派在道教里也比較有特色,基本上放棄了外在的修煉(外丹),都傾向于內在(內丹),內在有一個靈臺(詩經大雅)、精舍(管子內業)。建筑就是一個靈臺和精舍的概念,建筑和身體有一個呼應,而身體就是在山水間的肉身,是一個活動的、真正的建筑。
通過對臟腑的建構,會有一套不同的德性。比如說,一個人的五臟如果不平衡,他的脾氣就會變得不一樣,脾氣不好就是脾胃比較虛弱,屬于受寒。如果我們在內經的體系里來描述一個藝術家的個性,那么不同的藝術家生了不同的病,他們的臟腑平衡就會被打破,五臟有問題,看待這個世界就會有偏頗,因此形成了不同的藝術特色,在藝術史上形成了各種不同的風格。按照內經的說法,應該調整五臟平衡,形成比較健康的平人氣象,即一個人不偏不倚、不高不低。平人又如何看待山水呢?山水畫的三遠法中有一種“平遠”法,我們能不能把山水看成一個比較平的東西,在禪宗參禪的第三個境界,所謂“見山還是山”就是一個比較平的看法(趙州的平常心)。這就是身體本身能給我們提供的一個德性基礎。
黃公望是一個全真派的道士,他沉浮人間,有實際的修行,并且有具體修行的法門。然而,他的這些心得、口訣、作品背后的心法在繪畫史、藝術史上并沒有被談到,我們只是看到他是一個藝術家,他留下了作品,所以我們解讀他的藝術作品比較困難。而他的名字,黃公望中的“望”在《說文解字》中就是望文生義,即我們看一個東西能不能直接把它后面的東西喚醒。按《易經》的說法就是,要修煉“觀象”的能力,在自然山水、作品中,最重要的就是觀象。而這個“象”會不會在我們的心中生起呢?象外無辭,象外沒有任何東西,語言都是圍繞象展開的(參照福柯《詞與物》,在中國是辭與象),有觀象的能力就是望文生義。象之外沒有語言,這是早期《易經》最重要的基礎,而后來象卻不見了(參王弼掃象),它在哲學史上消失之后,卻在藝術史中大放異彩。比如,黃公望通過山水來重新恢復“山水以形媚道”,象是對道的重新印證、對應、平行,要達成一種“公望”的感覺。如果把“公望”理解為公共空間,那么如何讓一幅作品達成一種公望(com-specture),而不是私望(microspecture)呢?我們如何在看到景時重新喚醒我們心中的象(Figura),而不是喚醒圖形(Imagia)呢?大象無形,“象”伴隨著我們的語言與夢境,和祭祀有關、和基因密碼有關,黃公望的公望企圖喚醒的正是這樣一種“公”和“望”,這個目標非常遠大。我們能夠看到的現象是黃公望成為了藝術史上的一個畫家,元四家之一,但是如何揭穿他作品背后真正要表達的東西,需要花很大一番工夫,不僅需要去梳理繪畫史、哲學史,尤其還要研究道家對他的影響。另外,從技法上來說研究者首先得會畫畫,不然則失之遠矣。
談到真山真水的問題,先來講一個“真”字的寫法,因為道家對“真”字有一個特殊的講法?!罢妗弊衷谧钌厦娴牟渴资且粋€“人”,是“人”字在篆書里的寫法。在“真”字里,“人”被顛倒放著,在這顛倒中人起了變化,思想誕生,即道家口訣所謂“只在其中顛倒顛”,指陰陽關系變化之快?!兑捉洝防镎f,沒有一種東西比陰陽的變化更快,它的變化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般,非常非常快。“人”字豎著放和橫著放就產生了一個變化,而“人”本來就是變化的一個承載體或者說是道具(載道之具)。我們知道“化”的寫法,“化”的右半部分就是“真”的上面這個部首,所以“真”字上面有一個變化的“化”,也是表達瞬息萬變之意。
“真”字中間有一個“目”字,即一只眼睛。不論是哪個宗教流派,都特別注重一個人的眼光,眼光一定要好,要非常高。篆書中“見”的書寫,特別強調眼睛的位置,整個人體上面只有一只眼睛,沒有其他器官,只強調眼睛,人和眼睛好像是融為一體,這特別類似于攝像機的結構。也好像是模仿上帝的視角,眼睛把世界全部包進去,而不是普通的外在觀看。
“真”字還有一個很奇怪的部件,特別像英文字母“L”,這個部件就是“隱”的古字。從表面上看更容易理解,就像歐幾里得的直角,始終處在隱藏的結構當中,當我們觀察的時候,有一個東西不斷地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之外,因為這個東西高了一個維度或者拐了一個彎,不在我們的知識結構當中,就像劉慈欣的《三體》,不同的星際文明不在同一個尺度上。所以這個“隱”字的部分就是表達四面八方的東西不斷地在隱藏自己,把自己裹在慢霧里,“真”字里面包含了這樣一個“隱”的結構?!兑捉洝肥且央[藏的東西說得很明顯,所以通過卦象來表現,而《春秋》則是把一個很明顯的東西隱藏起來,是一個相反的狀態。“隱”字結構的這個部件是“真”字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在造字上很有中國漢字的自身邏輯,它展現了邏輯作用的結果,卻把邏輯包含在里面。
再看“真”字最底下的部件,一般我們會認為這是兩點,其實這不是兩點,而是“八”字,意思是分開,無盡地區分。當我們不斷地去分別時有可能接近真相,但我們可能無法承受這個真相。我們每個人能承受真相的程度都不一樣,不斷地去分別,分別,然后發現越來越接近一個幾近精微的東西,這個過程就像一條條新的歧路,路漫漫其修遠兮。我們能夠承受住多少真實呢?我們有面對真相的勇氣嗎?人對真實有一個難以忍受的狀態,就好像自我保護。柏拉圖提醒過我們,當我們公開談論真理的時候有多么危險呢。那么“真”字底下的這個“八”就是旨在把問題交給我們每一個人,讓每個人通過自己臟腑的平衡來印證外在的自然山水,而且這個問題我們只能反問自己,“我們能夠忍受多少真實?”“我們忍受的真實是幾分之幾呢?”
綜合來看“真”字,上面有變化的“化”,首先“真”本身就是不斷地在變化,其次,一個始終追隨著真理在轉移的東西是很難把握的,因為它只有一個輪廓。畫家王式廓,提出一個隱微的觀點,“神似和形似是兩條路”。到底是要神似還是要形似,這是個綜合的東西,我們怎么能拆解呢。所以“真”字上面有個“化”字,它晝夜不停地在變化,與物相融相契,所謂“天人之際”,所謂“天與人交相用而交相勝”,不管哪一種天人關系都仍然處在變化當中?!罢妗崩锩娴倪@只眼睛要瞪得很大,放出光來,眼光要好到一定程度才能看出一點點縫隙、一點點端倪、一點點漏洞。如果系統里面存在一個漏洞,這個漏洞在《易經》里叫做消息,山水畫到底釋放了什么樣的消息,它和外在山水的平衡早就被打破,怎么辦?這就是高老師所講的“山水的危機”。我們自身如何在這個格局中重新找回一點面子呢,而且這個東西是不斷隱藏的,需要我們發現自身。而“真”字底下的“八”字在不斷地分解這一切,是一個高速旋轉的剃刀,稍微不慎就粉身碎骨,這是一個神通游戲,是從一開始就把我們屏蔽在外面的游戲新規則。這就好像“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要淘的是一流的絕頂高手,是VIP貴賓。道家與道教,他們很早就把自然山水上升到了內在照亮的高度,他們覺醒的時刻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早,古今蒙蒙眼未開。
元四家的名字很有意思,黃公望是公望的體系,而王蒙的名字就是《易經》里的“蒙”卦,還有一個倪瓚,“倪”字就是《莊子》中的天倪,天倪幾乎沒有漏洞,是個孩子。那么,元四家到底要回應什么呢?元四家要回應的不是美術史上的美學問題,里爾克說過:“美是我們能夠接受的恐怖事物的開端?!痹谡嫔泼赖母窬之斨?,美總是處在一個比較低的狀態,是一個起步價。而元四家要回應的是整個中國莊學、老學、易學的體系。我們也能看到清四王是如何向元四家致敬的,這是文本內部的一種致敬,而不能簡單地認為是繪畫史上的致敬。他們都對文本有一種非常先鋒的思考能力,一種真的、內部的回應,如果單純從畫畫來講,有些問題是講不通的。明清以后,題跋很流行,董其昌等人在題跋中寫他們對山水的表達,這些大量地對山水的精微構思讓這些題跋遠遠超出了美術史、繪畫史的范疇。一直到近代的黃賓虹,他的題跋即道論。在題跋當中我們到底要表現什么?為什么畫了一幅畫還要去題跋呢?“跋”是什么?我們可以把“跋”看作是一個古希臘悲劇合唱團的畫外音,那么“跋”的文本高度就增加了。
現在說回標題中身體的德性基礎和山水秩序,山水本身就重建了一套秩序,秩序總是在秩序之外。在秩序之內的是意識形態,這意味著需要不斷地在秩序之外重建一套秩序,這個秩序在先秦道論里被稱為天秩,它不斷被人進行大規模、大面積的打擊,它要求我們重建一套秩序,好像要我們和它取得一套聯系。我們能不能重建一種宇宙觀?能否建立一個自己的小宇宙,和世界處在一種試圖去溝通的、不要被它粉碎的關系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山水能不能成為我們的一種世界觀?當我們擺脫所有浪漫主義浮夸的東西,脫離故鄉來談山水時,我們如何建立這樣一種世界觀?這時,世界觀不再是人生觀的內在討論,而是一開始就談論時空宇宙,去找尋山水里面那個特殊的時空結構,這在今天似乎還有點困難,但通過學習、修行,或者是日常生活的操持,能不能試圖進入溝通,然后帶動一種可能的、也許的、幾乎的去接近它的一種狀態?
那么,這樣的山水我們又如何供養呢?“養”字里有一個“羊”,是吉祥的意思。道家和莊子都有養生主的觀念,并不是要養生,而是養生之主。養生和養生之主是完全不同的,養生是我們一般講的養生,而養生之主是道家的另外一個問題。我要講“養”字的另一種寫法,“羊”字旁邊是個“攴”,“攴”是擊打的意思,就是禪宗的棒喝。通過反復擊打的模式,我們是否能接觸到一定的真相?就是真山真水里逼近的真相。擊打是極其殘酷的,是一種讓人隨時面臨淘汰的機制。
關于如何供養真山真水,我或許沒有資格談,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我只能引出這個話題來供大家思考。